消息傳至巫軍, 衆將驚怒, 摩拳擦掌的聚集到王帳前,請求踏平越女關, 爲商君報仇。
巫王反應卻出奇的平靜, 在帳中枯坐半日, 臨近黃昏時, 神色枯槁的走出帳門, 搶了匹馬,狂奔出營, 朝越女關而去。
子彥帶衆將一路追去, 終於在距越女關二十里的一處山道上發現了吐血墜馬的巫王。在衆人焦急的呼喚聲中,巫王艱難的睜開眼皮, 望着昏慘慘的天空,再也忍不住, 淚流滿面,放聲悲哭。
當夜,楚王在護靈軍的護送下, 攜美酒佳餚抵達越女關, 犒勞辛苦征戰的將士。與楚王同行的, 是他親自挑選的五萬精銳將士和作爲盟軍的五萬淮軍。
將士們情緒高漲,斗酒高歌, 沉寂了數十年的越女關喧鬧不已, 和巫軍大營的肅殺之氣形成鮮明對比。酒興最酣的, 當屬剛被楚王奉爲伐巫先鋒的巫子玉。
只是, 宴會結束時,喝得爛醉如泥的巫子玉不知爲何和楚將熊暉扭打在了一起,熊暉天生神力,能舉千斤之鼎,巫子玉豈是對手。不過一會兒的功夫,便被熊暉揍成了一灘爛泥。
楚將們嗤笑不已,暗道這巫子玉當真是狼心狗肺,自己親爹的頭顱還被掛在城門樓上,他竟還能縱情的在關內飲酒作樂。
等衆人陸續散盡,巫子玉才搖搖晃晃的站了起來,跌坐在城門樓的矮牆後,低着頭,咯咯笑了起來。
因戰事緊急,宴席結束,楚王直接在關中的驛舍下榻,沒有如上次一般住在精緻考究的鹿鳴館內。
叔陽見楚王一離席便沉着個臉,似有不愉之事,心中隱約猜到幾分,便道:“王上可是在擔憂小殿下?”
楚王哼哼兩聲:“寡人聽說,他在熊暉面前以「階下囚」自稱,還暗諷寡人以陰險手段對付巫軍。枉費寡人對他千般百般好,他那顆心,終究是向着巫啓啊。”
“今日大宴三軍,寡人派人請了他三次,他不露面也就罷了,竟連句話都沒有!他這是當着三軍的面在打寡人這張老臉!”
叔陽沉吟道:“王上息怒。依小殿下的性情,不願披枷帶鎖出現在將士們面前,也在情理之中。今日宴上,老奴聽兩個守將竊竊私語,言辭間頗有不恭。”
叔陽說話向來極有分寸,不會斷章取義,更不會添油加醋。楚王果然眉毛一抖,眯起眼睛,若有所思的道:“莫非,你覺得寡人苛待了他?”
“老奴豈敢。”頓了頓,叔陽甚是晦澀的道:“老奴只是擔心,那孩子心性堅韌又向來有主見,王上若逼得太狠,恐怕適得其反。王上擅獵,當知被逼入絕境的猛獸,纔是最可怕的。”
楚王豈會不知。當年,他入巫山狩獵,誤傷了一隻幼鹿,原本性情溫順的母鹿獸性大發,一連咬傷數名孔武有力的將士,身負數箭、腸穿肚破的情況下,依舊對他窮追不捨,欲爲幼鹿報仇。若非那身披薜荔的白衣女子從天而降,救了他一命,他便要成爲母鹿的腹中餐。
想到往事,楚王塵封的心絃便似被撩撥了起來。可惜,他早已習慣獨斷專橫,這一顫很快被更強烈的統治欲所淹沒。神女樹已失,無論用何種手段,他都必須牢牢的把鳳神血脈掌握在手裡。
“那混賬小子如今已是困獸,又能掀起什麼風浪。”楚王頗是不以爲然的道。
叔陽卻神色凝重的道:“王上可聽說過,爲了保證將士的絕對忠誠,在威虎軍死士營裡,每一個死士的身上都種着一顆血雷。當年巫啓被困絕地,便是百名死士引爆血雷爲其開道。”
楚王眼睛迷得更緊,他明白,這個時候,叔陽突然提起此事,絕非一時興起。果然,叔陽用前所未有的肅然目光望着他,道:“小殿下的手臂上,就種着一顆血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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爲防止巫軍趁夜偷襲,當夜,楚軍和淮軍便在關內搭起了連綿大帳,據守各大要塞口。九辰沒有住在驛舍,而是和熊暉等守將、郡守、郡尉直接宿了城門樓上的歇山頂閣樓裡。
屋子還算寬敞,只是夜裡冷了些,唯一令他舒心之處,便是榻上的一方沙盤。楚王大宴三軍,甚是聒噪,他索性取出隨身帶的棉塞賭上耳朵,摸黑玩起了沙盤。
楚王立在閣外,藉着清冷月光,眯眼窺探屋內情景。九辰依舊披着那件寬大的斗篷,正神色專注的擺弄沙盤上的雙色旗,手法熟稔,一雙漆黑的眸子,在月光反照下,散發着奇特而冰冷的光芒。腕間鎖鏈,隨着他的動作,發出輕微而有節奏的撞擊聲。
軍宴結束,城門樓恢復肅殺氣氛,變得格外沉寂。負責巡視城門樓的楚軍將士列隊而過,發出踢踏整齊的腳步聲。
就在這時,一聲長而尖銳的號角聲,驟然撕破黑沉沉的夜空,在越女關上響起。示警的煙火從各個方向升起,繼而,是雜沓急促的腳步聲和鎧甲摩擦聲,穿插着刺耳的兵器撞擊聲。
熊暉繫着盔甲,從下面急奔至城門樓上,一邊指揮將士們搬運木石,一邊赤着臉稟道:“巫軍趁夜攻城,請王上速速移駕城內!”
楚王陰沉着臉沒說話,大步走到樓牆處,舉目望去,果見關外曠野之上,綿延數十里的火光正連作一線,朝越女關迅速逼近。大地彷彿即將傾覆一般,發出沉悶的巨響和令人心驚膽戰的震盪。
“聽說,爲了搶渡漢水,巫軍死傷慘重。寡人倒要看看,四萬巫軍,強弩之末,如何對抗寡人十萬精兵!”
楚王神色睥睨,又夾雜着些許玩味的模樣,吩咐熊暉:“傳寡人令,讓巫子玉帶五萬淮兵,正面迎戰。”
熊暉應是,暗道王上這招還真是陰損刁鑽至極,也難怪,他老人家力排衆議,非要讓那廢物來當伐巫先鋒。
叔陽憂道:“楚、淮乃是盟軍,王上此舉,未免有失公道,恐落人口實。”
楚王冷哼道:“淮人狡猾如狐,昔年四國圍攻茂竹,淮王那老東西便踏着楚軍將士的鮮血,坐收漁利。這次,寡人就是要試一試,他對寡人的誠意。”
喊殺聲越逼越近,一場血戰,是難以避免了。
楚王眼睛一眯,又下了第二道命令:“把辰兒帶來,和寡人一起在城樓上觀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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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遠在百里之外的巫山,也正發生着一場血戰。近百名修羅殺手聯合風國暗探從四面潛入巫山護靈軍駐地,不僅劫走了被羈押在死牢裡的青嵐,還衝破重重守衛,救走了那些被關在山上的十餘名蠻族首領和那些蠻族孩子。
在飛鷹陣的攻擊下,百餘名修羅殺手死傷大半,風國安插在西楚的暗探幾乎全軍覆沒。
青嵐本在牢裡打瞌睡,突然被兩個蒙面人劫了出來,他第一反應其實是憤怒。在軍中,畏罪私逃的罪名可不亞於任何一項重罪,等爺爺回來,他就是有一千張嘴都說不清了。
實在受不了他聒噪的修羅殺手便直接把他提溜到了離恨天跟前。離恨天皺了皺眉,懶得和他廢話,直接一掌把他敲暈了過去,吩咐:“送到楚世子住處。”
又一名靈士被割斷喉嚨,幽蘭收回滴血的彎刀,撥開草叢,仔細的收起一名死去的風國暗探腰間象徵身份的玉環,便默默起身,走到離恨天身邊,望着月色下他清冷孤絕的影子,道:“聽說,一年前,離俠便已遣散了修羅所有殺手。若阿辰知曉――”
“他不必知曉。”言簡意賅的陳述完,離恨天話鋒一轉,道:“我聽說,爲了安插這些風國探子,在西楚構建情報網,薛衡整整花費了十年。”
幽蘭臉頰白了白,道:“摧毀他的東西,我毫不吝惜。日後,我會比他做得更好。”
離恨天略有意外的笑了:“日後,有你陪在辰兒身邊,我倒也能放心了。”
幽蘭心頭一跳,轉眸見離恨天目光平靜,神態安和,心中隱隱生出股不好的預感,詫異的問:“離俠要離開?”
離恨天仰頭望着無垠長空,笑道:“我答應過一個故人,等完成心中所願,便陪她度過餘生,再不入世。”
幽蘭瞭然,輕問:“這位故人,可是已沉入水底的九州公主?”
離恨天眼底緩緩溢出水色,悵然嘆道:“兩情相悅,又能長相廝守,是這世間最美好的事。我希望,你和辰兒可以得到這樣的幸福。”
這一刻,他眉間沉積的,是幽蘭從未見過的滄桑和孤獨,以及,深藏於其下的悔恨和渴望。
“這段時日在楚國,我聽說過不少關於復活九州公主的傳言。公主她……還有醒來的希望麼?”
幽蘭滿懷希冀的望着離恨天,這一問,不僅爲了面前爲情所苦的青衣劍客,更爲了九辰。
離恨天神色忽轉悲慟:“這些年,我試了很多方法,都沒有成功……也許,是她自己不願醒來罷……”
雖然早有心理準備,可從離恨天口中聽到這個消息,幽蘭依舊忍不住有些失望。這些天,她一直在派暗探蒐集關於九州公主西陵語的消息。據說,當年九州公主遠嫁巫國,半途上是因爲聽到雲國世子云意遙戰死的消息才墜水明志。
若是連死而復生的雲意遙都喚不醒九州公主,這世上,只怕也再無第二個人能喚醒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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