勺子和大物也走過來了。
我們站在安春紅跟前,都看着她。
白沙低聲問我:“她是……”
我說:“她是。”
接着,我從口袋裡掏出半瓶礦泉水,蹲下來,碰了碰她的手。她的手很乾燥,很粗糙。
她睜開眼睛看了看,疲憊地搖了搖頭。
我發現,她的肉體似乎已經沙化,看上去不知是人是物了。
我問她:“你……怎麼跑到這兒來了?”
她的腦袋始終靠着土牆,似乎再沒有力氣坐直身子了,她靜靜凝視着我,不說話。
我說:“你現在是安春紅嗎?”
她竟然笑了一下,我的身體頓時一冷。
她終於開了口:“結束了。”
我的心一抖,問她:“什麼結束了?”
她說:“我騙了你,我一直就是安春紅,安春紅一直就是我。”
她說話的時候,有沙子從臉上滾落,我不知道那是依附在她臉上的沙子,還是她的臉本身。
我後退了一步,又問:“你……到底是誰?”
她艱難地喘了口氣,說:“我是這個地方的主人。”
我一愣。
她是羅布泊的主人!
我們終於見到羅布泊的主人了!
是的,一切都該結束了!
我小心地問:“羅布泊是……你的?”
她輕輕嘆了口氣,並沒有說什麼。
我的心中有太多太多疑問了,一時不知該問什麼,想了半天才說:“我們很多人都夢見過你,是你勾引我們來到羅布泊的嗎?”
她說:“那不是勾引,那是你們人類的某種預感。我不希望你們有這種預感。”
我又說:“那些飛行人都是你製造的?”
她說:“是啊,我讓他們飛,滿天飛。”
我說:“湖裡的那些小孩,古墓裡的那些類人,還有天上的某種生命——他們都是怎麼回事兒?”
她說:“你們都是我的孩子。”
我忽然很想笑:“你是……神?”
她安詳地看着我。
我搖搖頭:“不,神不可能這麼邪惡。”
她冷笑了一下,說:“母親愛孩子吧?但是,也有母親把孩子掐死的。你們愛護我,我就是神;你們糟蹋我,我就是妖。”
我說:“你能證明給我們看嗎?”
她費力地擡起胳膊,胳膊上又嘩嘩地掉落了很多沙子,她從帆布揹包裡掏出了那個地球儀:“你們看,這是地球……”
我說:“那是地球儀。”
她搖了搖頭,說:“不,這是地球。”
說着,她把另一隻手捂在了那個圓球上,天地之間頓時一片漆黑!接着,她擡起了手掌,天又亮起來。
這下我驚呆了。
她的手上竟然拿着地球!!!
或者換個思路,此時此刻我們被神奇地放大了無數倍,與這個“神”一起俯瞰着地球!
她說:“你們說的對,地球就是一顆腦袋,加上它的身體和四肢,就是你們說的整個宇宙。宇宙之外是什麼呢?你們就不知道了,沒關係,我們就說這個腦袋吧,它和你們人體一樣,百分之七十都是水構成的……”
說到這裡,她把地球轉了轉,指了指羅布泊的位置:“你們看,這個地方就是腦袋上的一塊斑禿,它病了,治不好了。”
接着她又說:“地球在變暖,冰川在融化,海水在變淡,沙漠在蔓延……到了2030年,你們人類就會爲飲用水發生戰爭……”
我突然問她:“你現在怎麼了?”
她說:“我要死了。”
我說:“你怎麼會死呢?”
她說:“我到了這個地步,正是被你們人類害的,其實你們贏了。”
說到這兒,她又動了動,她的身體沙化更嚴重了,很多部位開始坍塌,變成沙子,滾落在沙地上。
她說:“我製造了迷魂地,那是一種象徵,你們人類爲了金錢和美女,完全迷失了靈魂;我製造喪膽坡,那是一種暗示,你們人類爲了權力和利益,永遠都在自相殘殺;我製造吳城幻境,那是一種警告,如果你們繼續貪得無厭地侵犯大自然,最後註定會喪失美好的家園,把地球變成荒漠……”
我看着沉沉暮色中的她,忽然感到有些悲愴。
她說:“我沒有力量再懲治你們了,你們走吧,走吧……”
白沙真的害怕了,他在一點點後退。
我沒有動,我依然看着她。
她不再說什麼了,抖抖地從口袋裡掏出了一張紙條兒,我看見上面寫着三個字——安春紅。她把它放在嘴邊,試圖吹起來,她呼吸十分艱難,怎麼都吹不起來了,紙條兒一次次掉在地上。
她嘀咕了一句:“我是神啊,我應該飛啊,我怎麼飛不起來了呢……”
最後一次,紙條兒落在了遠一點的地方,她掙扎着要爬起來去夠那張紙條兒,她的身體已經完全沙化,隨着她的移動,各個部分陸續坍塌,那隻伸出去的手停在了紙條兒跟前,徹底變成了沙子,和滿地黃沙混爲一體,無法分辨了。
直到最後,她都沒有把那張紙條兒吹起來……
我冷不丁醒過來。
白沙在開車,我睡着了,剛纔那是個夢。
我搖搖腦袋,坐直了身子,朝前看去,那片遺址已經很近了。
很奇怪,我怎麼會做這麼一個文縐縐的夢呢?
地勢越來越高,到處都是堅硬的沙坡和驚險的深溝,白沙只能把車停下來。
勺子和大物那輛車隨後開過來,也下了車。
果然,勺子說話了:“你們不找營地,跑這裡來幹什麼?”
我順着夢裡的劇情說道:“前面可能是樓蘭古國遺址,你不想看看嗎?”
勺子朝前看了看,說:“你還有心情觀光?天都他媽快黑了!”
我走到他跟前,低聲說:“把我們困在羅布泊的那個東西,很可能就躲在這個地方,我要和它談談。”
勺子說:“你怎麼知道?”
我說:“我剛纔做夢了。”
勺子說:“胡扯!”
我不理他,帶着白沙朝遺址爬去。
勺子和大物跟上來。
進入遺址的圍牆之後,放眼望去,和我夢見的十分相像,到處都是殘垣斷壁,沒見到“三間房”。
也不見一個人影。
我慢慢朝裡走,果然看見了那個“L”形的兩面牆!
我猛地轉頭朝右側看去,果然有一面光禿禿的牆!
我呆住了,難道安春紅真的藏在這裡?難道她真是羅布泊的主人?
天哪,這世界是怎麼了!
和夢中一樣,勺子停下來,坐在了一個沙丘上,脫下了旅遊鞋,揉腳:“我腳上起泡了,不走了。這個鬼地方走一天都走不完!”
白沙喊起來:“嗨!有人嗎?”
我說:“噓……”
然後,我一個人慢慢繞向了那面光禿禿的土牆……
此時此刻,我的心都快跳出嗓子眼了!
然而,我並沒有看到安春紅。
可是,我看到了她的帆布揹包!
我的腦袋“轟隆”一聲,差點摔在沙地上。
我看到了一堆沙子,正是一個人匍匐的形狀!
我盯着那個揹包,那堆沙子,完全蒙了。
夢是真實的!
白沙走過來,也看到了那個揹包:“這是誰扔的啊!”
他一邊說一邊彎下腰去,想把它撿起來。我突然醒過神,大喝一聲:“別動!”
他哆嗦了一下,停住了,不敢再動,也不敢再說話。
我也不知道爲什麼要阻止他,過了好半天,我才慢慢蹲下身,把手伸向了那個揹包……
它快被沙子埋住了。
我顫抖着拉開它的拉鍊,朝裡看了看,裡面空無所有。
我趕緊站起來,在附近的沙地上找了找,竟然真的看到了一張紙條兒,隨着風一下下飄動着。我撿起來,上面歪歪扭扭地寫着——安春紅。
我的腦袋徹底亂了。
我甚至已經分不清現實與夢境。
如果這是夢境,那麼它暗示了什麼?如果這是現實,那麼是不是說明我們已經解脫了?
不管怎麼說,我們都要返回營地。
我迷迷瞪瞪回到車上的時候,天已經徹底黑下來。
上車之後,我把車發動着,瞄了一眼死機多日的GPS導航儀,發現它的屏幕居然亮了!
我差點暈過去。
那個東西真的消亡了!
我們真的有希望離開羅布泊了!
白沙也看到導航儀亮了,他看了看我,想把導航儀拿起來。我好像受了驚,突然伸出手,死死抓住他的胳膊,不讓他碰它。
他不太信任地說:“……正常了?”
我靠在椅背上,閉上眼睛,把涌出來的淚水包住了。
我靜靜聽着自己的心跳。
我需要消化一下這突如其來的驚喜。
勺子跑了過來,他大聲喊道:“你們的導航儀也開始工作了嗎?”
白沙打開車門,對他喊道:“工作了!”
他掉頭又跑了回去:“那還愣着幹什麼!走哇!”
我睜開眼睛,看了看白沙,動情地說:“我們該回家了!”
白沙點了點頭,說:“嗯,該回家了……”
接着,我小心地把導航儀拿起來,生怕碰壞它,我設置了目的地——若羌縣人民政府。導航儀顯示,距離僅爲278公里。
我又用袖子擦了擦儀器表。它們的指針一直癱瘓着,沒有任何作用,上面被沙土糊住了。現在再看,它們都恢復了正常!
我把車開動了,使勁踩下油門,憑着印象朝前開去,尋找那個湖。
導航儀裡的那個機械女聲終於說話了:“前方目的地,若羌縣人民政府……”
我把它關掉了,現在我們不需要它。
白沙沒有再說話,他變得沉默了。他知道出去之後,等待他的是什麼命運。
每個人都要爲自己的所作所爲負責,我顧不上去想他的未來,一邊開車一邊設計着見到季風和漿汁兒的情景,她們聽到這個消息之後,將會多麼高興!
算算,我們在羅布泊整整被困了29天!
離開之前,是不是應該跟令狐山告個別呢?
我忽然想到一個問題,不能告訴他,那個惡魔已經消失了,如果他知道了這個信息,那麼他祖上的訓誡也就沒有任何意義了,他很可能突然翻臉,把我們全部殺死在羅布泊,不讓我們把類人的存在傳遞出去……
勺子他們那輛車緊緊跟隨着我們。
那個湖沒有座標,我們只能在黑暗的荒漠上一點點尋找。實際上,我們應該扎個營,等天亮了再走。白天的時候,我們更容易看到營地。但是,此時此刻我已經急不可耐了。另外,我指望季風把車燈打開,只要看到光,一定就是那個湖了。
我們一直在荒漠上行駛了大概三四個鐘頭,漸漸到了午夜。
白沙心事重重地睡着了。他縮在副駕位置上,顯得有些可憐。
我正猶豫着,是不是該停下來休息,突然,勺子在後面使勁地按起了喇叭。
我把車停下來,從反光鏡朝後面看去,他掉轉車頭,朝右後方開過去了。
他肯定看到了什麼。
我朝着他車頭的方向看去,遠方,果然有兩道微弱的光亮!
那是車燈!
那就是季風爲我們打開的車燈。
一個多鐘頭之後,我們終於回到了湖邊。
季風和微微聽見了車聲,早就等在營地背後的高崗上了。
我沒看見漿汁兒,心裡一緊——她肯定處於半昏迷中,不然,憑她的性格,聽見我們回來了,她應該第一個衝出來。
我下了車就問季風:“漿汁兒怎麼樣了?”
季風側過腦袋去,避開了車燈,我發現她的臉色極其難看。
我追問道:“她還睡着?”
季風終於看了看我,平靜地說:“她失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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