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火旺盛的地方(一)

1 馬爾康地名釋義

在藏語中間,“馬爾”這個詞是油、酥油的意思。“康”的意思是房子、地方。所以,很多人按直譯的意思說,馬爾康這個地方的意思是酥油房子。

這種釋名法,並不違背詞義,但在情理上並不順。藏族人爲人爲物爲地方命名特別具有一種祈求吉祥的傾向,而酥油房子並不是一種經久的東西。在藏族藝術中,酥油構成的東西都不是一種永久的東西,比如正月廟會時節供奉於佛前的酥油花。

所以,一種更爲廣泛、也更爲大多數人認同的說法是:解釋馬爾康這個藏語組合詞作爲地名的意義時,應該注重其衍生出來的“燈火旺盛的地方”這樣一種特別的意義。

在大渡河上游的支流梭磨河上,現在的馬爾康被譽爲高原新城。梭磨河上的水電站提供的源源不竭的電能,確實把這片山谷變成了一個名副其實的燈火明亮的地方。但這僅僅是解放後四十多年間纔有的景象。

有一次,我去拜訪一個據說很有學識的老喇嘛,從他山坡上的家裡告辭出來的時候,已經是黃昏時分。他指着山下鎮子上的萬家燈火說,早先爲馬爾康命名的就是一個喇嘛,那時候,這位高人就預見到了今天萬家燈火的景象。

他說真正有德行的高僧能夠預言未來。

他說的是預言,而不是占卜未來。

我想向老僧討教這個傳說起自哪個年代,那個高僧叫做什麼名字。但我知道這樣做會使大家都非常掃興,於是便望着山下明亮的燈火,在黑暗中默然而笑,未置可否。

我只是知道,馬爾康這個地名由來已久。

在那些年代裡,馬爾康寬廣的河灘曾是狐狸的天堂。

馬爾康得到這個名字,完全是因爲,在此寬廣的河灘上,有一座叫做馬爾康的寺廟。寺廟本身在那時荒蕪的河灘上,相對說來,確實也算是一個燈火明亮的所在。

光明與黑暗,在任何時候,都不能不是一個相對的概念。

一座佛寺起這樣一個與光明有關的名字,肯定還有其意欲在矇昧的時代裡開啓民智這樣一種象徵的意義。佛教典籍的名字中,就不斷有與燈火相關的字眼出現。

前面我們說過,第一次給嘉絨土地區帶來文化與智慧光芒的是出生於西藏的毗盧遮那。從此之後,大渡河中上游地區,和岷江上游的部分地區便形成了一種相對統一的嘉絨文化區,在整個藏族文化中一直保持着自己鮮明的地方文化特徵。

但在這之後一個相當漫長的年代裡,當地的嘉絨土司們因爲自身利益的種種考慮,建立起了一種不同於西藏的政教合一制度。在西藏,是神權至上,世俗政權要依附於神權。而在整個嘉絨地區,是中央王朝冊封的土司手握世俗大權,而僧侶階層必須依靠世俗權力的支持才能生存。而在很多時候,土司家族本身同時掌握着神權。比如前面已經說到過的小金川流域的贊拉土司與沃日土司先祖,都是苯教的巫師出身。

而在15世紀以前,嘉絨地區土司和貴族們所倚重與扶持的,大多是本土宗教苯教勢力。在馬爾康寬廣的河谷臺地上,也建起了一座規模宏大的寺院。早期屬於苯教,後來,隨着周圍政治環境的變化,又改宗了藏傳佛教的格魯教派。但馬爾康這個寺名,卻一直沒有變化。到了二十世紀三四十年代,也是因了這座寺院,在寺廟前寬廣平坦的白楊蕭蕭成林的河灘上,形成了一個季節性的市場。商人們來自嘉絨各個土司的領地,還有很多商人是來自四川盆地的漢族與來自甘肅的回民。在鮮花遍及羣山的美麗的夏季,各路的商人們絡繹而來,一夜之間,花草繁盛的河灘地上,就冒出了許多漂亮的帳篷。有老年人回憶那時的情形說:就像一個雨夜之後長出許多蘑菇一樣。我觸及這種回憶,是在阿壩州政協一年一度會議的飯桌上。我因爲寫了一些文字的緣故,成了州*****的一員。所以,常常不甚費力就能從老先生們口中套出一些早年的回憶。這些老先生中有些人,早年間就是其中一些帳篷的主人。

這種回憶就好比會議供應的好酒。

另一位老先生聽到關於帳篷與蘑菇的比喻,便愉快地笑了。他說:“蘑菇。有兩年,只要晚上下雨,我的帳篷邊上就會生出蘑菇來。那時我有一個女人,她把這些蘑菇用牛奶煮了,那味道……嘖嘖。”

人們把這個繁榮一時的季節性街市也叫做馬爾康。

解放後,因爲地緣政治的需要,這裡建成了永久性建築的時候,並漸漸成爲一個頗具規模的鎮子時,地名也叫做馬爾康。

而那座曾經輝煌的寺院,倒是日益被遺忘了。

2 懷想一個古人

說到寺院,我們將再次回到過去的年代,回到15世紀,懷想一個嘉絨大地上的古人,懷想一個嘉絨人民永遠不會忘記的古人。他就是在嘉絨歷史與毗盧遮那一樣有名望的僧人:查柯·溫波·阿旺扎巴。

在這音節連綿的一長串漢字中,只有阿旺兩個字是這個人本來的名字,其他的都是一種附加成分。查柯,是藏文典籍中嘉絨地區的別名,這兩個字出現在阿旺的名字前,自然表示了他的出生之地。實際上,他就出生在馬爾康縣境內,當時梭磨土司的轄地柯覺。柯覺是他出生之地的藏語名字。近幾十年,那個四周山坡上長滿白樺、雲杉和箭竹的小山寨和山寨背後的山溝又有了一個新的名字:203。

這個名字在解放後纔出現的伐木工人、道班工人和長途汽車司機口中流傳。對同一個地方,使用不同語言的人使用着不同的地名。

203,是一個伐木場的名字。這個伐木場數百上千的工人,在這個地方砍伐了幾十年原始森林。隨着森林資源的枯竭,這個伐木場已經撤銷,但這個名字卻就此流傳下來了,也許還會永遠流傳下去。

還是回頭再說此地幾百年前出生的那位明燈般的人物阿旺扎巴吧。

他名字中的第二個詞溫波是苯教中法師的稱謂。這也就是說,他是查柯地方的一位苯教巫師。直到有一天,他突然走出了自己熟悉的山水,和這個地區的許多追求智慧的人物一樣,沿着越走越小的大河,沿着越來越高的雪山,走向了青藏高原,走向了西藏,走向了拉薩。也正是在西藏高原頂部更爲濃烈的佛教氛圍中,成了一個佛教信徒。他是爲了讓心中智慧的明燈更加明亮而去到西藏,結果,卻改變了自己的信仰。所以,他的名字後面又出現了兩個字:扎巴。扎巴這個詞,正是藏族佛教寺院中,對於剛剛接觸教義不久的和尚的稱謂。

現在,我們知道了,查柯·溫波·阿旺扎巴的意思,就是來自查柯地方的當過苯教巫師的阿旺和尚。

可以想像,這肯定是阿旺扎巴在西藏皈依新的教義後,一心向學的朋友們給他取的一個頗爲親切的名字。

當我站在夢筆山口,背對着即將離開的小金,眺望着公路盤旋着穿過森林,慢慢深入山谷,山溝向着低處直衝而下,看見了我的家鄉的時候,我就想起了那個高僧的名字。

心中默唸時,耳邊就好像響起了一串悅耳的音節。

而且,我的眼前突然就出現了一泓清泉。那泓泉水就在夢筆山馬爾康那一面一個向陽的小山坡上。山坡草地上,疏疏落落站立着一些柏樹。

很老的柏樹,樹枝很虯曲、但枝幹卻非常挺拔的柏樹。

我去過那個被許多嘉絨人視爲聖地的地方。

最近一次是在兩年之前。那是一個深秋天氣,我們把一輛豐田吉普車從馬爾康開出來,不到一個小時,就到了夢筆山下那個一路向下俯衝的山溝裡。過去,這條山溝曾經是獵人的天堂。只有幾十戶亦農亦牧亦獵的人家散佈在數十公里長的一條山溝裡。這條山溝叫做納覺。如果我沒有意會錯的話,這個名稱的意思就是很深的山溝。但是說起來,在從四川盆地向青藏高原逐級擡升的邛崍山系中,這樣的一條山溝並算不上有多麼深遠。所以留下這樣一個名字,肯定是因爲當年這條山溝裡的森林。白樺、紅樺、杉樹、松樹、柏樹以及高山杜鵑組成的樹林蓊鬱如海,使這條山溝顯得分外的神秘與深廣。

於是,人們纔給了這條山溝這樣一個名字。

於是,這條山溝裡稀稀落落散佈着的村寨也獲得了同樣的名字。

20世紀的下半葉,以建設的名義,以進步的名義,伐木工人開進了這條山溝,於是,伐木場的建立給這個寂靜的山寨帶來了二十多年的喧囂與繁榮。代價當然是蓊鬱森林的消失。然後,伐木場撤銷,曾經上演了現代生活戲劇的那些工段部、伐木場部又變得一片靜寂,最後一座臨時搭建的木頭房子在一個雨夜悄然倒塌,遺棄的斧鋸在泥沼中很快鏽蝕。

只有納覺寨子上的人永遠屬於這條山溝,子子孫孫,世世代代。

收割後光禿禿的土地一塊一塊斜掛在山坡上。而在臨近溪水的大路邊上,那些石頭砌成的寨子靜靜聳立着,彷彿一個不太真實的夢境一般。

一些個頭矮小花紋斑駁的母牛在寨子四周。這些母牛是黃牛與犏牛雜交的後代。這些雜種牛身上已經沒有了父系的矯健與母系的優雅,但似乎能在任何地方都找到吃的東西。帶刺的灌木,路邊上撲滿塵土的枯草,牧人們丟棄的破衣爛衫,某處廢墟斷牆上泛出的鹽鹼,它們會吞下所有能夠到口的東西,然後產下一點稀薄的牛奶。

現在,這片土地上,村子的四周,這種形象委瑣的雜種奶牛的數量似乎是越來越多了。嚴冬到來的時候,它們甚至成羣結隊從四周的村寨進入鎮子,在街道上逡巡,四處搜尋食物。這些食物的種類很多。被風捲着四處滾動的紙團,牆上張貼的標語或公告背後的糨糊,菜市場上的廢棄物,它們甚至把頭伸進垃圾桶裡,用頭拱動,用舌頭翻檢,都能找到果腹的東西。

正是因爲這些雜種奶牛的形象,我家停止了**城郊農民每天送到門口的一瓶牛奶。

在這個差不多等於是去朝聖的路上,我不應該描繪這樣的牲畜與生命,但是,這種牲畜就是不斷地三三兩兩地出現在眼前,讓人看見,讓人想起它們默默尋食時的種種情狀。

好在現在是在納覺,離鄉**所在的卓克基鎮已經有十多公里的路程,而縣城的所在地就在更遠的地方了。這些顯得特別認命的雜牛們,踩着十月的一地薄霜,在收割後的地裡有一口無一口啃食玉米秸子。這倒是一種潔淨的食物。村子裡的小孩子們有時也會下到地裡,拔一根秸子在手裡,慢慢咀嚼,細細地品嚐那薄薄的甜味和淡淡的清香。

我也有過一個那樣面孔髒污、眼光卻泉水般清潔明亮的童年!

想起日益遠去的童年時光,內心總有一種隱隱的痛楚與莫名的憂傷!

只是不記得,那個地裡鋪着薄薄霜華的十月的清晨,我在納覺寨子邊是不是也如此這般地想起了童年。

只是記得,納覺寨子邊的這個早晨也像所有下霜的十月的清晨一樣,陽光照耀得特別明亮。山坡上稀疏的樹林裡傳來的野畫眉的叫聲十分清脆悠揚。

那是一長加兩短的清脆鳴叫。

人們聽見那聲音,可以想像出任何一個三個音節的詞組或句子。在嘉絨的不同地方,人們會把這三個音節聽成不同的句子。在納覺這個地方,人們把這野畫眉叫出的三個音節聽成天氣預報。

我們把車寄停在一戶人家的院子裡時,女主人對我們說畫眉是在說:“勒——澤得!勒——澤得!”

這句藏語是天要熱的意思,也就是說,成羣的畫眉向我們預報今天是個晴天。

女主人還說:“你們肯定是去朝阿旺扎巴的,凡是有人去山上朝拜時,這條山溝裡總是風和日麗的好天氣。”

走出這家院門時,有人開了一句玩笑。他說:“要是天天都有人來朝拜阿旺扎巴,那這個村子的莊稼與果樹就都要旱死了。”這句話一出口,大家都沒有像往常聽到這類笑話一樣笑出聲來。於是,說笑話的人掌了掌自己的嘴巴。

走在朝聖的路上,這羣平常什麼都敢調侃的人,心裡突然便有些禁忌了。這時,另一種鳥叫起來,叫的是四個音節,於是大家心裡都響起了一個名字:阿旺扎巴!阿旺扎巴!大家都陷入某種特別的磁場中了。

山路蜿蜒向上,路邊的灌木落盡了葉子,乾硬的樹枝擦在靴子和褲腿上,嚓嚓作響。黃連、野櫻桃、野薔薇、報春、杜鵑、紅柳和銀木,這麼多的樹叢叢密密,在夏天是那樣的千姿百態,現在卻僵直地伸展出深色的枝幹,一片蕭然。只有柏樹還深深地綠着,在輕風中發出嘆息般的細密聲響。太陽越升越高,石頭上、枯草上的霜花慢慢化開,於是,森林黑土的濃重氣息又充滿了鼻腔。

當我們在一片背風的枯草地上坐下來休息時,一隊香客超過了我們。他們的臉上有着更多的虔誠與期望,於是,他們有着比我們這一行人更亮的眼光。

3 露營在星光下

我在1999年夏天走下夢筆山的北坡,穿過大片的杜鵑花叢與更加高大的冷杉巨大的樹影時,想起了山下的那個村莊,想起了那個十月的朝聖之旅。

後來,我在一塊林間草地上找到了幾朵鵝蛋菌。這是蘑菇中的上品。於是,我找來一些幹樹枝,在冷杉樹下刨出一塊乾燥的地方,用樹上扯下來的乾燥的樹掛引燃了一團小小的火苗。其實,在那樣的野地裡生火,很不容易看到火苗。我只是感到手上有了灼燙的感覺,看到銀灰色的樹掛上騰起一股青煙,就知道火燃起來了。把打火機仔細收好時,乾枯的樹枝發出噼噼啪啪的爆裂聲,我知道這火真正燃起來了。於是,我又從杉樹上剝下一些厚厚的樹皮投進火裡,這纔回身去採摘那幾朵蘑菇。

這種蘑菇頂部是漂亮的黃色,從中間向四周漸次輕淺,那象牙色的肉腿卻是所有菌類裡最最豐腴的。我準備好了用獵人的方式來享用一頓美餐。

在大山裡,時間的流逝變慢了,我等待着那堆樹枝燃盡,在那些通紅的炭屑上,我就可以烤食新鮮蘑菇了。

我用小刀把黃色的菌子剖成兩半,攤放在散盡了青煙的火上,再細細地撒上鹽和辣椒麪,水分豐富的菌子在火炭上燒得冒着水泡,吱吱作響。當水分蒸發掉一多半後,吱吱聲沒了,一股清香的氣息四處瀰漫。

我像十多年前打獵時燒菌子果腹時那樣吞嚥着口水,然後把細嫩的菌子送進嘴裡。多麼柔軟嫩滑可口的東西啊!山野裡的至味之物,我們久違了!

吃完兩大朵菌子,我從樹下摳起大塊的溼苔蘚把火壓滅,繼續往山下走去。我走的是一條捷徑,不一會兒,我又穿出森林,來到公路上。一輛吉普車駛來,我招招手,吉普車停了下來。開車的是個外地的商人,這個季節,到山裡來四處收購藥材與蘑菇。

他希望我走得遠一些,好跟他一路搭伴,但我告訴他只坐到山下那個叫做納覺的寨子邊上。

我只打了個小小的瞌睡,那個寨子一幢幢覆蓋着木瓦的石頭建築就出現在眼前了。正午剛過不久的時分,寨子顯得很安靜。幾輛手扶拖拉機停在公路邊上。地裡有幾個在麥子中間拔草的女人。寨子對面的山坡上,那些沙棘與白樺樹間,飄揚着五彩的經幡。

再往下不遠的溪水上是一座磨坊。

地裡拔草的女人們直起腰來,手搭涼棚,頂着耀眼的陽光向我張望。這時,要是我渴我餓,只需走到一戶人家的門口,地裡的女主人就會放下活計趕回家來,招待我一碗熱茶,一碗酥油糌粑,或者還有一大碗新鮮的酸奶。

但我只是向這些女人揮了揮手,便轉身順着一排木柵欄走到通往查果寺的那條小路跟前。

離開公路幾步,打開柵欄門,我進入了一片麥地,麥子正在抽穗灌漿,飽滿的綠色在陽光下閃閃發光。一種令人心生喜悅的光芒。夏天的小路潮潤而柔軟。

穿過麥地,走出另一道面向山坡的柵欄門,我就到一片開滿野花的山坡上了。那些鮮花中最爲招眼的,是大片的紫花龍膽。

小路蜿蜒向上,當我走出一身細汗的時候,隔着一道小小的山樑,便已然聽到了寺廟大殿前懸掛的鐵馬在細細的風中發出一連串悅耳的丁當聲。我不是一個佛教徒,但這清越的聲音仍然給我一種清清泉水穿過心房的感覺。

然後是幾株老柏樹高高的墨綠色的樹冠出現在眼前,我不由得加快了腳步,於是,那座在嘉絨聲名遠播的寺廟便出現在眼前了。

但是,除非親歷此地,沒有人相信一個如此聲名遠揚的寺院會是如此素樸,素樸到有些簡陋的程度。我這樣說,是跟在並不富庶的藏區那些金碧輝煌、僧侶衆多的寺廟相比較。這樣一個簡樸的寺院深藏於深山之中,在一片向陽的山坡上,只是一座佔地一兩畝的建築。我想,作爲一個精神領地的建築,本應就是這般素樸而又謙遜的模樣。

要不是迴廊裡那一圈轉經輪,要不是廟門前那個煨桑的祭壇正冒着股股青煙,柏樹枝燃燒時的青煙四處瀰漫,我會把這座建築看成深山裡的一戶人家。

我久久地站在廟前,一邊聆聽着檐上的鐵馬,一邊往祭壇裡添加新鮮的柏枝。

這時我聽到身後響起爽朗的笑聲。轉身時,一個老喇嘛古銅色的臉上漾開了笑容對我合起了雙掌。他的腕上掛着一串光滑的念珠,腰上是一把小刀般大小的鑰匙。

他說:“要我開開大門嗎?”

我說:“謝謝。”

然後,我跟着他踏進了迴廊。他走在前面,我一一地推動着那些彩繪的木輪,輪子頂端一些銅鈴丁丁當當地響起來。轉行一圈,那些經輪還在吱吱嘎嘎地旋轉。喇嘛爲我打開了大門。在他打開的這個殿裡,我的目光集中在那座素樸的塔上。

塔身穿過一層樓面,要在上一層樓面才能看到逐漸細小的塔尖。而在這層佛殿裡,所能看到的,就是佛塔那寶瓶狀的肚子。這是一座肉身塔。塔身裡就供着阿旺扎巴圓寂後的肉身。

在塔肚的中央部分,開了一扇嵌着玻璃的小小的窗口,喇嘛說,從這個窗口可以看到阿旺扎巴的肉身。當地老百姓都相信,阿旺扎巴的肉身在他的生命停止之後很長一段時間,還在生長指甲與毛髮。這種傳說多少有點荒誕不經,而且,不止是在這個地方,在藏區很多地方,針對不同的高僧與活佛,都有相同的故事版本。所以,我謝絕了喇嘛要我走到那扇小窗口前去向裡張望的邀請。

只是在塔前獻上了最少宗教意義的一條潔白哈達。

然後,就站在那裡定定地向塔尖上仰望,在高處,從塔頂的天窗那裡,射下來幾縷明亮的光線。光線裡有很多細細的塵埃在飛舞。幾線蛛絲也被那頂上下來的光線照得閃閃發光。

我喜歡這個佛殿,因爲這裡沒有通常那種佛殿叫人透不過氣來的金碧輝煌,也沒有太多的酥油燈燃燒出來的嗆人的氣味。

更因爲那從頂上透下來的明亮天光。

光芒從頂上落下來,落在我的頭頂,讓人有種從裡向外被照耀的感覺。當然,我知道這僅僅是因爲有了此情此景,而生出來的一種特別的感覺。

當我走出大殿後,這種感覺就消失了。但我相信,這樣素樸的環境更適合於我們表達對於一個傑出的古人的緬懷,適合於安置一個偉大而又潔淨的靈魂。因爲宗教本身屬於輕盈的靈魂。那麼多的畫棟雕樑,那麼多的金銀珠寶,還有旺盛到令人窒息的香火;本來是想追尋人生與世界的終極目的的宗教,可能就在財富的堆砌與炫耀中把自身給迷失了。

喇嘛把我帶到他的住處。喇嘛們的住處是一座座緊挨在一起的木頭房子,房頂上覆蓋着被雨水淋成灰白色的木瓦。從低矮的木頭房子的數量看起來,這裡應該有十多位喇嘛。但這會兒,卻只有這一個喇嘛趔趔趄趄地走在我面前,帶着我順着一條傾斜的小路,走到他的住處前面。

喇嘛的小房子前還用柳枝作柵欄圍出了一方院子,院子闢成了小小的菜園。菜園裡稀稀落落地有些經了霜的白菜。我看了一眼喇嘛,他笑了,說:“沒有肥料,菜長得不好。”

我也笑了笑,說:“很不錯了,一個喇嘛能自己種菜。”

夕陽銜山的時候,我吃了他煮的一鍋酸菜湯。他告訴我做酸菜的原料,就是自己種的白菜。傍晚的陽光給山野鋪上了一種柔和的金色光芒。在不遠處的一株柏樹下,一道泉水剛剛露出地表,就給引進了木梘槽裡。於是,就有了一股永不停息的水流聲在嘩嘩作響。飛濺的水珠讓向晚的陽光照得珍珠般明亮。

就在這種情境中,我們談起了阿旺扎巴。

當年阿旺扎巴離開嘉絨向地勢更高的西藏進發。他所以如此,肯定也是在巫師作法那猙獰怪異的儀式中感到自己心靈的迷失。

他不是去西藏朝聖,因爲在那個時代,苯教徒的聖地不在西藏,而在嘉絨地區大金川岸邊的雍忠拉頂寺。溫波·阿旺是要去尋找。

尋找什麼呢?我想,他本人也不太清楚。當他上路的時候,心裡肯定也像我們上路去尋找什麼一樣,有着深深的迷茫與淡淡的惆悵。

但他上路了。他上路的時候並不知道要去西藏尋找什麼。很多嘉絨人都曾經和他一樣上路,但最後卻什麼都沒有找到。但是溫波·阿旺比所有這些人都要幸運。因爲,當他走上高原時,遇到了一羣同樣在宗教裡困惑與迷失的人在高原頂端四處漫遊,在漫遊中思考與尋找。

任何一種曾經清潔的宗教隨着時間的流逝,都在世俗化與政治化的過程中,令人痛心地禮崩樂壞。

於是,阿旺扎巴在高原上與一羣尋找的人聚集在一起,從藏傳佛教的一部典籍轉向另一部典籍,從一個教派轉向另一個教派,但是,期待中的那種最美妙的覺悟並沒有出現。最後,他們遇到了一個先於他們尋找並宣稱已經找到了答案、解脫了困惑之苦的大師,於是,衆多尋找的靈魂便皈依了他。

按這位喇嘛告訴我的藏曆時間推算,阿旺扎巴上路的時間應該是公元1381年。喇嘛說,他是與另外三人一起上路的。而自打上路之後,這三個人便從我們的視野裡永遠地消失了。這種消失是歷史一種嚴格的法則。

阿旺扎巴正式拜格魯教派的創始人宗喀巴爲師。

到了1407年,阿旺扎巴於本教派的教義已經有了深厚的心得。於是便受大師派遣,與後來被追認爲一世**的師兄克珠傑雲遊前後藏,宣喻本派教義與教法。

在15世紀,越來越多像阿旺扎巴一樣的人聚集在了宗喀巴的周圍。當別的教派紀律鬆弛,並因爲與世俗政治越來越深的執迷而日益墮落的時候,宗喀巴的新教派帶來了一種清潔的精神和一種超遠的目光。

於是,阿旺扎巴便皈依了,成爲宗喀巴最早的82上座弟子之一。不久之後,青藏高原上的各個地區,都散佈開了宗喀巴這些早期弟子的身影,他們要在廣大的青藏高原上弘傳這一新的清潔的教法。

他們要在人心中培植吸收着日精月華、生命旺盛的新的菩提。

在被後世信徒弄得雲山霧罩的宗喀巴傳記中,我找到了有關家鄉這位前苯教巫師的記載。那是很不起眼的一個段落。這個段落說,這位前苯教巫師這時已經深味菩提精神,是一位功業日益精進的黃教喇嘛了。

於是,宗喀巴做了一個夢,夢見一株巨大的冠如傘蓋的檀香樹在黑雲蔽天的藏區東北部拔地而起。那枝枝葉葉都是佛教教義高懸,燦爛的光華驅散了那些翻滾的黑雲。

大師的夢總是有很多意味的,而且這個夢的寓言是那麼明顯:藏區東北,正是溫波·阿旺的家鄉查柯,那裡是俗稱黑教的苯教的繁盛地帶,所以,即或在平常時候,在宗喀巴看來那地方也定會是黑焰熾天。

無巧不成書,阿旺扎巴也在相同的時候做了一個夢。他夢見兩隻大海螺從天上降落在他手中,於是,他便面東朝着家鄉的方向吹響了海螺。海螺聲深長嘹亮。阿旺扎巴請大師詳夢。

大師諭示說:“你的佛緣在你東方家鄉。”這時,阿旺扎巴已經隨從大師28年。

於是,阿旺扎巴做好回鄉的打算,來到了大師的座前。

大師賜他一串佛珠,阿旺扎巴當着衆弟子的面發下宏願,要在家鄉嘉絨建立與佛珠同樣數量的格魯派寺院。而佛珠是108顆。這就是說,他要回到家鄉,建立起108座佛教寺院。

阿旺扎巴再次穿越青藏高原時,已經是15世紀初葉了。

就像當年寧瑪派的高僧毗盧遮那一樣,整個嘉絨大地上都留下了阿旺扎巴的身影與傳說。他建立的108座寺院中就包括了眼下供奉着他靈塔的這一座。我曾經與宗教史研究人員和地方史專家一起,循着他傳法建寺的路線實地追蹤他的足跡。

我不是地方宗教史的專家,也沒有成爲這種專家的志向和必要的學術上的訓練。我只是要追憶一種精神流佈的過程。

實際情形跟我的想像沒有太大的差異。

在很多傳說中他曾建立起寺院的地方,今天都只剩下了繁茂的草木,有些地方,荒蕪的叢林中還能看見一點廢墟與殘牆。是的,這種情形符合我的想像,也符合歷史的狀況。其實,真正能找到確實地點,或者至今仍然存在於嘉絨土地上的阿旺扎巴所建的格魯派寺院大概就是三十餘所。

最後一所,在距查柯寺近百公里的大藏鄉,寺廟名叫達昌。

“達昌”的意思,就是完成,功德圓滿。也就是說,阿旺扎巴建成了達昌寺後,便已完成了自己的誓言,功德圓滿。

達昌,也許是我所見過的傳說爲阿旺扎巴所建的寺院裡最壯觀的一所。

不過,當我前去瞻仰時,那裡只是很宏大的一片廢墟。那所古老寺廟毀滅於“**”。而眼前這所僻居於深山之中的查柯寺,同樣沒有逃過“**”的浩劫。據說,紅衛兵們就曾把阿旺扎巴保全完整的骨殖從靈塔中拖出來,踐踏之後,摒棄在荒草之中。後來,信徒們又將其裝入靈塔。“**”結束之後,才又重新受到供養。至今我還清楚記得,正午強烈的陽光下,我坐在達昌寺的一根巨大的殘柱上,看着地上四散於蔓草中的彩繪壁畫殘片,陷入了沉思默想。

後來,達昌寺的住持從國外回來,重新建立這座寺院,我一個出生在寺院附近的朋友,常常來向我描繪恢復工程的進度。我還聽到很多老百姓議論這個住持的權威與富有。

過了一段不是太短的時間,終於傳來了重建寺院已經大功告成的消息。據說,寺院的開光典禮極一時之盛。不但信衆如雲如蟻,還去了很多的官員與記者,甚至還去了一些洋人。但我沒有前去躬逢其盛。我想阿旺扎巴當年落成任何一座寺廟時,都不會有這樣的光彩耀眼。要知道,他當時是在異教的敵視的包圍之中傳播佛音、撥轉**的啊!

達昌在舉行盛典的那些日子,我想起的卻是這個清靜之地,而且,很少想起那座靈塔。眼前更多浮現的是那些草地與草地上的柏樹,想起柏樹下清澈的泉水。

而在今夜的星光下,我聽着風拂動着柏樹的枝葉,在滿天星光下,懷念一個古人,一個先賢,他最後閉上眼睛,也是在這樣的星光之下。雖然,那是在中世紀的星光之下,但對於整個宇宙來說,就算是一千年的時光流逝又算得了什麼呢?

是的,今夜滿天都是眼淚般的星光,都是鑽石般的星光。

在這樣晴朗的夜晚眺望夜空,星光像針一樣刺痛了心房裡某個隱秘的地方。

我就在柏樹下打開睡袋,露宿在這滿天寒露一樣的星光之下。快要入睡前,我還要暗想,這些星光中是否閃爍着智慧的光芒,而且這智慧又能在這樣一個月白風清的夜晚,降臨在我的身上。

4 上升還是下降?

第二天一早,我就上路了。

這是夏天。夏天的山野裡,樹葉上,草叢中,所有的碧綠上都有露水漾動的光芒。這是我最最熟悉的一種光芒。

早晨的山野在薄薄的清寒中一片寂靜。沒有風,也沒有聲音。

山樑後邊還未露臉的太陽越升越高,光線越來越明亮。我手裡拿着一根帶着很多葉片的樹枝,一邊走一邊揮舞,爲的是掃掉前面的露水。儘管這樣,不一會兒,一雙鞋很快就被冰涼的露水浸透了。

這樣的寂靜給我的感覺是真正的早晨還沒有開始。

真正的早晨是隨着通紅的太陽從山樑上猛然躍出那一刻開始的。太陽好像猛然一下就躍上了山樑,並在轉瞬之間拋撒出耀眼的金光,一切都在片刻之間被照耀得閃閃發光。更爲奇妙的是,森林中的鳥們也在太陽放出明亮光線的那一刻,突然開始齊聲鳴唱。

這時,新的一天才真正來到了山野之間。當我走到山下,重新踏上公路堅硬的碎石路面時,花草與樹木上的露水已經幹了。

公路順着山谷底部的溪流向着一個更加寬大的山谷俯衝而下。而向着這條向下俯衝的山谷,更多的小山谷在這裡俯衝匯聚。這種匯聚是森林孕育的衆水的匯聚。越往下走,山谷越開闊,峽谷中的溪流就越來越壯大。

一輛汽車疾馳而來,我揚起手,汽車一個急剎停下來,立時,車後的塵土漫卷而來,整輛汽車與人都被籠罩在塵土中了。我跳上汽車,引擎一陣怒吼,飛揚的塵土又落在後面了。

司機這纔對我笑笑說:“我看見你從山上下來的。”

那麼,昨天晚上他是住在納覺寨子裡了。

他又遞給我一條毛巾,我慢慢地擦乾了臉上的汗水。

司機又問:“你到哪裡?”

我說:“回家。”

的的確確,我這是正在回家的路上。

也許是正在盛夏季節的緣故吧,我覺得山裡的植被比幾年前茂盛許多了。這條長長的山溝曾是一個編號爲203的伐木場。那麼多遠離他們內地貧困故土的農民,在這裡穿上工作服,拿起鋒利的斧鋸,搖身一變就成了工人階級。那個時代,任何一條山溝裡,伐木工人的人數都遠遠超過當地土著居民的人數。現在,隨着森林資源的枯竭,他們都永遠離開了。於是,這些山溝又開始慢慢地恢復生機。

當然,砍伐以前的森林與砍伐以後的森林已經有了很大的變化。

砍伐以前,這些森林是常綠的針葉喬木的天堂。主體的部分從低到高依次是馬尾松,是銀灰樹皮的雲杉,是鐵紅樹皮的鐵杉,是樹皮上鼓着一個又一個松脂泡的冷杉。在這些參天的樹木之間,亭亭如蓋的落葉喬木是一種美麗的點綴。比如白樺,比如比白樺更高的紅樺,比如楓,比如麻柳,還有能從山下谷底一直爬到比冷杉還高的杜鵑,從五月的谷底一直開到七月的山頂,熱熱鬧鬧地美麗了整個夏天。

那些成林的喬木存在的時候,每到向晚時分,山間便會迴盪起海水漲潮般的林濤,但是,現在的森林已經很難發出這種激盪着無比生命力的澎湃聲音了。我的眼睛也很少能看到記憶中佔地特別寬廣的闊葉喬木撐開巨傘般的冠蓋了。

眼前這種砍伐後又重新生長起來的林子,在林學家那裡有一個名字,叫做次生林。次生林的主體是低矮的灌木,杉木與松樹顯得十分孤獨。林學家還警告我們,這樣的次生林如果再一次遭到破壞,那麼,這些山嶺便萬劫難復了。每一次離開四川盆地,走近大渡河谷和岷江河谷,看到那些處處留着泥石流肆虐痕跡的荒涼山野,就是森林不止一次遭到砍伐的最終結局。

這樣的次生林,蘊蓄水量,保持水土和調節氣候的功能已經大大減弱了。不止一個地方的農民告訴我說,當那些森林消失在刀斧之下後,山裡的氣候就越來越難以把握了。夏天的雨水和冬天的風越來越暴烈,隨着森林的減少,夏天的洪水總是輕而易舉就漲滿河道,成爲農民收成的最大破壞因素;而一到冬天,一些四季長流,而且水量穩定的溪流,就只剩下滿澗累累的巨石了。

對山裡靠玉米、靠冬小麥、靠馬鈴薯爲生的農民來說,森林調節氣溫的作用越來越弱,秋天的霜凍比過去提前了。霜凍的結果,使許多作物不能完全成熟。

在一個叫做卡爾納的寨子,主人從火塘裡掏出燒熟的連麩麥面饃,我拿在手裡卻是軟軟的感覺。

主人看到我詫異的眼光,不好意思地說:“我們這裡再也吃不到噴噴香的麥面了。”

我問他這是爲什麼。

女主人臉紅了,好像這一切都是她的過錯。她聲音很低地說:“因爲麥子不好。”

這也是一個次生林滿坡山野的村莊。

經過主人的一番解釋,我終於明白了箇中的緣由。每當麥子灌漿的時候,霜凍就來了。於是,麥子便陡然終止了成熟的過程,迅速枯黃。一年一年,農民們的收穫期提前了,但是,在曬場上脫粒之後,裝進糧櫃裡的都是些乾癟難看的麥粒。

從這種麥子磨成的麪粉中,再也聞不到陽光與土地的芬芳,而且失去了麥面那特別的黏性。在火塘裡燒熟後,不再呈現象牙般的可人顏色。我不止一次在農人家裡拿起失去了那漂亮顏色的麥面燒饃。慢慢掰開,裡面是黑糊糊的一團,鼻腔裡充溢的不再是四溢的麥香,而是一種與黴爛的感覺相關聯的甘甜味道。不由使人皺起了眉毛。

吃到嘴裡,的的確確難以下嚥。

最後是滿懷歉意的女主人給我弄來一些大蒜和辣椒,才勉強把這還勉強可以稱爲麥面做成的食物嚥到了肚子裡。雖然那個時候,我的隨身揹包裡有更可口的食品,但我不好意思這樣做。我要對付的只是一兩頓這樣的東西。而他們年復一年辛勤耕作,能夠指望的就是這樣的收穫。當我看到主人家裡兩個面孔髒污的、眼睛卻明亮如泉的孩子大口大口地對付這食物時,我感到內心陣陣作痛,但要是因此就於事無補地淚水盈眶,也太過矯情了。

我在拉薩的一次會上說過,我在嘉絨地區的旅行,不是發現,而是回憶,現在我發現事情真的就是這個樣子。

此次的嘉絨大地之旅,因爲時間短促,更因爲特別像一次爲了旅行的旅行,我真的沒有任何發現,但一草一木都會勾起我連綿不絕的回憶。

甜蜜的回憶,痛苦的回憶,夢境一般遙遠而又切近的回憶!

最重要的是,我珍視自己有着的這些記憶!

即使是在一輛在坎坷不平的公路上蹦跳不止的破舊吉普車上,眼望着山谷兩邊無盡的綠色,許多記憶中的情形依然反覆出現在眼前。

不久後,吉普車就拖着背後長長的塵土尾巴,衝出了納覺溝。寬闊的梭磨河谷出現在眼前。

眼前展開的是又一種景象,這裡就是真正的嘉絨了!汽車在一路向下滑行,但我卻在離開成都十多天後,登上了高原。或者說,登上了通向青藏高原的某一級臺階。而面前的路,卻一直向下。其實,就算是下到梭磨河谷底,也有海拔2800米的標高。

我在下降中已經上升了,或者說,我正在整個的上升過程中短暫地下降。

5 梭磨河谷:真正的嘉絨

吉普車衝出山谷時,我請求司機停下車來。

他很奇怪:“你不是要回馬爾康嗎?”

我告訴他:“但是我想在這裡休息一會兒。”

他的眼裡露出疑惑不解的神情。

我跳下車來,他幫着我重新把揹包背在身上。我站在那裡,看到這位仍然心存疑惑的司機發動了引擎,然後車子猛然啓動,車後揚起的塵土把我籠罩其間。等到塵土散盡,我才繼續邁動腳步,走納覺溝剩下的最後一公里左右的行程。這一公里的路仍然像整條山溝一樣急劇地向下俯衝。

我爲什麼如此確切地知道距離?因爲那個標明一公里的里程碑就豎在靠着溪溝的路基之上。這一公里對我來說是相當重要的,這三千多步是一個重要的過程,讓我逐漸靠近自己真正認同的家鄉,靠近還保有嘉絨昔日美麗的田野與村莊。

我的下半輩子的生命中,離開是長久的,歸來只是短暫的。

公路邊上的湍急溪流邊上,有些小小的草地,一些年輕的核桃樹。在嘉絨地區旅行,當你看到路邊核桃樹的出現時,說明一個村莊已經漸漸靠近。

接着,另一種熟悉的景緻又出現在眼前了。

那是一座小水電站,水泥的溝渠,水泥的堤壩,青磚的廠房,水流翻過水壩時形成一道小小的人工瀑布,然後,電線從這裡帶着難以琢磨的電力,走進一個又一個嘉絨人的村莊。

與之相映成趣的是,水電站下游一點,就是一座傳統的水磨坊。石砌的矮牆,平坦的泥頂上長滿了厚厚的野草。水磨房上邊的木頭閘門關着,順着木頭梘槽奔涌而來的溪水受到阻攔後,在那裡飛進出一大團扇形的水花。

當我走過了水電站與磨坊,轉過一個山彎,從一面岩石峭壁的陰影下走出來,眼前猛然一亮,出現了那個叫做西索的嘉絨村莊和開闊的梭磨河谷地。

我的目光越過河岸這邊西索村大片飄揚着的經幡,覆蓋着木瓦或石板的屋頂投向大河對岸。對面是地理學上叫做河谷沖積臺地的典型地貌。經歷了千秋萬世的河流,在不同的高度上都留下了一片片大小不一的沖積扇。當下一個地質年代開始後,河流開始又一次深深地下切,下切到一定的深度,又會穩定幾百上千年,再一次在兩岸淤積出一些平坦的臺地,並且等着在下一次地質變化動盪的年代裡開始又一次深深的切割。

地質學家們把河水切割開來的地球表面的每一個斷層看成一本大書中信息量豐富的一個篇章。當地的居民不懂得這樣的道理,他們只是通過世世代代的勞作,把這些層層的臺地開墾爲肥沃的良田。現在,一個又一個的寨子就坐落在這些臺地上,在大片的良田與森林的邊緣。這樣的臺地次第而下,直到楊柳與白楊廕庇的河岸邊上。在這些寬闊的河谷裡,河水會沖刷出一個寬闊的河灘,鋪滿含金的沙與光滑的礫石。洪水來時,河水纔會漫過寬廣的沙灘衝擊河岸。

我在飛跨梭磨河的花崗石拱橋上停下了腳步,向四方瞭望。

風從上游吹來,吹在我的背上。風不大,但卻勁道十足,吹得我的衣衫發出旗幟般噼噼啪啪的聲響。

河的下游是東南方向。一川河水在高原陽光的輝映下閃閃發光。

河的左岸,是斜依在山灣裡的西索寨子。寨子背後,翠綠的山坡一直向上,幾朵潔白的雲彩泊在山樑上。在山樑那裡,陡峭的山坡變得平緩了,灌木林變成了大片的高山草場,草場上放牧着寨子裡的牛羊。所有的嘉絨寨子,在午後這段時間裡,都是一天中最最安靜的時刻。孩子們上學了,勞作的成年人這會兒是在一天中離寨子最遠的地方。在寨子內部,厚重的木門上掛着一把把銅鎖。鑰匙就靜靜地帶着金屬的沁涼躲在某個牆洞裡邊。屋裡的火塘裡的火熄了,火種悄悄地埋在灰燼中間。銅壺裡的水,罐子裡的奶,似乎都在沉思默想。

在屋子外邊,果樹的陰涼裡躺着假寐的獵狗。

小小的菜園裡,幾株正在結籽的花椒樹下,栽種着大蒜、蔥、芫荽和辣椒。這些都是嘉絨農人隨時使用的作料。我不用走進寨子,就能看見那些讓人倍感親切的景象。有些人家的菜園裡,還盛開着金黃耀眼的大盤大盤的葵花。

這些年,很多人家的屋頂都栽上了一些漂亮的花卉。這個季節正在盛開的自然是花期很長的燈盞花,更加美麗的卻是從野外移栽回來的紅色、黃色和象牙白色的百合花。

這一切對我來說,都是熟悉而又永遠親切萬分的景象。寨子在納覺溪流的對岸,於是,溪上低低的一座木橋的出現也是勢在必然。只是現在,任何一個寨子前的木橋都比過去寬闊堅固了。因爲,那時過橋的是人,與牛與馬;現在,差不多是每一戶人家都有一輛拖拉機每天都要開回到自己家門前。

當我看見這一切時,只是站在河風勁拂的橋上。

在大河右岸,腳下的公路與另一條公路匯聚到一起。而在那條公路里邊,一層層的臺地拾級而上,直到我目力不及的地方。直到有白雲棲止的山頂,仍然有土地與村莊。

走下大橋,順着大河流去的方向,再有八公里,是那座我非常熟悉的高原山城,整個嘉絨的心臟,燈火旺盛的馬爾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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