贊拉:過去與現在(二)

6 找不到過去的影子

小金縣的美興城,對我而言,是一座相當熟悉的縣城。

對我來說,城裡並沒有什麼特別的看點。但是,一個漫遊的人,大睜着一雙眼睛,又總是期望有所發現。雖然我們並不是常常都能有所發現。縣城裡沒有一座具有藏族風味的建築,也沒有一點過去的嘉絨的影子。

唯一值得一提的是緊挨着縣委辦公樓的天主教堂。可惜的是,這座教堂除了一個富於異國風味的門臉外,打開大門,裡面已經沒有任何與宗教相關的東西了。

在這個縣城裡,我在一個小茶館裡,向人打聽這座教堂的過去。知道了這座教堂是法國傳教士於民國十三年也就是1924年建造。想再打聽更詳細一些的情形,但所有的茶客說起來都語焉不詳。有人告訴我,當初,教堂裡的外國神父僱了一個信教的當地女人當雜役。後來,這個女人還爲這個外國神父生了女兒。

所有人都信誓旦旦地告訴我,她混血的女兒是城裡的一個美人。

後來,在一個更爲正式的場合,有人指給我這個女人,不知是因爲受了強烈的心理暗示,還是真有一些血緣的遺存與混雜,我似乎從她臉上隱約看出了些西歐人面相的消息。如果傳說是真的話,那種血緣的特徵除了使這位女子有不同於本地人漂亮特徵的漂亮外,並不具有太多的意義。而我最爲感興趣的是,這樣一座直到今天還算漂亮的建築所代表的那種異質背景的文化,究竟在這座小小的鎮子裡留下了些什麼樣的蹤跡。也許是因爲我特別的愚鈍,儘管我很多次去到這個叫做美興的依山面河的鎮子,卻沒有捕捉到過天主教在此地存在傳播過相當長一段時間的任何跡象。

我不由得爲一種曾經艱難進入的文化那麼容易就消失得無影無蹤而感到惆悵。雖然我不是崇洋媚外的人,但我相信,當年,教堂裡風琴聲響起,藏人們用生硬的腔調唸誦祈禱文時,應該也是非常虔敬的;他們吟唱聖歌時,肯定別具一種生澀而又曼妙的美感。

但是現在,教堂的大門緊鎖着。因爲我是縣委書記的朋友,有人來爲我打開。但裡面,就是一個尋常的禮堂的佈置,一排一排的椅子,前面沒有聖像,也沒有祭壇。一排桌子橫放在臺子上,到開會時,蒙上一些桌布,放上一隻麥克風,領導就可以發表講話了。我坐在下面,試圖想像一下管風琴聲迴盪,一個外國傳教士對着矇昧的土民宣喻教義時的情形。結果,眼前卻出現了縣委書記向幾百人描畫這個貧困地區美好富裕前途的情景,不禁自己笑出了聲來。

走出大門外,陽光明亮得有些晃眼。我發現身上沾了好多的塵土。

教堂門口立着一塊牌子,標明這座教堂也是一個革命文物。因爲這座教堂跟紅軍長征聯繫在一起了。

1935年6月13日,紅一方面軍翻越長征途中的第一座大雪山——海拔四千多米的夾金山,從東南方進入小金縣境,在夾金山下的達維與先期到達的紅四方面軍李先念部勝利會師,並在達維喇嘛寺召開了會師大會。

兩天後,隨軍行動的中國共產黨中央到達小金縣城。在此地,毛**、朱德和周恩來以中央工農民主**和中央軍委名義發表了《爲反對日本併吞華北和蔣介石賣國宣言》。宣言中重申紅軍長征的目的,是爲了北上抗日。但在當時的情形下,紅軍還是隻能選擇繼續西進的路線。

當晚,就在這座天主教堂內,紅軍召開了一、四兩個方面軍的幹部大會,會後還進行了聯歡活動。這是官方一種簡略的記載,具體的情形如何,我們已經很難想像了。當時,四方面軍參加這個會議的是李先念所部紅三十軍的幹部。會師之後,兵強馬壯的紅四方面軍還接濟了疲憊而又損失慘重的紅一方面軍不少糧草與彈藥。

毛**與周恩來等人,還在這座教堂裡度過了幾個夜晚。

翻過大雪山後,跳出了國民黨軍隊的包圍圈,又與相對來說兵強馬壯的四方面軍會師。這些夜晚在長征途中,應該是幾個相對輕鬆的夜晚,可以放心入睡的夜晚。

還要過上一些時候,紅四方面軍的領導人張國燾,纔會前來與毛**等會面。也就是從這個時候開始,張國燾仗着兵多槍多,與來自江西蘇區以毛**爲代表的黨中央和中央軍委處處對抗。於是,紅軍兩個方面軍在阿壩地區的雪山草地間的艱難行進,也成了毛、張二人之間的一部鬥勇鬥智的傳奇故事。

這已經不是本書所應涉獵的範圍,且按下不表。

我從丹巴出發自西向東,經過新格、宅壟等地,到達小金縣城。到了此地之後,順公路而行有兩個選擇。

繼續往東,到達維、日隆。達維是一、四方面軍的會師地。日隆在這些年也漸漸有名了。日隆在過去的古驛道上,是從四川盆地進入贊拉的門戶,所以老一輩土著人口中,日隆這個地名還會多一個字叫做日隆關。後來,當驛道上的商業衰落時,日隆就被人淡忘,變成一部分人塵封的記憶了。

但是,進入20世紀80年代後,隨着旅遊業的興起,日隆又重新被發現,進入了人們的視野,成了一些喜歡探險旅遊者在地圖上常常指點的一個名字。對登山愛好者,日隆就是海拔6250米的有“蜀山皇后”美譽的四姑娘山。對一般的旅遊者,日隆與四姑娘山下有“東方阿爾卑斯”之稱的雙橋溝風景區有關。

有一次,在風雪交加的三月,我被大風雪阻在日隆,在鎮上的飯館裡就着大塊牛肉喝酒驅寒時,就看到飯館牆上,掛着好些登山愛好者團體留下的鮮豔的旗幟,上面照例有很多人的簽名,和四姑娘山花之旅、冰山之旅等等字樣。那是遊客們夏天留下的東西,而在三月的風雪之夜,四姑娘山四座漸次升起的金字塔狀的高峰正超拔在光風蘊雪的雲層之上,沐浴星光中。而在這個小飯館裡,昏黃的燈光在矇矓的醉眼裡顯得更加暗淡。

凌厲的風聲把世界整個充滿。

還是回到小金縣城吧。每次我離開這座小小縣城的時候,都要去看一看建在城邊山坡上的烈士陵園。順着山勢一排排拾級而上的墳塋裡躺着的大部分人,都不屬於這片土地。他們的家鄉在很遠的地方。最初的一部分,是紅軍軍官與戰士。無名的戰士,有名的軍官。再一部分,就是解放初期躺倒在這片土地上的解放軍戰士。

其實,我到這裡來,和石碑後面躺着一個什麼樣的人沒有太大關係。使我深深感動的,是這些人怎樣在這樣一個陌生的地方,一個他們在涉足此地之前可能連做夢都未能夢見的陌生之地,面對了突然降臨的死亡。有人死於灼熱的槍彈迅即的一擊,有人在殘酷的刀下痛苦掙扎,臨死之前望一眼天空,這個異族人土地上的天空,那麼晴朗,肯定顯得又高又藍,那是多麼美麗的一種藍啊!

美麗的藍容易讓人想到未來,想到慈母與家鄉。

然後,死神掀開黑色的大氅猛烈地撲來,黑色覆蓋了一切,包括紅色的希望。

烈士陵園的位置居高臨下,小金縣城盡收眼中。

現在這個叫做美興的鎮子,過去的藏族名字叫做美諾,是贊拉土司官寨的所在地。但現在,除了兩邊大山上斜掛着的一塊塊補丁似的耕地,耕地間一些漢藏合璧的民居,這個鎮子本身已經沒有一點歷史的遺存了。

7 土司傳奇之一

清代的贊拉土司,卻是被稱爲“嘉絨甲卡確基”的嘉絨十八土司之一。

前文說到過,嘉絨的貴族多數在吐蕃統治時期從西藏本土東遷而來。在嘉絨當地的口頭傳說和土司家族志中,不約而同地都提到祖先來自西藏本部距拉薩18個馬程地西北瓊部。

傳說古代西藏的瓊部地方人口衆多,共衍生爲39族,因其地日漸貧瘠而東遷至青藏高原東北邊緣地帶的大渡河流域和岷江流域的嘉絨地方。

西藏的吐蕃政權分崩離析後,這些貴胄家族各自擁兵自重,憑藉深谷高山的自然屏障,自成一方小國。貴族們都自稱“嘉爾波”,也就是國王的意思。但是小國寡民的日子並不能歷之久遠。

元代以後,蒙古統治者的勢力席捲青藏高原。

元代是在整個藏區施行不同統治方式的開始。在西藏本土,利用新崛起的薩迦教派勢力,分封若干萬戶,而在青藏高原東部開始實行土司制度。明王朝在少數民族問題上可能是最無建樹的一個王朝,基本沿用了元代在藏區的統治方式。

滿清一代,滿族人入關抵達中原後,正式在整個嘉絨地區分封了土司。土司制度最爲繁榮的時期,嘉絨全境共有滿清**所冊封的十八個土司,俗稱嘉絨十八土。大渡河上游以莫爾多神山爲中心的大小金川流域正是十八土司轄地上嘉絨宗教文化的中心地帶。

其中,小金川流域內,即今天的小金縣境內,是贊拉與沃日兩個土司。

“贊拉”一詞,在藏族中有凶神的意思。當地人相信,所以有此一詞一是因爲當地藏兵能征慣戰,加之境內多高山深谷,這些高山又大多是莫爾多神山屬下的配臣與武將,是嘉木莫爾多的護衛之神,所以得此地名。

後來,地名又演化爲土司之名。

小金川的贊拉土司,與大金川的促浸土司,本是同根所生。藏語中的說法是,出自同一種骨頭。同一種骨頭,就是同一個根子。根子在藏語中是一個很短促、也很神聖的詞,叫“尼”,意譯成漢語是血緣的意思。

這個來自西藏瓊部的家族在嘉絨地區得到了很好的發展。在明代,一個族長叫做哈依木拉的,其名聲已經傳到很遠很遠的地方。我問過給我講述這個傳說的老僧人,這個很遠到底有多遠,傳過了幾條河,幾座山?在民間傳說中,常常說,九十九條河,九十九座山,但那只是一種形容,在實際的地理範圍內,是不可以想像的,要真是出現這種情況的話,早就抵達大洋之岸,叫人望洋興嘆了。

遠和近,是一個相對的概念。

我坐在一個小廟裡,很唐突地問那個老喇嘛,很遠到底是多遠。

老喇嘛不解地看着我,然後猛烈地咳嗽起來。

他沒有回答,我想也用不着回答。再說,我也不該拿這種玄妙的問題去爲難這位具有幹部身份卻總是十分謙卑的喇嘛。畢竟,他還告訴了我很多有用的東西。

有了這次訪問,我便知道,這位哈依木拉是位法力高強的苯教法師,所以被明代某皇帝賜印一方,譽爲演化禪師。清康熙五年(公元1666年),清王朝爲其家族重頒演化禪師印信。這個家族臣服清王朝後,其士兵服從清王朝徵調,隨同大將軍嶽鍾琪遠征西藏本土,擊退入侵西藏的尼泊爾人,有功歸來後,其家族分授促浸與贊拉土司。關於這段史實,清代大學者魏源在《乾隆初定金川土司記》中也有記載:

一促浸水出松潘,徼外西藏地,經黨壩而入土司境,頗深闊,是爲大金川。其贊拉水源較近,是爲小金川。皆以臨河有金礦得名。二水皆自東北而西南……康熙五年,其土司嘉勒巴內附,給演化禪師印,俾領其衆。其庶孫莎羅奔者,以土舍將兵,從將軍嶽鍾琪,徵西藏羊峒番有功,雍正元年奏授金川安撫司。莎羅奔自號大金川。而以舊土司澤旺爲小金川。莎羅奔以其女阿扣妻澤旺。澤旺懦,爲妻所制。

這其中,即或是清代學人中多願研究地理的魏源也犯了一個不小的錯誤。促浸的大金川源出於青海,而非松潘。松潘自明代以來,就是川西北一個軍事位置重要的邊地要塞,但松潘城旁所出之水,卻是大渡河以北地帶的岷江。這兩條在川西北羣山中奔流的大河在進入四川盆地後,在樂山大佛腳下和青衣江一起三江匯合而成繼續流向東南,在著名的酒城宜賓與金沙江匯合,纔是一瀉千里的浩蕩長江。

到清朝乾隆年間,贊拉土司走向了自己的末日,最初的起因在前面所引魏源那段文字中已見端倪。乾隆十一年(公元1746年),大金山土司莎羅奔借處理家族糾紛之名,奪小金川土司印,並進佔其所領牧地。次年,莎羅奔又進而侵佔鄰近的革什雜土司與明正土司領地。朝廷震動,命令曾在貴州平定苗族叛亂有功的雲貴總督張廣泗領大軍進剿。贊拉土司澤旺逃往四川成都。乾隆十三年(公元1748年),皇帝起用老將嶽鍾琪,並命大學士訥親往前線督戰。後因戰事不力,在前線連吃敗仗,乾隆下詔將張廣泗與訥親問斬,再派大學士傅恆督戰軍前。

乾隆十四年(公元1749年),金川之役久戰不絕,勞師費帑,清王朝正舉棋不定之時,莎羅奔主動提出向朝廷議和歸降,皇帝允准,莎羅奔歸贊拉土司領地。贊拉土司澤旺恢復對其轄地的管轄權。

促浸土司莎羅奔年老後,由其侄子郎卡繼土司位。

乾隆二十三年(公元1758年),郎卡又開始覬覦周圍土司領地。鄰近老邁而又生性懦弱的贊拉土司澤旺被郎卡派兵驅逐。於是,一次完全改變這一地區政治與文化面貌的戰爭開始醞釀。郎卡在驅逐了澤旺後,志驕意得,完全不把四川總督開泰要他歸還贊拉土司領地的威脅放在眼裡,並繼續向周圍的土司領地不斷襲擾,製造事端。郎卡勢力日益壯大,並不把清王朝幾次三番的訓諭放在眼裡。

這固然與郎卡土司的夜郎自大有關,也與四川總督優柔寡斷、對在地形複雜的山高深谷中與當地士兵作戰心存疑懼有關。

從清朝一代,直至民國,代表中央**號令藏邊的**官員都把嘉絨地區的土司轄地視爲畏途。一則不見於正史,卻在四川官員中廣泛流傳的野史正說明了他們的這種畏懼心理。這一則被署理四川的各級朝廷命官奉爲信史的傳說與大渡河相關。

說的是宋朝開國皇帝趙匡胤開國之初,展開地圖與衆將確定宋代的有效疆界時,就把大渡河以西的廣大崇山峻嶺地區歸爲化外之地。傳說裡說宋太祖以所佩玉斧沿大渡河劃出一條線,指出宋軍不能出河西以遠。

這樣一則不見於信史的傳說在四川官吏中的廣泛流傳,確實是大有深意的。

正是在這樣一種心理的支配下,四川命官對於名義上具有統轄權的嘉絨地區土司間的糾紛總願意視而不見。正是在這樣一種吏治之下,大金川土司郎卡纔敢於把來自朝廷的警告置若罔聞。而乾隆皇帝對於這樣的輕忽是絕對不能容忍的。他認爲第一次息兵於將勝之時,已經盡顯朝廷對化外之民的懷柔之意,金川土司再次作亂,不能再有姑息。於是於乾隆三十一年(公元1766年)詔四川總督阿爾泰檄促浸附近雜谷、梭磨、黨壩等九土司,從四面進兵討伐。

但是阿爾泰舉棋不定,加之九土司各懷心事,陽奉陰違,遲遲不能向大金川興兵。

阿爾泰只是一次次訓令大金川土司郎卡歸還侵佔的土司轄地,卻並沒有認真進兵平息事端的實際舉措。而郎卡又使用莎羅奔的手段,即與相鄰土司的聯姻手段。

關於這次事件始末,魏源在《乾隆再定金川土司記》中有簡略的記載:

三十一年,詔諭總督阿爾泰檄九土司,環攻之,而阿爾泰姑息,但諭返諸土司侵地,即以安撫司印給郎卡,且許其與綽斯甲結姻。而以女妻澤旺之子僧格桑。……土司中巴旺、黨壩,皆彈丸非金川敵。其明正、瓦寺亦形勢阻隔,其兵力堪敵金川。而地相僵者莫如綽斯甲與小金川。阿爾泰不知離其黨羽,反聽釋仇結約,由是兩金川狼狽爲奸,諸小土司皆不敢抗,而邊釁棘矣。

這段文字,主要是譴責滿人總督阿爾泰的,但從中,我們也可以看出嘉絨人郎卡這位一代梟雄頗富雄才大略。直到今天,在很多當地百姓心目中,郎卡還是一個傳奇人物。很多人都會十分遺憾地說,如果他治下有像清朝一樣廣大的國土與兵力,如果周遭的嘉絨土司不聽清帝差遣,助滿、漢兵攻打,歷史可能是另外一種樣子。但是,我們知道,歷史是不可以假設的。

但僅從魏源那段文字,我們就可以看出郎卡這個滿懷野心的土司在地緣政治上也有着相當的謀略。巴旺土司境在現在的丹巴縣,地在大金川東南。黨壩土司位在大金川土司轄地以北,現在的轄地不過是馬爾康縣境不到兩個鄉的地面。這一南一北兩土司面對大金川咄咄逼人的姿態,一向唯唯諾諾,絕無與之強力抗衡的力量。而其他兵強馬壯、更具實力的土司如梭磨、雜谷、瓦寺等,又山河阻隔,不與大金川直接接壤,沒有實際的利益衝突。唯一對郎卡擴張野心形成阻礙的,就是東南兩面的小金川土司與綽斯甲了。而郎卡又以聯姻的方式將其拉到了自己的一邊。

而這種勢力的急劇膨脹,進一步刺激了大金川土司的野心,而滿清重臣的首鼠兩端只是使其更加狂妄。

於是,一場完全改變了嘉絨藏區面貌的大戰就在所難免了。

這時,郎卡年老病故,澤旺自來懦弱,大小金川土司職柄由兩人的兒子掌握,兩個年輕氣盛的土司加速了事件的演進。

還是再來徵引魏源的記載:

時澤旺老病不知事,郎卡亦旋死,其子索諾木與僧格桑,侵鄂克什土司地。三十六年,索諾木誘殺革布什扎土官。僧格桑亦再攻鄂克什及明正土司。我兵往護鄂克什,僧格桑與官兵戰。事聞,上以前此出兵,本以救小金川,今小金川悖逆,罪不赦。阿爾泰歷載養癰,至是又按兵打箭爐,半載不進。罷其職,既而賜死。命大學士溫福自雲南赴四川。以桂林代阿爾泰共討賊。

在乾隆皇帝一道又一道御旨的催促下,溫福領兵出成都經都江堰,逆岷江上行至現今阿壩州內的映秀,轉向瓦寺土司轄地今天的臥龍自然保護區的耿達溝,越巴郎山直抵小金川土司東邊險要門戶——海拔四千多米的巴郎山。桂林領兵順大渡河而上至打箭爐,以此爲前進基地,從今丹巴縣境內直出南路。大兵壓境之時,小金川土司澤旺之子僧格桑向索諾木割地救援,索諾木方纔派兵馳援。

聞聽此消息,在北京紫禁城裡的乾隆皇帝連連下旨,指導遙遠的西方戰事,並對小金川土司深惡痛絕,下定了剷除之心。他在三十六年(公元1771年)八月的一道諭旨中說:

前諭於擒獲僧格桑後,別擇小金川安分妥當之人立爲土司,俾令管理。今思小金川可作土司之人不外僧格桑支屬,此等蕃夷錮蔽已深,積習恐難湔改。況與金川又屬姻親,易於蠱惑,難保日久不復滋事。莫若於兇渠就獲之時,即將小金川所有地方,量其邊界,附近如鄂克什、明正、木坪、雜谷等土司分撥管轄整理,不必復存小金川土司之名,庶該處蕃衆舊染潛移,各知馴謹畏法。

至此,小金川土司的命運已經決定,剩下的只是上演一場血與火爲主題的歷史戲劇了。

一場早已決定了結局的歷史大戲。

嘉絨土司僧格桑們用盡一切智慧與武力,流盡這片土地上人們滾燙的鮮血,其作用也無非是使這幕大戲上演得更加曲折,更加轟轟烈烈。

登上小金縣城美興鎮後的岩石嶙峋的山坡,我的眼前出現的不再是史書中所描繪的那種石碉林立、關卡處處、兵戈四起的景象,而鎮子周圍的鄉村也不再是一個藏族地區所應有的那種鄉野的風景與情致。

那場慘烈戰爭的廝殺聲已經消逝在時間深處,歷史的背影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遙遠而模糊。我甚至找不到一個人,找不到一個憑弔的地方。按照記載,贊拉土司的官寨應該曾在小金縣城那些漢式民居中間的某個地方靜靜聳立。但是,沒有一石一柱、一段殘牆、一點畫棟,透露一點隱約的消息,指出它大概所在的位置。

在藏民族社會中,文字在很早很早的時候就發明了。

但是,十分不幸的是,這文字很快就走入了寺院的高牆,記錄了僧人們許許多多難測其高深的玄思妙想,卻沒有流佈民間,爲後人留下一段歷史面目清晰的記錄。在一個寺院,我問一個據認爲是該寺中最有學問的喇嘛這個寺院有多長的歷史了,他正正經經地回答我說有一萬多年。我當然不會同意他的看法。我不用援引世界公認的進化論,說人類獲得智慧纔多少多少年。我只是說佛教的始祖釋迦牟尼才誕生多少多少年,一個佛教寺院比這個宗教創始人歷史還長是多麼不可思議。喇嘛生氣了,在很多人面前宣佈我不是一個對佛教虔信的人,因此不是一個真正的藏族人。

在這片土地上,很多教派與寺院興起又衰亡,但卻沒有用它們掌握的文字爲人們留下一些可以使人信服的歷史記載,確實讓人感到十分遺憾。而在這片土地上活動不久的天主教,那些西洋的傳教士,不僅僅在他們眼中的這些化外之地,建起了教堂,傳播福音,而且,這些傳教士總是對剛剛涉足的這些土地上的一草一木、一溝一壑都感到濃厚的興趣。那些傳教士往往就是專業或者業餘的自然學家、考古學家和地理學家。就在小金川人出入四川盆地必經的原瓦寺土司領地臥龍,就是一位名叫大衛的美國傳教士於1869年發現了與中國人毗鄰而居數千年的大熊貓,並開始發掘認識其在生物進化史上的巨大潛在價值。在與瓦寺土司地界相鄰的岷江上游,20世紀30年代曾發生一次大地震。巨大的山崩埋葬了古驛道上一個繁榮的小鎮,並讓岷江主流上出現了數公里長的湖泊,當地人叫做疊溪海子。但是,爲如此重大的自然災害留下最詳細、也最具科學眼光記載的也是一位外國傳教士。這使我們想到東方文化中某種令人遺憾的缺失。

這種東方文化中的缺失同樣存在於藏族文化中間。

這種文化導致了具有漫長曆史的文明沒有明晰而確實的歷史記載。

我沒有找到在贊拉土司領地上活動過很多年的傳教士們留下的有關此地的記載。但我始終相信,這種記載肯定是存在的,只是被湮滅在一大堆似是而非的類似神話的傳說中了。在藏族貴族與一些精神領袖的傳說中,因爲太多神化的附會,太多超凡的解釋,導致了歷史本來面目的模糊與消隱。

現在,科學的歷史觀讓我們懂得了如何看待和如何記載這個世界正在發生的一切變故。但是,當我們想要洞見歷史真實的面目時,始終只能看到一個偉岸而又模糊的背影。

模糊的背影裡有血與火的餘光,有鐵馬金戈的餘響。

模糊的背影濾掉了觸目驚心的殘酷與無奈,只剩下了動人的可以賦予許多想像的神秘與浪漫。

我轉身鑽進圖書館,求助於清代的用漢文寫下的官方記載,一部《清實錄》中輯出的有關贊拉與促浸土司以彈丸之地和十數萬百姓,與全盛時期的清王朝抗衡的歷史記載,足足有五六本之多。但都是領重兵進剿的將軍的奏摺與皇帝親批的御旨。在那些繁瑣的公文往返中,那場驚天動地的戰爭,改變了大小金川地區面貌的戰爭,也成了一個隱約的消息。

我們只是藉此知道一個大約的輪廓,不得已,還是再引魏源所作的記載吧:

上命官兵先剿小金川,而勿聲大金川之罪。

皇帝盛怒之後,損兵折將之後,開始冷靜下來,認真對待了。

五月桂林遣將薛琮等將兵三千入襄五日糧,入墨壟溝。被斷後路,我兵告急,而桂林不赴援夾攻,致全軍陷沒。泅水歸者僅二百餘,桂林匿不以聞,被劾奏。乃以阿桂代桂林爲參贊大臣赴南路。十一月阿桂以皮船宵濟,邊奪險隘,遂直搗匪巢。十二月軍抵美諾。僧格桑已送其妻妾於大金川。而自赴澤旺所據之底木達。澤旺閉寨門不納,遂由美臥溝竄入大金川。我軍到底木達俘澤旺。而檄索諾木縛獻僧格桑不應。

至此贊拉土司全境陷落。

乾隆命大軍繼續向大金川進兵。最後,這場戰爭是以大清王朝的勝利而告結束,而我們能檢索的資料都是勝利者的記錄,如果能看到失敗者一方的記錄與反應,應該是一件更有興味的事情,但是,這一切到目前爲止還只是一個假想。也許,這一切會有實現的一天也未可知,我們期待着地方史專家們能發掘出一些更翔實更感性的資料。

我們永遠期待着。而現在的現實是,當我們在這片土地上行走時,很多過去的藏族地名都被一些新的漢語的地名所代替了。

乾隆四十年(公元1775年)十二月,大金川戰事結束。

乾隆四十一年(公元1776年)一月,乾隆皇帝下旨,小金境內的贊拉土司與大金川境內促浸土司被永久廢除,大金川土司領地設阿爾古廳,小金川境內設美諾廳。

小金川境內的美諾廳下設八角、汗牛、別思滿和宅壟屯。傳說兩金川戰事結束後,兩地境內僅剩下萬餘嘉絨藏民,且多爲婦孺老幼。但是,有前述兩番戰事在前,清王朝認爲前車之鑑未遠,便將這剩餘人口大部分賞賜給隨從征戰有功的各路土司。剩下的部分婦孺,自然隨戰勝後留守屯田的漢族兵丁成爲番婦了。這部分人在氣候溫和宜於墾殖的大小金川河谷生殖繁衍,產生出一種混合了藏漢血緣與文化因子的粗獷而又頑強的文化帶。

8 血緣與族別

在寫作此書期間,我在西南民族學院檢索到一段資料,是20世紀50年代初對小金縣結思鄉的一項社會調查,署名是“四川民族調查組”。結思鄉是改土設屯後別思滿屯的一部分。其中一項人口統計很有意思,就是漢族人口已經佔到一個相當的比例。我沒時間也沒有必要和權力去現在的結思鄉查閱戶籍檔案,但根據我在家鄉三十多年的所見所聞,敢肯定,現在這個鄉的戶籍上,漢族與藏族的人口比例要低於近五十年前的那次調查。雖然,在實際生活中,人人都會說,這些年來,漢族在這些地區的比例已經有了相當部分的增加。

爲什麼會有這樣一種局面出現呢,原因非常簡單。在解放以前,作爲一個藏族人,在一個漢文化佔主流的社會裡是受到嚴重歧視的。

解放後,有了行之有效的一套少數民族政策,特別是考慮到在升學與幹部提拔上的一些照顧性指標,很多人可能從漢族人搖身一變,又成了藏族人。

本來,兩金川戰役結束後,那些屯兵開始在這片土地上繁衍第一批後代時,其血緣就混雜不清了。所以,這片土地上新的一代人在選擇族別時,當然有理由根據趨利避害的原則來確認遙遠生命源頭的某種血緣了。

血緣問題,在這些漢藏交界的地區,對許許多多人來說,都是一個敏感的問題,也是一個心照不宣的問題。

所以,即或是同一個人在不同的場合,宣稱自己是這種民族或者那種民族也是一個看起來匪夷所思、其實是自然而然的事情。

我想講講我自己的故事。

我是一個回族與藏族的混血兒,所以選擇了藏族作爲自己的族別,僅僅是因爲,從小在藏族地區長大,生活習慣最終決定了我自己在血緣上的認同感。

在我成長就學的年代,恰恰在極“左”路線的統治下,藏區的藏文教育在學校裡被徹底取消。於是,我就在一個藏族地區上漢文學校。先後的兩個小學老師,都是出身於四川內地鄉村的師範畢業生。特別是我的第一位老師張玉明,在20世紀50年代初,就已經是我母親的老師了。

後來,我也上了師範學校,成爲一個教授漢語文與歷史的中學教師。在我最後任教的那所中學,我娶了一個教英語的漢族人做我的妻子。兩年後,兒子出生,我在公安局爲他報戶籍時,族別報了漢族。

我並不以我的族別爲恥,但在爲兒子選擇族別時的想法卻很簡單,他完全在一個漢語環境里長大,將來也不可能因爲血緣上的原因回到保持藏族文化與藏族生活習俗最完整的鄉村裡去。所以,我爲他報了一個漢族的族別。

但是,這個做法受到絕大部分人,甚至包括我的漢族妻子的反對。

這個錯誤做法我一直堅持了11年。直到我要離開家鄉,去到四川省會工作時,才下決心把這個決定當成一個錯誤來加以更改。因爲兒子將隨我到一個差不多全部是漢族同學的學校裡就學。我決定更改族別而讓他在一個全新的環境中記住自己的血緣,因爲在我們夫妻和他共同設計的未來道路時,已經沒有多大可能使他還會跟他父親出生的鄉土背景有更多的關聯。

所以,唯有族別可以讓他記住他的生命所來的地方。

記住他生命水源中一支特別的源頭。

結果,我到公安局去履行這個我認爲非常簡單的手續的時候,卻遇到了很大的麻煩。雖然履行這個手續的年輕的戶籍警察曾是我與妻子共同的學生,但她必須根據文件來辦事。這份有關族別的文件是由中央某個部門下發的。

爲了解決這個問題,我去找在該縣任縣長的朋友。

縣長是小金川土著,回族,可以肯定其祖先是在乾隆平定大小金川以後才作爲移民進入的。而回族進入嘉絨藏區大半與商業有關。周縣長叫辦公室給我出一紙證明,證明我兒子可以從父親的血緣更改爲藏族。

就在這個時候,又來了一個本縣幹部,要求更改一家兩口的族別。他們是要從藏族改到漢族。原因與我一樣,也是因爲要調動到內地工作了,但我們的更改是相反的方向。不用開口,人人都懂得這人如此行事的原因,但真正是藏族血統的辦公室主任偏偏明知故問。

於是,對方回答說,他夫妻倆都是漢族,但是,在藏區工作,考慮到子女受到的教育也是相對低質量的教育,所以,報一個藏族,將來高考升學時,分數上享受些照顧纔不至於過分吃虧。現在,他們往內調了,如果帶着這個族別出去,會叫人看不起。

那一天,從縣**開出的證明,輕而易舉地就改變了三個人的族別,背景都是一樣的。而且,從開證明的人,到要求開具證明的人,誰都沒有錯誤。

講述這個故事,無非是想說,一些文化上的變化,文化上的認同感,遠非純生物意義上的血緣問題那麼簡單。當我們宏觀上無法對此變化進行把握的時候,我想倒不如把這樣的細節呈現給讀者,讓每一個人根據自己的經驗,對一個地區,對一個民族,對一種文化的衰變做出自己的思考與判斷。

我相信,我們的讀者尚未失去這種能力。

在很多與青藏高原有關的書籍中,在很多與青藏高原上生活的藏族人生活有關的書籍中,有一種十分簡單化的傾向。好像是一到了青藏高原,一到了這樣一種特別的文化風景中,任何事物的判斷都變得非常簡單。不是好,就是壞,不是文明,就是野蠻。更爲可怕的是,鄉野裡的文化,都變成了一種現代都市生活的道德比照。

鄉野的生活並不是香格里拉的天堂。青藏高原邊緣這些步步升高的大地的階梯上,也有很多的痛苦。只不過,矇昧太久的人民尚未學會用自己的聲音來進行表達!

人們啊,我們要警惕!警惕我們自己的內心與雙眼!

9 過去的橋與今天的路

我離開小金縣城繼續在贊拉大地上旅行。

每一處,每一天,我的旅行都在重複過去旅行的記憶。而這一次在北京簽下了這本名叫《大地的階梯》的書的合約後,我就決定還要重新漫遊因爲那麼多凶神般大山而被稱爲贊拉的這片山地。

上路時的感覺還跟當年在丹巴縣城寫下《野人》時的感覺一模一樣。正好長江文藝出版社寄來了我的第二本小說集《月光裡的銀匠》。我在路上重讀《野人》,並抄下這些段落。縱然十年過去了,但在路上的感動與激越還是與當年一模一樣:

當眼光順着地圖上表示河流的藍色曲線蜿蜒向北,向大渡河的中上游地區,就已經感覺到大山的陰影中涼風習習,就這樣,已經有了上路的感覺,在路上行走的感覺。

就這樣,就已經看到自己穿行於羣山巨大的陰影與明麗的陽光中間,經過許多地方,路不斷伸展。我看到人們的服飾、膚色、口音和精神狀態在不知不覺間產生種種變化,於是,一種投身於人生,投身於廣闊大地,投身於藝術的豪邁感情油然而生。

不過,這次我大多數時間是在車上,到達小金縣城,我才棄車步行。我所以採用這種方式,只是想補上一些空白的段落,一些在過去的旅行中曾忽略的段落。

北出小金縣城兩公里,小金川主流上幾道鐵索飛架,當地人稱此橋爲猛固橋。其實,要把這種橋稱爲鐵索橋是不那麼準確的,這叫我們想起現代那種機制的鋼索橋。

準確地說,這種橋應該叫做鐵鏈橋。

每一根鐵鏈都是一錘一錘由過去的無名鐵匠煅打而成。據說,那時的鐵匠爐就設在橋頭上。一座座紅紅的爐火,一個又一個明亮的鐵砧,一雙一雙佈滿老繭的手,把一塊塊頑鐵變成一環又一環的鐵釦,然後,再環環相扣,緊緊相握,這才組成一根橫跨在湍急河流上的鐵鏈。

猛固橋由五根這樣的鐵鏈組成。

三根是橋面,兩根是橋的護欄。

這種構造的鐵鏈橋,在大渡河流域已經不是第一次出現。第一次的出現,是人人都從影視裡面看到過的瀘定橋,然後是小金縣城下的三關橋。加上這座橋,我已經看到過三座同樣構造、只是大小不一的橋了。

前兩座橋至今都在使用,所以,不但橋面上鋪着橋板,橋的兩頭還帶着高高的門樓。只有猛固橋,已經沒有了任何一點附屬建築,但那氣勢與當地人所起的名字非常相稱,只要有人在上面鋪上橋板,在上面行走,我想不會讓人產生絲毫安全上的擔心。只是,永遠也不會有人在那環環相扣、有力扭結的鐵鏈上鋪上木板了。因爲一個時代過去了,與那個時代相伴的驛道也早已沒入了荒草與流沙。就在橫空的鐵索下面,一道毫不起眼的水泥拱橋把兩岸的公路連接起來了。

過了這座橋,沿小金川主流北上,正是紅軍當年長征的路線。當年**率領紅軍由此北上,翻越長征途中的第二座大雪山夢筆山,到達今天馬爾康境內的卓克基土司轄地,休整一段時間後繼續北上。

但是,我此行是爲了尋訪小金境內另一土司沃日土司故地,所以,不過這座橋,順至四姑娘山的公路沿達維河東去。

這條公路到達四姑娘山腳下,從日隆鎮上作爲岷江與小金川分水嶺的巴郎山,出臥龍自然保護區,在映秀與國道213線匯合,再經幾十公里,便與岷江一起衝出大山的屏障,到達利用岷江的雪山之水受益了差不多整個四川盆地的都江堰。

都江堰到成都僅五十餘公里。

但我不需要走這麼長遠的路,我只要走到兩天路程之外的在達維,看看建在河岸臺地上的沃日土司官寨。

20世紀80年代中有兩三次經過這個地區,但是,那時我還沒有對土司的歷史產生特別的興趣。所以,那座正在傾頹中的建築只是一種一晃而過的風景,並沒有留下什麼特別的印象。等到對土司時代的一切有了一些特別的興趣時,卻總是陰差陽錯地與之擦肩而過。

1991年,我從上海回馬爾康。當年氣候反常,四處暴雨成災。從成都出發,慣常回馬爾康的路線被多處塌方阻斷,交通阻絕。一路上只看到武警戰士揹負着高考試卷冒險涉過一道又一道泥石流,徒步向前。我們一隊小汽車轉而從臥龍保護區翻巴郎山,想從猛固橋從小金到馬爾康。結果,翻過巴郎山又遇到泥石流,半夜到達日隆鎮上,在一個飯館裡狼吞虎嚥一頓以後,看見天上烏雲翻滾,害怕又一場泥石流下來,給阻在半路。大家一商量,又決定繼續上路。一隊小車出發,我搭乘州電視臺的車,和任臺長的同學同行。這一路,我們的車換到前頭打了頭陣。車開出日隆十多公里,就聽到被雨淋得鬆軟的山坡上巨雷滾動般的聲音。車子還未停穩,先是聽見車內同行的小姐們一聲尖叫,然後,車燈照着幾塊比我們的越野車還大的巨石滾到了公路中央。

車隊在黑暗中也不敢貿然後退,司機都把油門吊在聽不到發動機聲的位置上,全體人員都豎起耳朵諦聽山上的動靜。但只見黑黝黝的山崖,聳立在鐵灰色的天幕下;而在路基外面,幾株纖細的樹影下,傳來洪水在河道里肆意衝擊的轟隆聲。從河水的聲音還可以聽出來,這段路基很高很高。

我大着膽子走到剛從山體中滑落下來的巨石面前。我用手電照着,司機用一段樹枝比量了剩下的路面,又回去慎重地比了車身,吐了口氣說:“剛好車身那麼寬,試一試,過吧。”

我聽見他在深深地吸氣,給自己壯膽。

司機把縮在車裡的兩位小姐趕下車來,我跟臺長同學一人一支手電,趴在路基下面,爲司機監視那不可靠的路基。我趴在地下的時候,不禁打起一陣寒戰。不是因爲半夜的陰冷與潮溼,而是因爲路基下面的深不可測的深淵裡,喧譁的水聲帶着泥腥氣一陣陣升騰上來,一股股撲在背上。

越野吉普開過來了。

當兩隻前輪過去的時候,外側鬆軟的路基就開始下陷,我想我是用另一隻手緊緊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巴。而在黑暗中,我相信自己是看到臺長同學眼裡發出了驚駭的亮光。好在我們都是經過了一些這類險情的人,知道這時汽車只能前進,纔可能僥倖脫險。停下,或者後退,都只能隨正在塌陷下滑的路基一起,滑進深不見底的河道。

汽車兩個後輪轉過眼前的時間幾乎是像一個人的一輩子那麼漫長。反正從此以後,我再也沒經歷過如此漫長的煎熬與等待。當兩個後輪在我的手電光裡緩緩轉過時,外側的輪子已經完全懸空了。而在這個時候,我們兩個人的身子也正隨着路基一起下滑。

據司機說,我們兩個人同時疾呼:“加油啊!”

但我們都沒有聽見自己的喊聲,卻聽到了汽車引擎發出的怒吼。車輪的旋轉猛然加快了。汽車過去了!

我記不得自己當時怎麼離開了下滑的路基,站在路面上來了。

身後的車隊裡發出了一陣歡呼。

我站在那裡,任臺長的同學過來,笑着說:“剛纔你看我的眼光好亮啊!”

我說:“我怕你喊起來。”

“我也怕你喊起來。”

司機跳下車,從我手裡奪過手電,照一下路基,看看車轍,一下軟軟地蹲在地上,半天沒有出聲。看到這種情形,後面的車隊倒了車回日隆去了。一柱柱車燈越來越遠,照亮的山體、岩石、樹木也越來越模糊,最後,隱入羣山的黑暗中,就像我們身後從來就沒有存在過一支浩浩蕩蕩的車隊一樣。

一切安靜下來,河裡的水聲又響起來了。

司機還蹲在地上。我們三人都蹲下去,一人點燃一支菸。司機這才說:“要是你們剛纔喊一聲,那就完了。”

兩個小姐戰戰兢兢過了險路,幾個人又上路了。一天以後,這段險情就變成了一個笑話。就在那天晚上,我們的車從沃日官寨對岸的公路上開過,但那麼黑的雨夜,連官寨一個朦朧的側影我都沒有看見。

第二天早晨,又一處泥石流使我們停下來。在這裡,我們又與另一些汽車匯合,又一次組成一個五輛小車的車隊,向馬爾康進發。爲了防備萬一,我們幾乎是帶有強制性地從這個時候還嚴格按照作息時間上下班的道班工人那裡,取走了一些**和簡單的工具。

自己一路放炮開路,伐樹架橋。五天後的一個夜晚,我們回到了山城馬爾康。

第二次再走這條路,是在十月,在四姑娘山側的海子溝冰川下的高山湖泊邊遇到大雪。一行人非常狼狽地被大雪壓下山來。用了一整天時間回到山腳,再乘車回小金縣城時,天已經黑了,於是,順便參觀沃日土司官寨的計劃只好取消。

直到現在,20世紀的最後一年,我纔有機會補償這個宿願。

於是,我從猛固橋頭開始,背起旅行包,向那裡進發。我想用這種方式靠近嘉絨地面上對我來說唯一沒有到過的土司官寨遺址。

以爲麻醉劑能讓我飛起來德格:湖山之間,故事流傳(一)上溯一條河流的源頭(三)落不定的塵埃不是解構,不是背離,是新可能上溯一條河流的源頭(三)以爲麻醉劑能讓我飛起來上溯一條河流的源頭(二)音樂與詩歌,我的早年隨風遠走以爲麻醉劑能讓我飛起來德格:湖山之間,故事流傳(一)道德的還是理想的以爲麻醉劑能讓我飛起來贊拉:過去與現在(三)落不定的塵埃嘉木莫爾多:現實與傳說上溯一條河流的源頭(三)道德的還是理想的上溯一條河流的源頭(三)燈火旺盛的地方(一)德格:湖山之間,故事流傳(二)從拉薩開始從拉薩開始不是解構,不是背離,是新可能以爲麻醉劑能讓我飛起來文學表達的民間資源贊拉:過去與現在(一)從拉薩開始贊拉:過去與現在(三)落不定的塵埃隨風遠走燈火旺盛的地方(一)道德的還是理想的贊拉:過去與現在(一)不是解構,不是背離,是新可能德格:湖山之間,故事流傳(二)燈火旺盛的地方(三)善的簡單與惡的複雜德格:湖山之間,故事流傳(一)德格:湖山之間,故事流傳(二)音樂與詩歌,我的早年贊拉:過去與現在(一)文學表達的民間資源從拉薩開始德格:湖山之間,故事流傳(一)燈火旺盛的地方(三)燈火旺盛的地方(一)贊拉:過去與現在(三)燈火旺盛的地方(一)以爲麻醉劑能讓我飛起來善的簡單與惡的複雜善的簡單與惡的複雜從拉薩開始贊拉:過去與現在(一)道德的還是理想的嘉木莫爾多:現實與傳說落不定的塵埃上溯一條河流的源頭(一)上溯一條河流的源頭(一)被機器所審視落不定的塵埃上溯一條河流的源頭(二)德格:湖山之間,故事流傳(二)上溯一條河流的源頭(三)音樂與詩歌,我的早年贊拉:過去與現在(一)上溯一條河流的源頭(三)被機器所審視落不定的塵埃上溯一條河流的源頭(三)不是解構,不是背離,是新可能上溯一條河流的源頭(一)落不定的塵埃隨風遠走善的簡單與惡的複雜隨風遠走上溯一條河流的源頭(二)從拉薩開始嘉木莫爾多:現實與傳說被機器所審視以爲麻醉劑能讓我飛起來贊拉:過去與現在(一)德格:湖山之間,故事流傳(二)上溯一條河流的源頭(三)德格:湖山之間,故事流傳(一)被機器所審視上溯一條河流的源頭(二)道德的還是理想的善的簡單與惡的複雜音樂與詩歌,我的早年贊拉:過去與現在(三)被機器所審視善的簡單與惡的複雜不是解構,不是背離,是新可能上溯一條河流的源頭(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