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樂與詩歌,我的早年

——《阿來文集·詩集》後記

很偶然的一個場合,跟一個朋友談起了貝多芬。當時,他回想起跟當年指揮過的一個大學合唱團的女領唱同臺表演多聲部時此起彼伏且絲絲入扣的情景。今天,女領唱在大學裡做着我認爲最沒意思的工作:教授中文。指揮卻已做了老闆,出了一套很精緻的合唱唱片。我很喜歡,於是,他每出一張,便請一次飯,並送一張唱片。我當年的音樂生活很孤獨,沒有合唱團,更沒有漂亮的女團員。我的音樂是一臺雙喇叭的紅燈牌收音機接着一隻電唱機。

那時在遙遠的馬爾康縣中學教書,一天按部就班的課程曲終人散後,傍在山邊的校園便空空蕩蕩了。

有周圍寨子上的人家的牛踱進校園裡來,伸出舌頭,把貼在牆上的標語公告之類的紙張撕扯下來,爲的是舔舐紙背上稀薄的糨糊。山嵐淡淡地瀰漫在窗外的樺樹林間,這時,便是我的音樂時間。打開唱機,放上一張塑料薄膜唱片,超越時空的聲音便在四壁間迴響起來。樺樹林間殘雪斑駁,四野蕭然。於是,貝多芬的交響曲聲便轟響起來,在四壁間左衝右突。那是我的青春時期,出身貧寒,經濟窘迫,身患痼疾,除了上課鈴響時你必須出現在講臺上外,在這個世界大多數人的眼裡,並沒有你的存在。就在那樣的時候,我沉溺於閱讀,沉溺於音樂,憤怒有力的貝多芬,憂鬱敏感的舒伯特。現在,當我回憶起這一切,更願意回想的就是那些黃昏裡的音樂生活。音樂聲中,學校山下馬爾康鎮上的燈火一盞盞亮起來,我也打開臺燈,開始閱讀,遭逢一個個偉大而自由的靈魂。應該是一個晚春的星期天,山上的樺樹林已經一派翠綠,高山杜鵑盛開,我得到一張新的紅色唱片,上面兩首曲子,一首是柴可夫斯基《意大利隨想》,一首是貝多芬的奏鳴曲《春天》。先來的是小提琴,多麼奇妙,悠揚的琴聲像是春風拂面,像是溪水明亮地潺湲。然後,鋼琴出現,鏗鏘的音符像是水上精靈跳動似的一粒粒光斑。然後,便一路各自吟唱着,應和着,展開了異國與我窗外同樣質地的春天。我發現了另一個貝多芬,一個柔聲吟詠,而不是震雷一樣轟響着的貝多芬!這個新發現的貝多芬,在那一刻,讓我突然淚流滿面!那個深情描畫的人其實也是很寂寞很孤獨的吧,那個熱切傾吐着的人其實有很真很深的東西無人可以言說的吧,包括他發現的那種美也是沉寂千載,除他之外便無人發現的吧。

從那些年,直到今天,我都這樣地熱愛着音樂。後來,經歷了音響裝置的幾次革命,我便永遠地失去了貝多芬的《春天》。這一分別,竟然是十五六年!每當看到春日美景,腦海裡便有一張唱片旋轉,《春天》的旋律便又恣意地流淌了。這些年,我都把這份記憶掩在最深的地方。直到這天晚上,在成都一間茶樓,坐在幾株常綠的巴西木與竹葵之間,聽兩個朋友談當年的合唱,我第一次對別人談起了我的音樂往事,這份深遠的懷想。程永寧兄——當年的合唱隊指揮,當即便哼出了那段熟悉的旋律,然後,掏出手機打了個電話。因爲他的屬下照看着一家頗有檔次的音響器材店,而且店裡也賣正版的古典音樂唱片。他很快收了線,告訴我,這張CD很快就會來到我的手上。

今天所以要在這裡回憶以往的音樂生活,不是要自詡自己有修養,或者有品位,而是回想過去是什麼東西把我導向了文學時,覺得除了生活的觸發,最最重要的就是孤獨時的音樂。因爲在我提筆寫作之前,已經有了二十多年的生活,而且是因爲艱難困窘、缺少尊嚴而顯得無比漫長的二十多年。在那樣的生活中,人不是麻木就是敏感。我沒有麻木,但也沒有想要表達的那種敏感。於是我在愛上文學之前,便愛上了音樂。或者說,在我剛剛開始有能力接觸文學的時候,便愛上了音樂。我在音樂聲中,開始欣賞,然後,有一天,好像是從烏雲裂開的一道縫隙中,看到了天啓式的光芒,從中看到了表達的可能,並立即行動,開始了分行的表達。

是的,我的表達是從詩歌開始,我的閱讀,我從文字中得到的感動也是從詩歌開始。

那次茶樓裡與兩個當年的合唱團員的交談很快就成了一個多月前的往事了。當然,這不是那種隨即就會被忘記的往事。一天下午,程永寧突然打來一個電話,說那張唱片找到了,店裡已經沒有這張唱片,是一個朋友的珍藏,但那位未曾謀面的朋友願意割愛把這張唱片轉送於我。而且,此刻程兄已把唱片送到了我上班的樓下。這段日子,我正用下班時間編輯着讀者手裡這本小書。平時,因爲同時擔任着兩份雜誌的主編,不能每天準時離開辦公室。但是,這一天,2001年3月15日,星期四,我卻盼着下班,而且準點下班。急急回到家裡,便打開了音響。瞬間等待後,那熟悉的旋律一下便涌入了心坎。於是,我身陷在沙發裡,人又回到了十多年前。想起了早年聽着這樣的音樂時遭逢的那些作家與作品。

現在,很多人都知道,阿來的寫作是從詩開始的。

那時,有這樣的音樂做着背景,我在閱讀中的感動,感動之餘也有想自由抒發的衝動,都是從詩歌開始的。我很有幸,當大多數人都在聽鄧麗君們的時候,我遭逢了貝多芬們;我也很慶幸,在當時中國很暢銷的中國詩歌雜誌在爲朦朧詩之類爭論得面紅耳赤的時候,我從辛棄疾、從聶魯達、從惠特曼開始,由這些詩人打開了詩歌王國金色的大門。

是的,聶魯達!那時,看過很多照片,都是一些各國著名詩人與之並肩而立的照片。他訪問過包括中國在內的很多國家,我不知道那些國家的詩人與之有沒有過靈魂的交流,與之並肩而立的合影卻是一定會留下的。但是,非常對不起,那些影子似的存在正在被遺忘,但我仍然記得,他怎樣帶着我,用詩歌的方式,漫遊了由雄偉的安第斯山統攝的南美大地,被獨裁的大地,因此反抗也無處不在的大地。被西班牙殖民者毀滅了的印第安文化英魂不散,在革命者身上附體,在最偉大的詩人身上附體。那時,還有一首淒涼的歌叫《山鷹》,我常常聽着這首歌,讀詩人的《馬克楚比克楚高峰》,領略一個偉大而敏感的靈魂如何與大地與歷史交融爲一個整體。這種交融,在詩歌藝術裡,就是上帝顯靈一樣的偉大奇蹟。

是的,惠特曼,無所不能的惠特曼,無比寬廣的惠特曼。今天,我聽了三遍久違的《春天》後,又從書櫥裡取出久違了的惠特曼。我要再次走進那些自由無羈的雄壯詩行。是的,那時就是這樣,就像他一首短詩《船起航了》所寫的一樣:

看哪,這無邊的大海,

它的胸脯上有一隻船起航了,張着所有的帆,甚至掛上了它的月帆,

當它疾駛時,航旗在高空中飄揚,她是那麼**地向前行進,下面波濤洶涌,恐後爭先,

它們以閃閃發光的弧形運動和浪花圍繞着船。

感謝這兩位偉大的詩人,感謝音樂,不然的話,有我這樣的生活經歷的人,是容易在即將開始的文學嘗試中自憐自愛、哭天抹淚、怨天尤人的。中國文學中有太多這樣的東西。但是,有了這兩位詩人的引領,我走向了寬廣的大地,走向了綿延的羣山,走向了無邊的草原。那時我就下定了決心,不管是在文學之中,還是文學之外,我都將盡力使自己的生命與一個更雄偉的存在對接起來。也是因爲這兩位詩人,我的文學嘗試從詩歌開始。而且,直到今天,這個不狹窄的、較爲闊大的開始至今使我引爲驕傲。

回想我開始分行抒發的時候,正是中國詩壇上山頭林立、主張與理論比情感更加氾濫的時期。但是,我想,如果要讓文學從此便與我一生相伴的話,我不能走這種速成的道路。

於是,我避開了這種意氣風發的喧囂與衝撞,走向了羣山,走向了草原。開始了在阿壩故鄉廣闊大地上的漫遊,用雙腳,也用內心。所以,這些詩歌最初出現在各種各樣的紙張上,各種各樣的簡陋的招待所窗戶下骯髒的桌子上。今天,我因爲小說獲獎住在北京一家乾淨整潔的賓館裡,多年的好友,今天的責編腳印送來詩稿讓我作最後一次校對。我在柔和的燈光下一行行檢點的彷彿不是詩句,而是漫長曲折的來路。牆外是這座大城市寬廣豐富而又迷離的夜晚,我卻又一次回到了青年時代,回到了雙腳走過的家鄉的梭磨河谷、大渡河谷,回到了粗獷幽深的岷山深處,回到了寬廣遼遠的若爾蓋草原。我經歷的那個生氣勃發的詩歌時代,也是一個特別追名逐利的時代,詩人如此,詩歌界的編輯亦如此,帶着勢利眼而沒有自己真正主張的佔了絕大多數。所以,我有些很好的詩歌篇什,便永遠地沉埋在一些編輯部裡了。比如,我至今想得起來的一首詩叫《遇見豹子》。當然,這僅僅是一個特別的例子,名單再開下去,便是一份控訴書了。其實,我的這本小小的詩集直到今天才得以出版,這件事本身,便是對中國文壇某些不正常狀態的沉默的批判。如果不是那些永遠沉沒在某些編輯手裡的沒留底稿的詩篇,這本詩集便不會如此單薄。

這些詩不僅是我文學生涯的開始,也顯露出當我的文學生涯開始的時候,是一種怎樣的姿態。所以,親愛的尊敬的讀者,不論你對詩歌的趣味如何,這些詩永遠都是我深感驕傲的開始,而且,我向自己保證,這個開始將永遠繼續,直到我生命的尾聲。就像現在,音響裡傳出最後一個音符,然後便是意味深長的寂靜。而且,我始終相信,這種寂靜之後,是更加美麗與豐富的生命體驗與表達的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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