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海之畔,原天衣立於巨石之上。
黑夜無月,但是一片月牙狀的玉盤,卻懸於原天衣頭頂空中,靜靜的散發出柔和的光輝,照亮了附近數十里的海域。
海風輕搖,捲起朵朵白色的浪花。
這是六十年前,原天衣修煉《空生滅海琉璃訣》,出了羅浮,初次看見大海的地方。
六十年如同白駒過隙,彈指即過。
世間傳說,也未盡全部屬實。當時慈航靜齋數十年來最出色,也是最美麗的弟子滄月仙子,就站在他的身邊,滄月仙子將手伸給他,他卻在她的手心放了這顆蛑奼珠。
當是時,原天衣一心向道,自己斬了和滄月仙子的這段情緣,可是等到踏入天人秘境,原天衣卻未料心有千結,六十年間,修道有如一個個的解開那些結,但這一顆蛑奼珠不出現,這個結卻終於無法解開。現在這一顆蛑奼珠就在眼前,終是可以解了,這羈絆一除,或許真能踏出那最後一步,超脫塵世,但現在景物依舊,再見這顆珠子的時候,卻已是在這樣的一個少年小丐手中。軟玉溫香,猶在口鼻之間,斯人卻已逝去。原天衣的眼神中,卻不知道是喜還是悲。
他靜靜的站立片刻,慢慢轉身面對身邊的少年,“方纔在蜀中你已聽那人講了,我可以答應你一個要求,你想要什麼,只要我能做到,我必定幫你完成。”
海風溼冷,少年衣衫襤褸,臉色已凍得發青,但是被原天衣用法術從蜀中卷至這千里之外的東海,在原天衣靜立不動的時間裡,少年卻是一聲不吭,看原天衣正眼問他,他纔回答:“你能收我爲徒麼?”
“收你爲徒?”原天衣看了少年一眼,“金錢名利,哪怕你要金銀充棟,富可敵國,我也可以幫你做到,你真不要其他,要做我的徒弟?”
“是的。”少年點了點頭。
原天衣一語不發,少年突然見到他眼中銀芒一閃,旋即就覺得一道火熱氣流直接在自己天靈炸開,眼前驀的一變,變得不是站在海邊巨石之上,而是懸空墜入一火山口,底下全是滾燙火紅的熔岩石漿,一落入岩漿之中,少年血肉燒焦潰爛,疼得頭皮都似乎要炸開一般,他不由自主的想要發出驚天慘呼時,卻又喊不出來,口鼻之中也有滾燙岩漿涌入,五內俱焚。但是卻又不死,皮肉剛剛燒焦潰爛,又生出細嫩皮膚,周而復始,不停痛苦煎熬。
“你是見他們皆不是我對手,羨我神通,所以纔想做我弟子?可是你是否知道,這修道就如火中取栗,修我羅浮秘法,肉體精神,無一不要經歷無窮痛苦煎熬。”原天衣淡淡的聲音突然從天空落下。等聲音消失之時,少年才發現自己依舊站在海邊巨石之上,但是那皮肉燒焦潰爛的痛苦感覺,似乎還停留在身體內,一時間豆大的汗珠頓時將渾身溼透。
“像今日這種,只算是小小痛苦而已,真正修煉起來,所受痛苦,所見恐怖,要比這多上百倍千倍,我羅浮傳道又與衆不同,九死一生,你真確定,不要其它,要做我徒弟?”原天衣看到少年痛苦異常,忍不住荷荷喘氣的樣子,略微不悅的甩袖道。
原天衣只覺自己如此一說,這少年小丐必定改變主意。但是出乎他意料的是,因爲痛苦而佝僂着背的少年在海風中顯得更爲瘦弱,但是他臉上卻從未有過的堅毅,用力的點了點頭之後,咬破了嘴脣的少年用被灼燒般的嘶啞口音回答道:“我不怕。”
原天衣眼神冷漠的看着少年,“我可以答應收你爲徒,但是按我羅浮門規,要入我羅浮,都必須經過入門考驗,這一點我也無法徇私。你若通不過,那也不能再提其它要求了,你可考慮清楚了?”
佝僂着身體的少年,再次用力的點頭。
原天衣微微的皺眉,這很明顯是一個普通的山野少年,但現在越看卻越覺得這瘦削少年的與衆不同。一雙乾淨的眸子裡閃着熾烈的光芒,不同於一般乞兒的恐懼、麻木。
這難道就是自己還勘不破的世間因果?
原天衣再看了看自己手中閃着幽幽藍光的蛑奼珠,再擡頭時,那一直懸於原天衣和頭頂的月牙狀玉盤的光輝無聲的消失。
一道白色微藍的光華,從東海之畔升起,往南而去,速度比起蜀山那幾道劍光,何止是快了十倍。
“神仙庇佑!”遠處的海面,摸黑早起打魚的漁船之上,幾個漁民看着那道白色微藍的光華,全部拜伏,誠惶誠恐。
原天衣帶着少年到了一個高山山谷之間。
是要在這裡進行入門考驗麼?原天衣未說,少年也不敢開口相問。而這眼前是一番奇特景色,一片深藍色明鏡般的高山湖泊,四周山嶺叢林倒影,岸邊遍生不知名的灌木花草,很多還掛着各種顏色各異的漿果。但是時值四月,春暖花開之際,湖面之上竟然漂着片片白色浮冰,少年再仔細看時,看到深藍色的湖底之下,有片片透明般的浮冰薄片不停浮出。
散發赤足的原天衣走到了湖邊,蛑奼珠從他的手中,掉落到湖水之中。
這一顆讓天下絕大多數修道者都會爲之道心失守,爲之瘋狂的蛑奼珠,就這樣被原天衣丟進了這一片湖底會冒出薄薄冰片的深藍色湖水中。
蛑奼珠落入水中,卻不沉沒,隨波盪漾,忽然之間從中破繭般裂開,少年驚訝的看到,一株樹苗快速的生長出來,浮於水面之上,枝葉透明,有如冰片般晶瑩剔透,“這是什麼?”少年抑制不住自己的天性,忍不住問道。
話一出口,少年便已心中忐忑,像赫圖和烈陽真人那羣人,在原天衣面前尚且如同螻蟻,原天衣在他的眼裡,就是真正的神明,未得同意而主動的問詢,心中都自然理解爲冒犯。
但是原天衣卻輕描淡寫,“這就是晶荼,百年開花,千年結果,結果之後,就會枯死,這蛑奼珠,就是它結出的種子。”
“那不是一直只有這一株了?那它不是很寂寞?”少年說道。
“寂寞?”原天衣怔了怔。旋即看到那株浮在湖面上的晶荼雖小,但生機勃勃的樣子,卻又在心中淡淡的說了句,“無知少年,懂得什麼,這世上,又有什麼不是寂寞的。”
這是一條氣候溫潤,水氣充足,樹木茂密的山脈,它靜靜的蟄伏在廣無人煙的荒蕪之中。
以原天衣那御空飛行的速度,從東海出發之時,只是深夜,到這山谷之時,卻已是旭日初昇。出了山谷,少年到處見到溫溼的山脈之間有各色濃厚氣霧升騰,突然之間又見到幾條五彩斑斕的毒蛇纏繞樹枝之上,雖然距離原天衣數丈之遠,那些毒蛇蟲豸就已悉悉索索的避開,但這毒蛇蟲豸遍地,荒無人煙的景象,卻也讓少年忍不住問道:“這是什麼地方?”
原天衣站在一座筆直的山峰之下,負手看着那水氣籠罩的荒蕪羣山,緩緩說道,“這就是羅浮所在。”
少年不知道羅浮宗的洞府是不是和傳說中仙人洞府一般仙氣縈繞,瓊漿玉液遍地,但至少眼前所見的窮山惡水和那些傳說中的仙人洞府相去甚遠。清晨的陽光在他和原天衣的臉上染上一層金色的光芒,他和原天衣身後的這座筆直的山峰有着令人心凜的陡峭,上面遍生樹木藤蔓,半山之上就被濃厚的白色雨霧籠罩,也看不出到底有多高。山峰之上沒有路和臺階,只有一根已有年月的黑色鐵鏈,從上垂下。
“從這往南三裡,有當地苗夷野外落腳的小屋,苗夷民風淳樸,裡面備有食物清水,若有過往人暫住,走時只需補充糧食,把清水蓄滿即可。你一夜未睡,身體也弱,可以先去那裡休息。”原天衣對少年一直如同那浮冰湖中的浮冰一般,安靜而冷,這個時候突然說了這麼多話,少年一時有些發愣,但他卻又聽到原天衣點了點身後那座筆直的山峰,“此峰無名,但我羅浮宗就在這座山峰之上,你如果能到山頂,就算我羅浮弟子,如若不行,那就自己出山去吧。”
原天衣的話冷而決絕,不帶半點回轉餘地。少年看了看那令人心凜的陡峭和雲霧之中垂下的鐵鏈,卻也不再多說什麼,朝着原天衣行了一禮之後,就自己折了一根樹枝,撥開灌木草叢,朝着原天衣所說的苗夷落腳的小木屋方向走去,很快就消失在濃密雨林之中。
“主人”,少年的身影纔剛剛消失在樹林之中,一個老態龍鍾的身影出現在原天衣的身後,灰白色的頭髮稀鬆而雜亂,臉上的皺紋如同山中丘壑縱橫,但是最引人注目的是左臉上兩道極深的傷疤。老人穿着當地苗夷的服裝,蠟染的藍布上有着煙熏火燎的顏色,這樣的一個老人要是安靜的坐於苗夷山寨的吊腳樓裡,眼神昏暗的抽着水煙便是最正常的情況,但是現在這個畢恭畢敬的站在原天衣身邊的老人的
眼珠卻是和眼下初升的太陽一般的顏色,閃着和年紀截然不符的亮光。看着少年消失的方向,老人輕聲道:“主人,這個少年性子剛毅忍耐,資質不錯,看上去倒真是個可造之材。”
“是麼?老召南你久未入世,不知道現在天下已經又是戰亂四起,餓殍遍地了吧。這少年眼神中都是不甘憤怒,不忿自己的命運,憑空生出一股勇氣支持。”原天衣冷淡的看着老人,“若論性子資質,老召南你也應該知道日久見人心這個道理了吧。”
幾間木屋坐落在山頂之上。這幾間木屋都是用山上原木搭建而成,看上去很是簡陋。山卻是極高,高達千仞,穿出了厚厚的雲霧之中,從山頂望去,只見一片雲海之中伸出了一個個的山尖。
老召南背對着獵獵山風在黑色的鐵鍋點燃了葭莩,再將燒完的灰裝入黃鐘律管中,做這些的時候,他被歲月的鐮刀刻得滄桑斑斕的臉上充滿了專注的神情,就好像在打磨着一件精美的瓷器。
“陰極陽生,要看氣候變化,何必這麼費事呢?”看着老召南認真的看着黃鐘管中的葭灰飛動,一卷讓很多修道中人都會眼紅心跳的《金鼎七元內景經》金絲錦帛被隨手丟在身邊的木桌之上。
老召南擡起頭看着散發赤足,宛如不是塵世中人的原天衣,笑了笑,“這樣可以打發一些時間。主人,三天後應該有場大暴雨呢?”
原天衣沒有答話,看着散落在另一處的一把磨好的斧子和一些劈好的柴火,若有所思的反問道:“老召南,我們已經多久沒動煙火了?”
老召南抓了抓頭髮,“三年?或者五年?時間太長了,有點既不清楚了。”
“是啊,時間太長,你都已經要靠做這些打發時間了。”原天衣看着老召南道:“我一心向道,以期悟得衆生奧妙,六十年來,你知道我看到了什麼?”
“主人六十年前空生滅海琉璃訣就已大成。老奴駑鈍,怎麼能見主人所見。”老召南搖了搖頭。
“弱肉強食,這是自然的法則,天道運行,也是如此。”原天衣森然道:“你無害人之心,人卻有害你之心,你不殺人,人卻要殺你。”
“主人說的是。只是我已經夠老了。”老召南的目光之中竟然是充滿了樂天知命的神色,“主人在,我在,主人不在了,生死又有何界限。”
“你覺得他真能爬得上來?”原天衣轉過了頭去,不再說什麼,讓世間任何女子都要嫉妒發狂的修長手指瞬間彈動出一個玄奧法訣,一絲絲白色雲氣散開化成一面八尺有餘的分光鏡,從山底到山腰的景物清晰的出現在分光鏡上。一個傳說中地仙級別的修道者才能施展的,可以反彈絕大多數仙術法訣攻擊的強橫法術竟然只是被他用來派做窺探的鏡子,絕大多數修道者看到這樣的做法肯定會覺得他有如暴殄天物的暴發戶,但是這種需要耗費極大法力的法術卻似乎對他根本沒有產生任何的影響。
老召南搓了搓粗糙的雙手,他看到瘦弱的少年正沿着鐵鏈吃力的往上爬着,鐵鏈和周圍橫生的枝椏在他的手掌和身上刮出了一條條的傷痕,但他依舊用力的往上爬着,可對於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孩子來說,這山峰實在是太陡太高了。在爬到不到四分之一的地方,他終於精疲力竭,慢慢的滑了下去。
“好像是爬不上來。”老召南從未懷疑原天衣的話,但是恭敬的說完這一句之後,這個滿口苗夷口音的老人卻咧嘴笑了笑:“可是主人,我一見他,就覺得他有些不同哩。”
不管老召南如何覺得少年和別人有多少不同,羅浮宗沒有任何一篇典籍之中有因爲誰的欣賞而一步登天不勞而獲的記載。第二天老召南所做的事情依舊是如同死人一般半天不動的靜坐吐納,然後開始搬出一個許久都沒有用過的石臼,開始如同真正風燭殘年的老人一樣,慢慢的搗着黍米,安靜的看着獵獵的山風從石臼裡將金黃色的穀殼吹走。
三天後的中午,老召南從如同死人一般的端坐中醒來之後的第一件事就是咧嘴一笑,他面前的平臺上站着的是似乎和天地融爲一體的原天衣,那面需要消耗極大法力的分光鏡此刻就安靜的浮在原天衣面前的空中。
“這個孩子也不算笨啊。”老召南有些金黃色的眼睛裡亮光一閃。和三天前一樣,少年還在努力的往上爬着,他身上的傷痕更多,不過他的手上和腰上都綁了用布條搓成的繩索,等到力盡之時,他就將繩索綁在鐵鏈上,像老召南前兩天掛臘肉一般,把自己掛在鐵鏈上稍做休息。往日少年從來沒有超過四分之一的高度,但是今天少年卻已經快近山腰。
“這麼多天才想出這樣一個法子,還算不笨?”原天衣卻不以爲然的說道,“更何況這樣又能爬得上來了?”
老召南沒有說話,只是眯着眼轉頭去看自己掛在木屋上的四角青銅風鈴。現在這些風鈴叮鈴鈴的紛紛響起了悅耳的聲音,一場羅浮羣山之中經常會有的暴雨,正式拉開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