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幾萬年前, 西牛賀裡住着一個出家人,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出家人。兩隻眼睛一個鼻子,長得不怎麼帥氣, 也不至於難看。幾件同樣款式的僧袍從年初穿到年尾, 連顏色都不變, 單調至極。總之, 就是一個很普通的人, 和我們平常走在大街上遇到的人一樣。
若說這個出家人和常人有什麼不同,大約就是他格外地熱愛修佛。平日裡總是在小佛堂裡打坐參禪,燃幾柱香, 誦兩本經書,一坐就是一天。那是一個出家人尚不自持的年代, 酒肉美色, 賭博殺生, 清規戒律不過是一盤散沙,做給外人看看樣子, 實則大家都是心知肚明。
只有這個出家人,不飲酒,忌葷腥,遠高牀暖枕,不蓄私財。旁的人都說他傻, 難不成真的守着清規戒律過一輩子嗎?清規戒律既填不飽肚子, 又暖不了牀, 背起來還頭疼。於是這個出家人, 就成了那個年代裡的一個異類。
而大約是託了這種清規的福, 西牛賀在這個出家人圓寂之後,迎來了足以整個天界的人。他也逐漸地被人們記住了名號:緊那羅。
即使是作爲已經修成正果的菩薩來說, 緊那羅也是相當苛刻的一個人。沒有人比他更固執更堅持,簡直可以稱得上是佛界典範。但同時,緊那羅又是一個怪異的人。因爲在他眼裡,不破戒只是因爲沒有值得的原因。若是他認爲有必要的話,戒條與擺設又有何不同。這樣一個矛盾的存在,卻未曾被衆人認識到。
具體時間可以追溯到十三萬年前,當時的多陀阿伽陀佛想要將佛道普及至凡俗,於是在佛門挑選度化之人。緊那羅作爲世尊優婆羅陀佛大護法,又律己極嚴,當仁不讓地成爲了佛門的第一人選。緊那羅本人也未拒絕,這件事情便如此定了下來。
緊那羅下凡前,多陀阿伽陀佛曾告誡他:“世人多有貪嗔癡。度化與執念,不過一念之間。你且自己斟酌,切莫自己入了魔障。”
緊那羅雙手合了個禮:“弟子謹記。”
我們都知道,謹記是一回事,做不做得到,又是另外一回事了。世人皆是如此,沒想到連神仙也未能免俗。
緊那羅下凡後,度化一事如同想象中一般難以進行。生、老、病、死、愛別離、怨憎會、求不得、五陰盛。短短數十年,人生八苦卻要歷經一遍,有的人就此消磨,有的人心灰意冷,能夠參透並且願意修佛的人少之又少。虧得緊那羅在無數次的勸誡無果後,還懷揣着一顆誠心向佛之心。但即使是這一顆向佛之心,竟也難以維持下去。
在凡間遊歷了幾年,緊那羅遇到了一件事。
那是一個風雨交加的晚上,緊那羅摘下蓑衣,在一處破廟裡歇息。外面的雨聲連綿不絕,越發襯得這破廟靜謐詭異。緊那羅並未多想,平心靜氣開始打坐。然而不到月中天,卻聽得破廟外出現三三兩兩的人聲,還夾雜着罵聲。不等緊那羅起身查看,破廟的門就被人一腳踹開。爲首的是一個人高馬大的漢子,臉上還帶着面目猙獰的刀疤。
“喲,這還有個禿子。”刀疤臉唾了一口:“掃興!”
緊那羅擡頭靜靜地看着他,一言不發。破廟裡只有緊那羅爲了取暖生的一簇小火苗,沉沉火光中,緊那羅面容沉靜,渾然不似凡俗之人。刀疤臉被看得怕了,將身上鐵器刀具扔在地上,嚷嚷着:“把人帶進來,這麼大的雨,都呆在外面幹什麼?”喊罷又對着緊那羅揶揄道:“禿子,今晚算你佔了便宜,給你看場好戲。”
未消說,從外面又進來兩個男人,獐眉鼠目形容猥瑣,兩人中間架着一個衣衫不整的女子。那女子低垂着頭,不知道是不是清醒着。
“老大,這怎麼有個人?”個頭稍矮一些的人看向刀疤臉:“要不一不做二不休,把他幹掉?”矮個子話說的很明白,甚至沒有遮掩,拿着匕首就想着緊那羅走去。刀疤臉伸手阻攔:“慢着,相逢就是有緣分,只要這禿子不多管閒事,我們也沒必要多背一條人命債。”
“麻煩。”矮個子不耐煩地收回匕首,走到緊那羅身邊轉了兩圈,突然蹲下來好緊那羅對視:“禿子,我們兄弟三個今晚路過這破廟,在此休息一晚上。有什麼不該聽不該說的,你自己拿捏清楚嘍。既然我們大哥有意放你一馬,你也曉得點分寸纔好。”
緊那羅仍然不作反應,連呼吸聲都微不可聞。如果不是他睜着眼,只怕所有人都以爲這是個死人。矮個子威脅了一會兒,以爲緊那羅默許了,也就走回刀疤臉那處,三人開始聊起來。最初聲音還不大,緊那羅聽不清楚。後來三人越發放肆,口無遮攔,不堪入耳。
“今天這娘們滋味倒是不錯,要不是下雨,草叢裡還能再爽一爽。”
“就是就是,那腿,那腰,都快把老子夾斷了。嘖嘖嘖,那感覺真是,欲*仙*欲*死!”
“蹲了那麼久纔等來這麼一家子窮鬼,她孃老子現在都餵了狗,把這娘們賣到怡紅館,也算是沒白忙活這一天。”
“哎,以後再上就要錢了,不如我們現在……你幹什麼?!”
矮個子的質問是對準緊那羅的,而緊那羅並沒有理她,只是走到女子身前,問她:“姑娘,你可恨?”
那女子身上的衣服多是被撕扯破爛的,難以蔽體。一雙赤足滿是劃痕,想來是被兩個男人拖着走過來的。脖頸和肩頭紅痕盡顯,因爲沾染了雨水,貼在身上看得更加清楚。聽到緊那羅問話,女子微微顫抖了一下,像是即將死去的不值錢的東西。
“姑娘我問你,你可恨?”緊那羅又問了一遍。
“……恨。”女子慢慢睜開眼睛,看着緊那羅:“我恨,所以呢?你又如何?”
刀疤臉拾起大刀:“你這禿子胡說什麼?!找死是嗎?!”一把大刀舞得虎虎生風,向着緊那羅頭頂砍去。緊那羅微一擡手,將刀疤臉定在遠處,又看向女子:“若是我能救你,只要你放下這些凡俗恩怨。你可願意?”
女子愣怔怔地看着被定在原地的大漢,又看看緊那羅。想起自己被殘忍殺害的爹孃,還有自己已經髒污了的身子,哪裡是這麼容易就放下的?女子跪在地上,一點一點地往刀疤臉爬去。她的手觸碰到冰涼的刀刃,想要將大刀插進刀疤臉心口之時,卻被矮個子男人一腳踢翻:“賤人,還想對我們動手?也不看看你全身上下哪裡乾淨!”
緊那羅想要上前攙扶:“姑娘,你可願意……”
“不,我放不下!我不願意!”女子倒在地上,一把揮開緊那羅伸出的手,哭聲撕心裂肺,似乎要把這暗夜穿透:“我不要你救!若你真是神仙佛祖,爲什麼早不出現?!我不要放下,我不要原諒!我要這些人,一個個的,血債血償!”
她的眼神很是純粹,黑暗寂寥,緊那羅無法從其中看出任何明亮的痕跡。完全的恨意遮住了她的眼睛,這也是緊那羅第一次認識到“佛能普度衆生”是多麼的蒼白無力的一句話。人生八苦,苦的就是放不下。憑什麼受了傷,別人說一句放下就一定要放下呢?傷是長在自己身上,別人會這麼說,是因爲他們不痛。只有不痛的人,纔有資格去說原諒。
“即使如此,貧僧明白了。”緊那羅聲音搖晃。因爲當他將自己當做這女子的時候,那些想要度化的說辭一個字都說不出來了。
第二日,路過的人在破廟裡發下三個殘破不全的的身體。手法極其殘忍,最後每一具屍體都向着西方跪拜,無人猜透其中含義。
迦葉尊者來找緊那羅:“你不該幫着那女子行兇,他們死後自有閻羅懲戒,不過等上十幾年而已。”
緊那羅卻回道:“十幾年於我不過轉瞬,而於凡人,卻是一輪迴。用一整個輪迴的時間去等一個結果?迦葉尊者,你認爲這是對的嗎?”
迦葉點頭:“因果輪迴,強求不得,強急不來。佛祖如是說,便是對的。”
“是嗎?”緊那羅不置可否:“弟子似乎,並不認同。”
此後,緊那羅再也未與西方聯繫。他見過很多人:不肖的兒子,強搶民婦的惡霸,爲非作歹的富紳……每當有人想要了結掉這些惡人的性命時,緊那羅就會自己出手。在他眼裡,爲可憐的凡人揹負罪孽,也是度化的一種。他有了很多信徒,也有人稱他爲佛。
他以自己的內心爲佛祖,清規戒律又算得了什麼?
只不過,天界對他的稱呼已不再是緊那羅。而是魔界之聖——摩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