麗人已逝,無跡可尋。只有從那個慢慢長大的孤女身上,纔可依稀想見她當年的影子。
若晴的美與她母親一樣,鉛華銷盡,可見天真。
沒有太多掙扎,疏嵐帶着他的一支笛與一張琴,開始在戰火紛飛的大地上,尋找一個屬於自己的棲身之地,默默等待小晴兒長大成人。他不急於飛奔到若晴身邊,告訴幼小的她他的感情有多麼濃烈和深沉。
他也懂得,人生匆匆,既然愛一個人就不要進入她的生命。
靈州屠魔戰場,疏嵐撫琴於祭月山巔。這張名爲訣桑的琴,他只在月神壽宴上彈奏過一次。他飄然抱琴坐於大殿中央,十指才動,淡青色的樂律之光便如花瓣一般,於金色的大殿中飄飄灑灑,曼妙不可方物。
就在衆仙家落了翡翠盞,投了象牙箸,屏息凝神準備陶醉於疏嵐天籟之音的時候,月神卻微微蹙了眉尖。
一個微小到幾乎看不到的神情,卻讓仙官們紛紛驚醒。他們惶恐失措,離席站起,噤若寒蟬,卻不知月神爲何不悅。
“你們都下去吧。疏嵐仙君一人爲本神演奏。”
仙袍連綿如雲,衆仙離席,就如一片暗色的雲影拂過金色的大地。
“你彈吧。”月神身子微微向後,靠緊了御座的靠背。疏嵐十指再度張開,絲絲青色光線流雲坼風,他蔚藍的長髮飄展如蒼穹。
一時之間,天地之氣,星光月華,皆凝聚於疏嵐十指下七根絲絃之上。他手指彈撥的已不是琴絃,而是月之光,花之魂,是這天地間最皎潔最柔婉之物。
雖柔軟,卻無形有質,無聲有韻,最難彈撥。
聲起,青色花瓣自地面無風自揚,春雪倒流,鳥聲驚顧。月神的眉頭又是一皺。不是壯闊,沒有石崩地裂,高亢破天。更不是婉約,沒有異香繚繞,花間纏綿。
更達於憂傷。這樂律之光雖來自能刺傷人心靈的悲涼之月,卻在疏嵐牽動天地的手指下,描摹成一幅良辰好景,賞心樂事的嬋娟顧盼圖。
在憂傷中思念,卻在思念中看到了希望。
更深於浮華。這花瓣之舞雖淡雅如疏嵐靈力中自然釋放的青霧,卻在他綿綿泊泊的情感中,醞釀作一罈醉臥花蔭,落英繽紛的午原薰風酒。
在浮華中沉醉,卻在沉醉中品出了逍遙。
還有回憶。情愛,**,自由……隨着琴絃根根被撥動,聽琴者的回憶也縷縷被勾起。記憶的漣漪徐徐綻放的同時,那水中人的影子卻在漸漸模糊。原來他彈奏的不是記起……而是遺忘!
遺忘。月神終於聽出了疏嵐琴音中的關鍵——以月魄花魂引發聽琴者轉世輪迴以來,對生生世世至美至愛的回憶,再以那隱藏在琴聲中幾乎根本無法捕捉的殺氣,令聆聽者遺忘他記憶中的一切!
殺氣!月神雙目陡然睜開,眉心靈力凝聚的月光痕跡猝然一亮,迸發出與日月爭輝,令萬物失色的耀眼光芒!
月神就是月神,這妖人仙三界唯一的尊神,僅僅將真氣發動,便破除了訣桑之琴攝人心魄的殺音。
原來疏嵐手指才動,她便察覺到琴聲有異,自己一個人細細聽辨,而令諸仙迴避。
連列坐於瓊華寶殿上的上仙們,都抵抗不了訣桑琴曲魅惑之力。因爲他們都曾是凡人,都曾有過一顆凡心,都經歷過最最痛苦的轉世輪迴。
疏嵐撥動的十指被戛然停止的樂波反盪開來。他白袖揮展,月花絲絃如煙而散。訣桑琴既認疏嵐爲主,便不會傷他,更不會——
“放棄這張琴吧。”月神不怒而威,既是忠告,更是警告,“你不知訣桑琴的來歷麼?它是幽冥地府引魂使者孟婆之琴,不詳之物,快快棄去吧。”
疏嵐怎能不知。傳說靈州蒼生轉世,靈魂都會進入幽冥地府。幽冥地府有河,名黃泉。黃泉河上有橋名奈何,只有過了此橋,才得去往彼岸,投入輪迴之井,再世爲妖,爲樹木花草,飛禽走獸,或是爲人。
奈何橋邊,終年候着一個稱作孟婆的魂使。只有喝了她的孟婆茶,轉世之魂忘卻此生的所有,眸子中洗掉所有人的影子,重新變得澄澈無暇,才得再入輪迴。
也有執念者癡怨者不願忘記今生記憶的,孟婆倒不急於動用大刑,以鬼界利器勾開此人喉管強行灌入茶湯的。她還有一件比任何刑具都管用的法器——遺忘之琴,訣桑琴。
只要聽到此琴的樂律,再難忘的回憶,再深重的承諾,再愚頑的執念,也會在鬼魅的琴聲中一一煙消雲散。他們會乖乖的捧起孟婆茶,一飲而盡。再不會記得有什麼誓言要去完成,在不記得有什麼人,還要去愛他一生。
就是這樣一把殘酷而溫柔的琴,似有冥冥中的手在指引,就這樣落到了仙界,疏嵐的手中。
“無法可棄。”疏嵐只有這四字回答,並非忤逆,字字都是實言。
月神不再說話。她的命令或是勸解,從來都是隻說一次。神不是天道,神只知天意難違。疏嵐攜琴反下天界,來到哀鴻遍野的靈州大地,便是天意。
那一夜,他撫琴於祭月山巔,訣別崖。光滑如鏡的山壁上,不知被誰刻下了“今生無緣,來世不見”的決絕之語。疏嵐負手立於這風月無情之境,若有所思。
這是最後一次彈訣桑琴了。他席地而作,和曲而歌。疏嵐卻沒有想到,因爲琴音中無法消除的暗殺之氣,激盪入山下妖獸與修真之士的陣雲之中,令殺伐之聲更烈。血光慘照,幾乎映紅了祭月聖山半壁山石。
看來這最後的道別,也不得不中止了。疏嵐收琴,白衣落落的他乘風而下,如同一朵輕雲落花,飄入旌旗蔽天,浩浩蕩蕩的戰陣之中。
兵聲戛然止,只爲那不染纖塵,無暇如月的白衣,和微風振弦,仙音萬丈的古琴。
仙士妖魔兩軍爲這個從天而降的仙人讓開一條通路。兵戈齊刷刷得後退,琴師踏月而來,周身清奇疏朗,沒有染上一絲殺氣,血腥。戰士們緊握兵刃,臣服讚歎再多,卻不會喪失戰鬥的意志。
疏嵐沿着那條通路走下去。通路盡頭,正是指揮這支妖軍的幽冥地府地座使,緋雪。
他們在血與火的戰陣中重逢,一個手執長槍,戰袍獵獵;一個靜抱古琴,華髮沉寂。
“你是何人?”緋雪手中長槍一揮,臉上依舊殺氣騰騰,她很快便察覺到疏嵐身上隱藏得恰到好處的仙氣,凝眉道,“你是仙人?誰派你來的?”
仙人?這個詞不由激起了喑血妖軍的殺意,畢竟自古仙魔不兩立。陣雲凝轉,萬千甲兵突然一時吼嘯,萬柄長槍齊齊對準了疏嵐,他已被這熊熊兵陣包圍得密不透風!
而正道兵陣表現卻出乎疏嵐意料。那些丟盔棄甲的修真之士們滿身血污,目光怨毒,彷彿沒從這突然的變故中回過神來。
疏嵐向緋雪身後望去。鮮血沿着她的長槍流落,槍下正是一隻血肉模糊的頭顱。頭顱的旁邊滾落着一支金色的帽冠,正是裁錦宮首席
弟子的瑞日九天冠。而緋雪的鳳紋披風,已經被鮮血染透。
原來這一戰勝負已分。疏嵐苦笑,自己來的也太不是時候。
“你是來幫這些敗軍之將的?”緋雪冷笑道,“就憑你一人之力,也太狂妄自大了!快快退開,妖界人界之戰,本座不想與仙人挑起紛爭。再不識相,休怪本座槍下無情!”
疏嵐淡淡一笑,想必這些妖軍一定不知緋雪是半仙之體,否則不會對她如此俯首帖耳。
他因說:“在下並非來相助於誰,更不是將軍所說的什麼仙人。只是在下手中之琴乃妖界之物,特來完璧歸趙。”
緋雪目光一凜,向疏嵐手中所抱的琴看去。琴身古拙,無弦無絲,卻在清氣浩蕩中透出些許妖異,與抱琴人的氣質大不相符。
“此琴並非我幽冥地府之物,速速離去,休要在此胡鬧!”緋雪不再看疏嵐一眼,若是別人,她早就殺了。
可眼前這個謙和沖淡的男子……似曾相識。她竟起不了殺意。
“這張琴,有着毀天滅地的力量。”疏嵐白袖一揮,那琴便自漂浮空中,精光閃爍,“有高絕靈力且懂音律的人彈動他,便可使之成爲神兵利器。如此罕物,正是地座使將軍所需要的吧。”
緋雪心中一動。她問道:“有高絕靈力且懂音律的人……你是指你麼?”
疏嵐搖頭,衣袖乍飄:“我既言歸還,便意在永不再彈此琴。”
“永不再彈?你是在捉弄本座?”緋雪動怒,槍鋒一轉,已經點在疏嵐胸口,“今天你若不與我喑血軍彈奏此琴,驗證你所言不虛,就休想活着走出戰陣!”
“還有這些白道修真之士,全殺了,一個不留。”緋雪長槍地上一插。
只有命令,容不得任何商榷。
活,或者死,沒有選擇的選擇。
“那若將軍肯收下這琴,便是饒了正道之軍的性命?”疏嵐手一揚,一張古琴已經飄於空中。七根弦繞着他的手指開始飄展,千軍萬馬的戰場中,再無任何聲音。
就在琴絃凝聚的那一刻,緋雪已經後悔。
她卻不知疏嵐心中更爲掙扎。他必須用盡全身真氣來壓制琴絃中的暗殺之音,以免引起兩軍更大的廝殺,使自己的好意適得其反。
一曲《與君同醉》,輕不可聞的樂音,由疏嵐指尖振翅緩飛,染了清風,冷了雪夜,在高遠的藍天上飛過,盪滌塵世,清駿高遠。
三軍疲憊的目光陡然一亮。他們突然擡起警戒的雙眼,去仰望那幾乎被忘卻的藍天,那幾乎不敢再去膜拜的神明。
玉指漫灑。仙音流貫天地,兩揮白袖舒展如風,一襲青發傾瀉如雲。卻無人知道,這彈琴人的心中卻是驚濤駭浪,溫潤如玉的手指也是撕心的劇痛。
那惡魔般幾欲讓他嘔血的暗殺之意已經盡數被吸收於體內。內力如同一塊潔白無瑕的美玉,陷入污髒的泥淖之中,這內傷之重,已經超出了疏嵐的預計。
他的手上卻沒有遲疑。天光如練,隨着他的樂音舞蹈;地氣生花,跟着他的彈奏徐徐綻放。
他將上古邪琴的反噬之力默默承擔。只爲這些無論勝負,都已受傷的心靈,喚醒一個舉杯共醉,雲淡風輕的夢想。
那萬家燈火,歌舞昇平的盛世。
那雞犬相聞,炊煙裊裊的桃源。
那劍試天下,縱馬江湖的年少。
那閒敲棋子,共剪西窗的纏綿。
而這些拿着劍的人,流着血的人,快意恩仇,嗜血成狂的人……沒有人不向往。
連綿悠長的曲調,沒有**。疏嵐所彈不過是人人心中最初的美夢,最簡單,卻又最動人。
無論人,妖,還是仙……他們的心都是一樣的。都爲了不能實現,卻又不能放棄的夢想活着。
這便是意義,是希望,是存在的理由。
拿着劍的手一時鬆動,流着血的傷口不再疼痛。快意恩仇的人忘卻了廝殺,嗜血成狂的人忘卻了慾念。
萬千將士,潸然淚下。緋雪眼光登時雪亮——她想起這個彈琴的人是誰了!
疏嵐,那個雲霧仙君,琴藝冠絕天下,在瑤光雲畔彈琴的疏嵐!
在自己還是雪花幽靈的時候,曾無數次在他的琴聲笛聲中睡着,醒來,那是雲海之上,唯一使人忘卻寂寞的聲音。
不過這把琴……
緋雪凝視着疏嵐的臉,平靜如水,沒有痛苦。
“別再彈了,快停下!”緋雪喝道,“我答應你,快住手!”
清風穿過指間,樂聲漸止。月亮已經升起,照耀着疏嵐磊落,輕鬆,釋然的微笑。
而他因強行吞噬暗殺之音而受的內傷,已讓他三年之內——甚至此生此世都不可引動十成真力,否則便是神形俱滅,永劫之災!
疏嵐啊疏嵐,你何苦如此?要放過這些人的性命,只要你一句話便是——你何苦非要賭上自己性命?
緋雪將琴收入沐雪傘中,她暗暗發誓,決不讓自己這把琴再傷害到疏嵐,傷害到任何人。
“多謝地座使將軍。此事既已了結,還望將軍遵守承諾,在下告辭。”疏嵐一揖,竟不多言,飄身而去。
他已沒有哪怕一念的時間去多說,多留。他只能找一個安靜的角落療傷,甚至以後八年的時間裡遍訪山水譜曲寫詞,而與琴笛暫別。
我欠這世界的債都已還清,是紛爭還是祥和,再與我無關。
只求與你相逢,爲你吹奏。
聖戰結束的第十三個年頭。疏嵐終以楊花歌社教曲名師的身份,帶着那支有太多回憶的碧玉笛,踏上漪淪山亂花吹雪的山道,去尋找那個已經豆蔻年華,亭亭玉立的若晴。
他拾級而上,朵朵新綻紅梅花飄過他的腳背。春光遍灑白衣,他欣然回頭,注視那腳下走過的路。
曲折,坎坷,凝聚了悲苦,卻又充滿歡欣。
因爲,那日夜期許的愛,終於要來了。
注:《與君同醉》來自RPG遊戲《幻想三國志四外傳》的純音樂。 小說.輪迴仙妖亂 最新章節第四十八章 遺忘之琴 網址:html/43/436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