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們明人不說暗話。”如兒道，“今日初見時，大家都聽到丞焰少爺叫姑娘爲‘柳依依’。”
房中突然變得極靜。蓮花更漏的聲音在暗夜中聽了，叫人瑣碎難耐。
月裳舞姬面不改色聽如兒說下去：“那個柳依依姑娘，乃是丞焰少爺的妾室，從前也在柳葉坊作過清倌人——後來，卻被幽冥地府力座使搶佔而去，連身體都魔化了。”
月裳一根手指細細撫摸過那根金簪，接着放回到妝臺上去，點點頭，示意如兒繼續說。
“柳依依的容貌，丞焰少爺自然不會錯認。”如兒近身道，“我與姑娘交談數語，也認爲姑娘同傳說中的柳依依一樣的玲瓏九竅之心。”
“呵呵。”柳依依突然輕笑一聲，“你該不會以爲，月裳就是那個柳依依吧？”
聽她的口氣似乎沒有承認之意，反而極其淡漠，如兒正要辯解，卻被月裳搶白：“姑娘可是要月裳坦承自己的底細？”
月裳起身，移步蓮花燈前，移了燈罩，剪了燭芯：“知道底細又怎樣？”
她又轉睫看了如兒一眼：“姑娘是聰明人，因此我才願與姑娘這般交心。可這世上仍有許多愚人，枉有一身修爲，武功，醫術……”
如兒猛然擡頭，燈影之下，月裳被燈光拉長在地上的綽約之影都是嫋嫋婷婷：“他們不是知道那個蘇婆婆的底細麼，不還是照樣被人擺佈了去？明明已經大難臨頭了，還一味擔心別人受委屈——這樣的蠢人落不得好下場，也只能怨自己了。”
醫術？蘇婆婆？這個月裳到底是不是柳依依，她又知道什麼？若晴今天神色很不對勁，難道蘇婆婆已經對若晴做了什麼嗎？
“夜已深了，姑娘請回吧。”
不待如兒再問，月裳已下了逐客令。如兒只得起身告辭——月裳這番話裡大有文章，須得一五一十告訴疏嵐社主，問清若晴纔是。
“哦，對了。”月裳又將如兒叫住，“也叫門外站着的那位，早些回去歇着吧，夜已三更，有何事明日再說不遲。”
一言甫畢，門外便果真晃出一個黑乎乎的人影了，辨不清是誰。
“是丞焰少爺？”如兒纔開了門，丞焰便急着要擠進來，如兒忙將他攔出去，一面勸道，“月裳姑娘方纔的話，少爺都聽到了，切不可莽撞，咱們還是先回去吧。”
從月裳來歌社到現在，不管丞焰怎麼鬧法，月裳就是不肯跟他好好說上一句話，甚至連正眼瞧他都不肯。現在得了這個機會，丞焰哪肯放過，便將如兒拉到一邊去：
“好如兒，我不進去，就站在門外跟月裳姑娘說幾句話，你放心走吧，我決不惹事。”
門內燭光仍亮着。只是那窗前的倩影已經不在。待如兒走遠，丞焰才趴到門邊，手撫門框道：
“依依，儘管你不想承認，可我知道是你，你的樣貌聲音還跟以前一樣，你的眼神更是沒有變……”
“請回吧。”門內冷冷應了一聲，便要剪滅紅燭。
“等等！”丞焰搖搖頭，雙手離了門框，退後三步，望着門內抱拳道，“月，月裳姑娘，多有冒犯。”
屋裡的人不說話了。丞焰輕道：“在下只說幾句話，決不再提先前那些讓姑娘生氣的事……”
丞焰深吸一口氣，彷彿在等屋裡人的反應。究竟自己又自言自語般繼續說：“而且接下來的幾日，也不會再無理糾纏姑娘了……”
“今日對姑娘說了許多不敬的話，擾得姑娘心中不寧靜，還請原諒則個。”
丞焰說着，心依舊撲撲跳個不停。她會跟自己說話麼？哪怕只說一個字呢？哪怕只是點點頭？
須臾的等待卻度日如年。終於，月裳應道：“公子不必歉疚。月裳心中，並未不寧。”
不必歉疚，並未不寧。
依依，你雖如此說，我怎能不歉疚？在封神新墓時，你爲了救我而被墨吹塵利用，受他折磨欺辱，我怎能不歉疚？
我又怎能寧靜？我卿丞焰明知你身陷虎狼之境卻不能救你，我心處水深火熱之中，無時無刻不在牽掛你，思念你，我怎能寧靜？
“月裳姑娘可否幫在下一事？”丞焰望着這扇薄薄的門，往昔與依依在一起時的情形如夢境般襲來。從千山萬水到一門之隔，希望仍是緲不可及，咫尺也作天涯了。
“但說無妨。”月裳不肯多說一個字。
丞焰清清嗓子道：“月裳姑娘與依依同出柳葉坊，也算有些緣分。他日若有緣相見，還望月裳姑娘能將丞焰的話帶給依依。”
月色清妍，暗雲倏忽。鶴渡寒塘，夜闌人靜。
在這樣的夜裡，眼淚只要悄悄流下來，便不會有人知道。
“就說——這三年中丞焰改變許多，不會再莽撞，不會再孩子氣。”
屋裡月裳靜靜聽着。紅燭搖曳，紅淚流淌。
“丞焰心思如同當年一樣，分毫未變。許下的諾言，到死都不會忘掉。”
到死……都不會忘掉。
“終有一天，丞焰要將這些話當面與依依說清楚。”丞焰說畢，默默等了一會兒，只聽月裳走到案前，將紅燭吹熄了。
世界一下子更暗了。丞焰方對屋內說道：“既如此，丞焰告辭了。”
他走到自己房間門口卻無心回去。他也不願睡着。這三年來，每每閉上眼睛，便會清晰得聞到依依身上的氣味，甚至聽到她翻身囈語，每一夜，都是這樣。
丞焰乾脆飛身上了屋頂。他頭枕雙臂看着天上浩繁的星辰。銀河，就像一條閃爍着魂靈之光的河流從天上經過，不知發自何方，又不知去向何地。
“嘿。”下面卻有人在叫他，一面又搖晃着手裡的東西。
“我今天不想喝酒。”丞焰雖這麼說，那人還是躍上了屋頂，坐在他的身邊。
“我要醒着，我要想着她。我喜歡這樣。”丞焰仍是擡頭望着星空，身邊的人卻咬開酒壺蓋子，兀自灌了下去。酒香四溢，卻是“醉澈”。
丞焰一把將他的酒壺搶過，橫眉豎目道：“野猴子沒聽見本大爺說話啊！再這麼喝下去，小心……”
“小心修爲掉光光。”天亦一把又搶回了酒，笑道，“你不喝酒，因爲你已經看到她了。”
丞焰一愣，張了張嘴，卻又說不出話來阻止。
“我……卻只有醉了，才能看到她。”天亦一仰脖，一壺酒已經
下肚。他擡起袖子蹭去嘴邊的殘酒，也是仰面躺了下去。
此刻天空中的星星……她想必，看不到吧。
天亦閉上眼睛。星光爛漫，就像無數個陌生的靈魂，從他的生命中緩緩經過。
“哎？野猴子，我記得美女姑娘說過，幽冥地府那個地方處於地界，不見天日，那裡生長的草木都是靈州沒有的，而我們能看到日月星辰，風霜雨雪，他們那裡也是沒有的哦。”
丞焰眼中蓄滿了星光，在他特有的眼神中醞釀成一番靈動：“而且，她曾在那裡收到過疏嵐用梨花幻化成的雪，美得不得了！”
真有此事？天亦一下子坐起來，擡頭仰望着天上流動的星辰，若有所思。
他仰望着天空，擡起右手，心念閃爍，咒術催動。天亦掌心中竟慢慢凝聚出清水般的一泓光輝來，應和着天上繁星，猶如舞蹈。
那清水星光中正映着棠雨的笑靨。轉瞬即逝。星光化作一縷清輝，流星般倏忽飛向天際……
而天空中更多的星星似乎有了感應，如風塵僕僕的路人般猛然回頭。漫天星辰一齊轉身，青袂隨風轉，星光曳地流。無數星子如下雨一般，紛紛而落，一絲絲彩霰如長長的尾巴劃破了夜空，將漆黑的大地照得一片清亮。
第128節??第六十七章 咫尺天涯
“咱們明人不說暗話。”如兒道，“今日初見時，大家都聽到丞焰少爺叫姑娘爲‘柳依依’。”
房中突然變得極靜。蓮花更漏的聲音在暗夜中聽了，叫人瑣碎難耐。
月裳舞姬面不改色聽如兒說下去：“那個柳依依姑娘，乃是丞焰少爺的妾室，從前也在柳葉坊作過清倌人——後來，卻被幽冥地府力座使搶佔而去，連身體都魔化了。”
月裳一根手指細細撫摸過那根金簪，接着放回到妝臺上去，點點頭，示意如兒繼續說。
“柳依依的容貌，丞焰少爺自然不會錯認。”如兒近身道，“我與姑娘交談數語，也認爲姑娘同傳說中的柳依依一樣的玲瓏九竅之心。”
“呵呵。”柳依依突然輕笑一聲，“你該不會以爲，月裳就是那個柳依依吧？”
聽她的口氣似乎沒有承認之意，反而極其淡漠，如兒正要辯解，卻被月裳搶白：“姑娘可是要月裳坦承自己的底細？”
月裳起身，移步蓮花燈前，移了燈罩，剪了燭芯：“知道底細又怎樣？”
她又轉睫看了如兒一眼：“姑娘是聰明人，因此我才願與姑娘這般交心。可這世上仍有許多愚人，枉有一身修爲，武功，醫術……”
如兒猛然擡頭，燈影之下，月裳被燈光拉長在地上的綽約之影都是嫋嫋婷婷：“他們不是知道那個蘇婆婆的底細麼，不還是照樣被人擺佈了去？明明已經大難臨頭了，還一味擔心別人受委屈——這樣的蠢人落不得好下場，也只能怨自己了。”
醫術？蘇婆婆？這個月裳到底是不是柳依依，她又知道什麼？若晴今天神色很不對勁，難道蘇婆婆已經對若晴做了什麼嗎？
“夜已深了，姑娘請回吧。”
不待如兒再問，月裳已下了逐客令。如兒只得起身告辭——月裳這番話裡大有文章，須得一五一十告訴疏嵐社主，問清若晴纔是。
“哦，對了。”月裳又將如兒叫住，“也叫門外站着的那位，早些回去歇着吧，夜已三更，有何事明日再說不遲。”
一言甫畢，門外便果真晃出一個黑乎乎的人影了，辨不清是誰。
“是丞焰少爺？”如兒纔開了門，丞焰便急着要擠進來，如兒忙將他攔出去，一面勸道，“月裳姑娘方纔的話，少爺都聽到了，切不可莽撞，咱們還是先回去吧。”
從月裳來歌社到現在，不管丞焰怎麼鬧法，月裳就是不肯跟他好好說上一句話，甚至連正眼瞧他都不肯。現在得了這個機會，丞焰哪肯放過，便將如兒拉到一邊去：
“好如兒，我不進去，就站在門外跟月裳姑娘說幾句話，你放心走吧，我決不惹事。”
門內燭光仍亮着。只是那窗前的倩影已經不在。待如兒走遠，丞焰才趴到門邊，手撫門框道：
“依依，儘管你不想承認，可我知道是你，你的樣貌聲音還跟以前一樣，你的眼神更是沒有變……”
“請回吧。”門內冷冷應了一聲，便要剪滅紅燭。
“等等！”丞焰搖搖頭，雙手離了門框，退後三步，望着門內抱拳道，“月，月裳姑娘，多有冒犯。”
屋裡的人不說話了。丞焰輕道：“在下只說幾句話，決不再提先前那些讓姑娘生氣的事……”
丞焰深吸一口氣，彷彿在等屋裡人的反應。究竟自己又自言自語般繼續說：“而且接下來的幾日，也不會再無理糾纏姑娘了……”
“今日對姑娘說了許多不敬的話，擾得姑娘心中不寧靜，還請原諒則個。”
丞焰說着，心依舊撲撲跳個不停。她會跟自己說話麼？哪怕只說一個字呢？哪怕只是點點頭？
須臾的等待卻度日如年。終於，月裳應道：“公子不必歉疚。月裳心中，並未不寧。”
不必歉疚，並未不寧。
依依，你雖如此說，我怎能不歉疚？在封神新墓時，你爲了救我而被墨吹塵利用，受他折磨欺辱，我怎能不歉疚？
我又怎能寧靜？我卿丞焰明知你身陷虎狼之境卻不能救你，我心處水深火熱之中，無時無刻不在牽掛你，思念你，我怎能寧靜？
“月裳姑娘可否幫在下一事？”丞焰望着這扇薄薄的門，往昔與依依在一起時的情形如夢境般襲來。從千山萬水到一門之隔，希望仍是緲不可及，咫尺也作天涯了。
“但說無妨。”月裳不肯多說一個字。
丞焰清清嗓子道：“月裳姑娘與依依同出柳葉坊，也算有些緣分。他日若有緣相見，還望月裳姑娘能將丞焰的話帶給依依。”
月色清妍，暗雲倏忽。鶴渡寒塘，夜闌人靜。
在這樣的夜裡，眼淚只要悄悄流下來，便不會有人知道。
“就說——這三年中丞焰改變許多，不會再莽撞，不會再孩子氣。”
屋裡月裳靜靜聽着。紅燭搖曳，紅淚流淌。
“丞焰心思如同當年一樣，分毫未變。許下的諾言，到死都不會忘掉。”
到死……都不會忘掉。
“終有一天，丞焰要將這些話當面與依依說清楚。”丞焰說畢，默默等了一會兒，只聽月裳走到案前，將紅燭吹熄了。
世界一下子更暗了。丞焰方對屋內說道：“既如此，丞焰告辭了。”
他走到自己房間門口卻無心回去。他也不願睡着。這三年來，每每閉上眼睛，便會清晰得聞到依依身上的氣味，甚至聽到她翻身囈語，每一夜，都是這樣。
丞焰乾脆飛身上了屋頂。他頭枕雙臂看着天上浩繁的星辰。銀河，就像一條閃爍着魂靈之光的河流從天上經過，不知發自何方，又不知去向何地。
“嘿。”下面卻有人在叫他，一面又搖晃着手裡的東西。
“我今天不想喝酒。”丞焰雖這麼說，那人還是躍上了屋頂，坐在他的身邊。
“我要醒着，我要想着她。我喜歡這樣。”丞焰仍是擡頭望着星空，身邊的人卻咬開酒壺蓋子，兀自灌了下去。酒香四溢，卻是“醉澈”。
丞焰一把將他的酒壺搶過，橫眉豎目道：“野猴子沒聽見本大爺說話啊！再這麼喝下去，小心……”
“小心修爲掉光光。”天亦一把又搶回了酒，笑道，“你不喝酒，因爲你已經看到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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丞焰一愣，張了張嘴，卻又說不出話來阻止。
“我……卻只有醉了，才能看到她。”天亦一仰脖，一壺酒已經
下肚。他擡起袖子蹭去嘴邊的殘酒，也是仰面躺了下去。
此刻天空中的星星……她想必，看不到吧。
天亦閉上眼睛。星光爛漫，就像無數個陌生的靈魂，從他的生命中緩緩經過。
“哎？野猴子，我記得美女姑娘說過，幽冥地府那個地方處於地界，不見天日，那裡生長的草木都是靈州沒有的，而我們能看到日月星辰，風霜雨雪，他們那裡也是沒有的哦。”
丞焰眼中蓄滿了星光，在他特有的眼神中醞釀成一番靈動：“而且，她曾在那裡收到過疏嵐用梨花幻化成的雪，美得不得了！”
真有此事？天亦一下子坐起來，擡頭仰望着天上流動的星辰，若有所思。
他仰望着天空，擡起右手，心念閃爍，咒術催動。天亦掌心中竟慢慢凝聚出清水般的一泓光輝來，應和着天上繁星，猶如舞蹈。
那清水星光中正映着棠雨的笑靨。轉瞬即逝。星光化作一縷清輝，流星般倏忽飛向天際……
而天空中更多的星星似乎有了感應，如風塵僕僕的路人般猛然回頭。漫天星辰一齊轉身，青袂隨風轉，星光曳地流。無數星子如下雨一般，紛紛而落，一絲絲彩霰如長長的尾巴劃破了夜空，將漆黑的大地照得一片清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