爺爺一輩子的榮耀,桃子沒有感受到過,只見到衰敗後的悽慘。
桃子媽的爹,也就桃子外公,和自己的爺爺是當地最大的、最赫赫有名的“馬哥頭”,倆人情同手足,爲了把情誼傳給後代,兩人做主,兩家結了親,一個把女兒嫁過來,一個兒子娶了弟的掌上明珠,只不過,他們萬萬沒有想到,此舉,並沒有成爲想像中的“好姻緣”,相反是埋下了惡孽的種子。
信息閉塞、交流不便的年代,馬背就是當時的“高速公路”,馬哥頭便是“信息流”,帶來的還是當地首曲一指的大房子和家產、田產,這些,都是後來被劃爲地主的有力證據。地主老財打倒了,分田地時,只能撿別人挑三揀四後邊邊角角的田地,又到第二次分家,桃子娘在家不如狗的地方,分到的地是長有核桃和亂石,莊稼長不昌盛的地,田是最底邊、牛羊和河水殘害最嚴重的田。
男人在外瀟灑快活,桃子的媽帶着桃子和妹,扛着鋤頭和斧鋤去種包穀,妹還懵懂不懂事,問:“姐種地拿斧鋤去幹嘛,又不是去砍柴”。
桃子指着斧鋤說:“你不見它的一頭是斧子一頭像鋤頭嗎,斧子那頭用來砍樹砍柴,另一頭就用來刨地。”
“刨地用鋤頭就得了,斧鋤還重,扛去多費勁。”
“你到地,就瞧明眼了。”
正在秋種秋收的季度,山一天天黃枯了下去,河水越來越小,露出了瘦骨嶙峋的石頭。
黃泥路被來來往往挑着包穀、擔豬屎牛糞的人踩得稀巴爛。鳥雀被太陽烤回到了樹林,知了叫得人心煩意亂。
桃子家的地在亂石堆中間,地邊長着不知名的草,野花不顧裡的貧瘠,在石頭中間開滿紫色小花,在風中恣意跳躍。
妹扛起鋤到了地中間,好奇心讓她躍躍欲試,她擡起鋤頭,舉過頭頂,狠勁挖下去,鋤頭在空中劃了個大大的弧線,鋤頭地,只挖起一縷黃灰,鋤頭被彈回,又一鋤下去,只在地裡留下一條傷疤樣的痕,她就有些恍然大悟了,把鋤頭扔掉,拿起斧鋤,把鋤的一頭使勁鋤下,這回是鋤進去了,可鋤頭又被地“吃”住了,怎麼也拽也拽不出來,她沮喪地一屁股坐在地上……
她在地上看她的姐和媽挖,瞧着彎腰、舉鋤,直腰、下挖,地上鋤頭下翻新了,種子播下了。
她覺得有勁使不出,有氣無法發泄。
“乖,你不要總看着,地挖不動,你就撿撿小石頭,把石頭撿到地邊……”
“我不想撿……”
猝不及防地,桃子想不到妹會上來和自己搶鋤頭,把鋤頭遠遠扔掉,爾後像瘋狗一樣撲上來,和自己扭打在一起。她不明白,自己也不惹她,妹爲什麼會用這種方式對自己。她後來纔想明白,她是在和生活對抗,與這塊貧瘠的土地決裂,才導致後來的不讀書而遠走他鄉。有的人的故鄉,是一種愛戀,對於她,家鄉是一塊無法癒合的傷疤。
今天挖地,只是在她的心裡挖開了一道傷口。
媽都是要忙到天黑,桃子帶着妹先回,她要帶着妹回家煮飯、餵豬。
煮飯和煮豬食要用水,可天一干,井水就枯了,吃水要得排隊,一寨子就喝一口井的水,如果不排隊,就得挨別人的扁擔或嘴巴子。桃先用頭天挑下的水煮飯,讓妹去排隊挑第二天煮飯煮豬食水。
井水出的水很少,打一瓢都要等好長時間,等桃子把豬餵了,飯煮熟了,到水邊一看,妹只打得半桶水,後邊還有六個人在等着。
二嬸也來挑水,提着桶就往裡邊擠,看到桃子後,說她家還等着水煮飯呢,讓桃子先給她打。妹就不樂意,桃子就說,我家飯已煮了,先提半桶水回,讓給二嬸先打。可後邊的人就不樂意了,就吵了起來。桃子提上水,讓妹拿着扁擔和另一隻空桶就往回走了。
“姐,二嬸家明明還有水,你爲什麼就讓給她。”很委屈的樣子。
“我們也爭不過他們,就讓他她們提打吧,我們半夜又來。”又說:“現在我們是無人看管的毛驢,誰想騎(欺)就騎(欺),只有我們長大,長本事了,纔不會受她們欺負。”
“我有本事了,也要欺還她們……”妹說。
回到家時,媽已拖着一身疲憊回了。她們就就着火塘邊的火光吃飯,桃子很長時間都覺得,她們家的廚房、正房,就像是山上的廟,只是廟供奉着神位,而她家沒有。她是知道的,這兩間房還是三舅爹領着人來蓋給的,是爹沒把這當家,門也沒有安一扇,牆壁也沒粉。
飯是一飯一湯,飯是包穀飯,湯呢,是幹板菜湯,幹板菜是青菜曬乾後存下的,每年桃子的媽都要曬好幾大捆,吃時用水發省,又把苦味泡掉,能吃上幾個月。
風調雨順的年景,桃子家的田能收六擔,也就是三四百斤毛谷,旱地能收一千斤左右包穀,包穀磨成面,做飯吃時要把硬殼篩掉餵豬,剩下能吃的就不多了。吃飯時,桃子和媽吃得很慢,就怕桃的妹和弟吃不飽。長此以往,桃就只能吃個半飽,媽是不飽。長期吃不飽,導致桃子營養不良,長成了麻繩肚子橄欖頭,到初中畢業時,長跑就暈倒,差點上不了中專學校。後來,參加工作了,吃喝不愁了,身子就見風長,長成了圓桶腰。
如果沒遇上天災人禍,過個年的節的,可能吃到摻着大米的花花飯,但要是發洪水,就難吃到米飯了。
桃子家的田在底邊,緊挨河。河水漲了,媽和桃子就看着正在揚花吐穗的稻子被帶着泥沙的河水壓倒,河水小了,就到田裡把稻穀從沙子裡刨出來、樹起來……可又過幾天,水又漲了,稻子又被埋了……那時起,桃子才真正的理解了什麼叫洪水猛獸。
眼淚擋不了災難,傷心當不了飯吃。天給了絕路,桃子媽在找絕路中出路,爲了填飽肚子,媽就帶上桃子裡箐頭開荒種地。荒地離家三小時的路,荒地不長樹,只長石頭和大黑草、蒿子,蒿子的根扎得很深,挖掉一叢蒿子要用上半個小時,到收穫時,玉米最長也只有三四寸長,包穀裡也長不了幾顆玉米籽。
說起當時的家境,桃子覺得能活下來簡直就是奇蹟。參加工作後,不管多苦多累,她都很樂觀,因爲她覺得,她的生活已從地獄走到了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