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屋。
第五驀輕啜一口洞庭茶,半晌不語。
葉承韜終於等不住:“阿驀,我們已有婚約多年,現下又……我娶你,可好?”
她面無表情地看着他:“我不嫁!”
葉承韜似是料到她的回答,只問:“次數那樣多,若有了身孕,怕是不大好吧?”
她眉頭一皺,眼神冷漠,似乎透過葉承韜,看到了遙遠的過去,聲音平靜而冷然:“不會的。”
葉承韜像是聽到了極大的笑話,他曾經的確經脈盡斷,是個廢人,但是並不代表他不能生育吧?卻見她一臉肅然,只好囑咐:“也罷,你若不肯嫁我,好歹喝了避子湯吧?”
第五驀的彎眉皺的更緊,卻並不回答,只見端着茶盞的那隻小胖手骨節作響。
她沉默地嚥着茶水,面容愈來愈冷。最終,那個茶杯碎在她手裡,鮮血順着手腕蔓延下去。
他覺察到阿驀的不尋常,急忙掰開她的手指,小心地爲她擦拭了血跡,又仔細地上了藥,輕輕包紮好。
她低眉看着單膝跪地的男子,雖然沒有驚人之姿,卻是那樣慈眉善目,好像自己的手也是他的生命,處理得那樣細心。
她本來積蓄的怒意早已散去,化作了一段嘆息:“我不會輕易有孕的,即便你同我日夜 纏 綿,亦極難有所出。若……你想延續香火,大可不必理會我,你是想娶幾房妾室,抑或另娶賢妻,我都不會怪你,也不會介意。你且安心。”
葉承韜早已愣在原地,他一時間無法理解,更無法確定,她究竟是在置氣?又或是心裡話?他第一次發現,原來,自己從未深刻地瞭解她的內心。
他從不知道,她會這般心如死灰地說一段錐心的話。
他忽然明白了,明白隨阿驀去封城的時候,祭月節那天,綵衣想替阿驀問的問題。
那時綵衣只問了他:“秦葉,你到底有多愛阿驀?”
但是,綵衣最終沒有勇氣問他,若是,若是阿驀無法爲他添後,他還會這般看重她麼?
葉承韜在心裡問自己:葉承韜,你究竟有多喜歡第五驀?是真的非卿不娶,非伊不戀?還是爲了生個孩子……笑話!我喜歡她,只因爲是她,無論如何都只願她開心,又不是來嫌棄她的!想清楚了,他便急忙追過去。
第五驀在收拾包袱,將衣裙一件件疊好,再裝了兩件斗篷,帶了一些銀兩與吊錢。
看到他進來,淡淡地打了招呼:“我去巴郡呆段時間,你好生照顧自己。”
她挎上包袱,正欲離去,又遞給他一個小木盒:“我答應了一個喚作淳于彥的男子,八月初八,在風雨榭給他解藥,你明日記得替我轉交與他。”
葉承韜接過小木盒,見她果斷地走出去,深知不可能再回心轉意,便追出門:“我陪你一起去!”
第五驀拒絕了:“不,你在青都待着吧,王爺需要你。我一個人去過很多地方,你無需擔心。”
葉承韜本想壓制心頭的想法,卻仍然脫口而出:“還會回來麼?”
第五驀頓了頓,回眸,莞爾一笑:“你需要我麼?”
“當然!”他不假思索,生恐她否定。
她笑了,當着奴僕婢女的面,上前抱住他,貼着他的耳畔:“葉子,我必須去一趟,待我回來了,會告訴你原因。”
他只聽到了四個字,於是回抱着她:“好,我等你回來。”
一時間,爲數不多僕婢竊竊私語,直說世子與公主如何如何恩愛。只不過,這都是暫時的。
二人一同出了門,一個轉彎後,便分道揚鑣了。
此時,第五驀已換了一套男裝,髮髻高挽,簡單隨性,藍衣飄飄。與她熟絡的人才會知道,她拌男人時候多穿白色、藍色、黑色的衣裳,女子時候總是一襲碧衣,偶爾穿幾件藍色衣裙。
令綵衣總說,她穿着綠衣的時候像極了山鬼,格外靈動、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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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山,閬水。
輕舟順流而下,一把潑墨山水畫的竹骨傘下面,碧衣與青山綠水相融,美得如仙似畫,彎眉淡蹙,雙目含情,薄脣微張。
及腰的長髮有三分之一系於腦後,用一條綠絲絛緊緊打成結。萬千青絲與髮帶在風中飛舞,略微單薄的身子趁着美景,顯得別樣婉約。
她神情恍惚,喃喃自語:“近鄉情更怯,不敢問來人……”
“哐——吱呦呦~”舟人靠了岸,喜悅地喊道:“姑娘,閬縣到了!”
第五驀收回了思緒,將一些碎銀放在舟人掌中,微笑道:“大哥,此行多謝照拂,不必客氣,盡數收下。”
舟人憨厚地笑了笑,收了銀子,似是不大放心,叮嚀了兩句:“姑娘獨自一人,身子骨單薄,好生照顧自己纔是最要緊的。”
她點頭應了聲,不再停留,直接入了古城。
閬縣,遠在一千多年前的軒朝便屬充國,稱之爲梁州,後爲巴國所滅。
同年,巴國遷都閬縣,閬縣得以迅速發展,喚作閬州。景武帝建昌元年,巴國被滅,劃作巴郡,閬州改爲閬縣,距今已有兩百年的歷史。
終於,到了讓村的北坡。
北坡竹林間空出一片地方,零星的墓碑立在山中。
翠竹中的一處小丘上坐落着一個孤墳,石包前面的石碑上刻着字,墓碑前的石階上擺着石案。
石案上有個四方的小土坑,盛了一些香灰。
雨已經住了,山林間吹起了清風,竹葉沙沙作響,如怨如訴。
第五驀收起傘,將東西全部擺放好,跪下身來,燃起兩盞油燈,再點上三支香。
再彎腰深深鞠躬三次,將香尾沒入四方泥坑內。
她慚愧地嘆了口氣,只喊了一聲:“阿婆,驀兒來看你了……”
無人知曉,她從不喜別人喚她“驀兒”,這兩個字,只有外祖婆叫過。她對外祖婆有別樣的執拗,凡是外祖婆說的、做的,任何人再重複,她都不喜歡,包括健在的公公(爺爺,川話)。
九年了,她不曾再回過這裡,只因自己沒本事,身無分文,從外地都趕不過來。
一年推一年,一月拖一月,便錯失了爲阿婆送終的機會。那時候,她總以爲,阿婆還精神,還等得起,便只顧着自己。
她輕輕撫摸着石案,好似那便是阿婆的手,緊緊握着,心裡便有了依靠。
這九年來,兩年在西北銀城縣,父母日夜吵鬧,無暇顧及姐弟二人。
兩年後,她又陰差陽錯地到了青苑,整整被一堆人看守了四年。
之後,又是三年的東西奔走,耽誤了不少時間,自己亦落下病根,寒藥傷了內府,不易再爲人母……
“……阿婆,活到好累人喏!”她就這樣跪在地上,不管石塊的寒涼,伏在石案上,似是再無眼淚,隻眼神空洞地看着墳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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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的她,全然沒有昔日的俠女風範,倒像是一個走失在陽間的魂魄,無處可歸。
今天是八月十五,是祭月的日子,好容易趕着回來了,可以跟阿婆過個祭月節!
九年了,她何止一次地念起阿婆。
九歲那年,娘說阿婆患了病,雙目失明瞭,原是一隻眼睛較輕,便尋了疾醫,用了藥仍舊不見好。
那時,母親將阿婆接到了金城郡內,父親又請了醫師,雖然好了不少,但仍然未能痊癒。
那半年,每逢早晚用罷餐,她會扶着阿婆出門閒逛,不能一味地憋在屋裡,否則心情抑鬱。
人老了,會容易胡思亂想,她與阿婆同睡一張榻,每每聽聞阿婆說夢話,便知阿婆又做胡夢了。
她心裡不是滋味,會哄阿婆好久,見阿婆笑了,她方安心。
半年來,竟是比母親還體貼入微,倒不像是外祖婆,而是像親孃更甚!
那時,她扶着阿婆,笑嘻嘻地說:“阿婆千萬莫亂想,一定要長命百歲,等到二天驀兒大了,給阿婆祝生遭!”
她還未曾想過,人老了,會很輕易地,便不在了……
還記得,秦楓教她的那句話——“阿驀,我知你開慧遲,但你定要深深地記住這句話,百善孝爲先,悔之晚矣!”
她傻乎乎地撓了撓頭,只有十一歲的她無法體會其中深意,抱着沉重的竹簡發怔,緊緊地皺起眉頭,逐個念着那些篆體:“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待?”
此時此刻,終於明白了!
“阿婆,我曉得了——”
這一刻,心中的悔恨、愧疚、悲痛一併襲來,她終是仰首,聲淚俱下。
當她得知阿婆的死訊,方懂得,做不到的承諾,便成了桎梏,永遠在心裡往復,折磨着自己。
自從阿婆過世之後,再不曾對任何人許諾,任何事!她不想成爲一個背信棄義之輩,亦同樣明白了,爲何江湖中人將一個誠信看得如此之重……
一切的一切,她終於都明白了。
可惜,那個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已經不在了……
這是天大的笑話,更是天大的譴責!這,是上天在懲罰自己呢!懲罰自己不孝順!儘管她知道,阿婆不會責怪她,哪怕臨終,阿婆依舊念着她的好,會時時地請人問候阿婆。那多虧了師父,肯讓人帶消息去巴郡,在閬縣與青都之間來回。
過後,她方知曉,那傳話之人不是別人,竟是……
那一日起,她才真的將整顆心都放在了那人的身上。
她強打精神,輕聲笑道:“阿婆,驀兒待外頭學了黑多東西,倉郭(唱歌)跳舞撒子都得行!我現在跳給你看,算是給你過八月十五了。”
努力扶着石案起身,等到雙腿的麻木緩解,她邁開了步子,退到幾尺外的空地上,再揉了揉已經僵硬的四肢,活動活動了筋骨。
她再次鞠躬:“阿婆,嘞首郭(歌)是一位姨姨交我滴,名字叫《送別》,是爲了謝謝你跟我相依爲命,也是爲了完成送你的心願。”
“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
晚風拂柳笛聲殘,夕陽山外山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
一壺濁酒盡餘歡,今宵別夢寒……”
第五驀像一隻山鬼,滿目的悲情,身體柔軟而靈動,好似在用生命在舞蹈。
風起,裙飛,長髮飄飄,衣袂獵獵:
“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
晚風拂柳笛聲殘,夕陽山外山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
一壺濁酒盡餘歡,今宵別夢寒……”
歌聲盡,舞姿罷。
她終於是撐不住了,一口血噴出來,身子委頓下去。
“五內鬱積,氣血攻心啊!”綠衣少年很無奈,搭了脈便去藥鋪抓藥。
他真是慶幸自己的輕功不賴,否則平常人一個來回,即便到了,亦只有收屍的份了!終於明白爲何主子會單單派他前來了——敢情輕功好、醫術好,這都在主子意料之中嘛!難不成主子真會掐指算卦,算着了會用到他的擅長???
嘀嘀咕咕,又抱怨幾聲,他的手上卻處理迅捷。幾針下去,榻上人又是幾口血。又是數針,那人悶哼一聲,算作迴應。若是玉衡在一旁,必定會傻兮兮地問,爲何不脫衣服便胡亂扎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