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氣乾爽、若沒有淡淡焦枯的味道,在這多雨的時節倒是令人愜意。
夜來的兀然,方纔西面還是一片火紅,就像烈焰焚天。
很快,當火雲散去,大地迎來了每日休憩的時光。
天空中,略顯黑沉,尚無繁星閃耀。
也許遠處極西之地還是午後,有人沐浴日光。
這片大地新痕,果真需要時間安眠,孕育新的生命。
地面上,一名瘦弱青年,不知何時停步,擡頭瞻仰。
他在瞻仰着什麼,遠空、夜風、或者等待尚未到來的希望。
等待、應該是在等待、他已經足足站了半個時辰。
究竟是等待星象,或者夜裡的雨露,或者一些別的什麼。
只有他自己才清楚...
“你三人,非一道?”
東皇太一搶先詢問,實際上,他只是覺得兩方人的對話很有趣。
作爲被帝俊分化出、不完美的化身,御用法寶管家。
除了名分上的兄弟稱呼,天生強橫的實力,東皇太一心性修爲,並不比諸聖高妙。
想到就做,理智告訴他,楚翔的話非常重要,暗藏玄機,於他、於己。可本真隨性的情緒化,卻令得不願深想,只是意圖切入那種氛圍。
楚翔並未在意東皇太一的越俎代庖,他在他眼裡,只是一個戰力,僅此而已。
饕餮看着楚翔,而後衝東皇太一搖了搖頭。
“太一,你對我的瞭解,應當比這位...深得多。你覺得,我現在有必要欺騙他嗎?我三人,勉強可算一道,事實上,我相信他二人方纔亦是無心之言。太一,你剛剛好似並未覺察出...這位...朋友氣場的變化。我三才方纔情緒化的恭敬、敬畏,並不是作僞,來的也毫無徵兆。”
“這麼說吧,不要糾結於一言一詞。方纔、似乎是在你以某種手段屏蔽掉我等同本體感知聯繫後,站在我等面前的,彷彿已經不再是你。是另一個偉大、古老、不可直視的存在。那就是他們口中、亦是我未曾喊出口的‘尊上’!我三人態度變化,你會不察?一切莫名、皆有莫可名狀的理由。理由不可能瞞得住你,只在於你信,或者不信。”
另一番話,饕餮卻是盯着楚翔說的。
誠然,他是聖,而非人。態度的變化,不可能如此兩面三刀。那麼,必定是有某些東西,極大的干擾了理智,導致情緒化主導行爲。
解釋起來,要麼就如楚翔先前所想,他們想起了什麼,回憶起什麼。要麼...
“我信。”
就在東皇太一搖頭,顯然並不認同饕餮言辭之時。不知爲何,楚翔竟然開口,說出了這兩個字。
莫名奇妙,完全是莫名奇妙。連他自己都未曾發現自身氣場有甚見鬼的變化,他竟然選擇了相信饕餮。
本尊不知怎的,瞥向楚翔的目光,瞳孔深處劃過一縷金線。
楚翔狀若未覺,也不知如何動作,撤去了周圍禁制。
“是誰...究竟是誰...”
莫克薩羅老爺坐在二十人擡起的大轎上,愣愣的仰望方纔火光傳來的地方。
那火太旺,旺盛至半個大陸的人都能看到。
看見了,並不代表距離極近。實際上,遠處的凡人都會以爲那是某種天氣變化、自然現象。唯獨莫克薩羅,感覺到了似曾相識的氣息!
“是誰...到底是誰...”
喝止了隊伍行進,莫克薩羅呢喃着,坐在軟榻上失神回想。
轎伕們恭敬、敬畏的擡着沉重而華麗的鑾駕,不敢有絲毫動作,生怕打斷了自家老爺思緒。
一名管家打扮的文士,不由自前端開道大馬上躍下,朝着莫克薩羅所在輦車行去!
人間十年,滄桑變化。曾經被囚禁億萬載的莫克薩羅,如今竟然搖身一變,成了某地豪強大老爺。
能夠無視凡間規矩,皇帝才能享受的陣仗自家照樣。無官無爵的莫克薩羅老爺,這些年爲了打拼下偌大的名頭、家業,拳頭可是沒少沾血。
由於當日差點被楚翔抽空本源,以致腦域結構破壞,幾乎變成白癡。
莫克薩羅自然沒甚見鬼的心思,去建什麼勢力,打拼產業。他如今享受到這一切,除了歸功於兇獸在凡間無可匹敵的力量,亦有那緩緩走來中年書生、管家、兼賬房、兼書記之落地秀才、周興,一份功勞。
若把縱橫無敵的莫克薩羅比作一把尖刀,那麼周興就是這把刀所欠缺的刀柄。他自是不敢比作什麼捉刀人,事實當莫克薩羅力量完全超越凡人所能理解極限,於凡間、一切所謂陰謀、利用對它來說都是白搭。
一振袍,書生朝着二十轎伕爲首之人打了個招呼,矯健的躍上鑾駕。
周圍轎伕兼護衛高手未曾阻攔,甚至看向他的眼神,也只有恭敬、並無畏懼。
“老爺,您在、您在想些什麼,小人可能爲你解惑...”
外人面前,周興永遠是那般風度翩翩,卓爾不羣。即便面對諸國皇室招攬之人,亦都不假顏色,不卑不亢。
唯獨在那一道明黃色的薄幕後,人們視線所看不透的地方。
跪坐在莫克薩羅面前,近年被江湖人敬稱‘百詭國士’的周興,顯得無比謙卑。
莫克薩羅並不是天生的白癡,隨着時間推移,他的腦域已經一點點補完,智慧早已經逼近從前。
可惜,那過程來的太快,從弱智到天人,變化總於旁人看不到的地方。而在凡夫眼中,天才和瘋子本沒什麼差別,何況比天才更具智慧的天人衆?
旁觀者從來以爲、莫克薩羅只是一個有勇無謀的莽夫,唯獨周興清楚,這一切都是假象——倘若莫克薩羅願意耍詭計,一百個他也唯有被玩死的份!莫克薩羅的智慧,不知從何時,已經遠遠超過了他,心思再難看透...
實際上,從當年第一次見識到莫克薩羅非人的手段起,他就不曾於人前人後有過半點不恭敬、不規矩的行爲、念頭。
而正是他這種覺悟,使得莫克薩羅不厭其煩,陪他玩了好幾年的遊戲...
一切外人眼中炙手可熱、多少巨擘覬覦的榮華富貴,在莫克薩羅、近些年的白癡老爺眼裡,實際上都是遊戲...
“周,你跟隨我,快有十年了吧...”
恍然莫克薩羅回過神來,凝視着恭敬跪坐面前的管家,如是問道。
周興不敢有半點多餘猜測、想法,謙卑而誠實的回答:“是。”
莫克薩羅老爺是個聰明人、絕頂聰明人,在真正智者面前,最具智慧的答案,便是忘掉自己可笑的智慧。
莫克薩羅滿意的點了點頭,復又看向先前火雲飄舞的地方,喟然嘆息。
那裡,已經陷入了黑暗。
“周,從今天開始,這一切都是你的了...”
莫克薩羅的囑咐,並着周興的詫異,成爲他生命中,同當年遇見吃着霸王餐的老爺一樣,變成另一個奇蹟...
他想過莫克薩羅可能從不在乎這些,他想過也許當莫克薩羅某日要走,也許這一切都會成爲他的嫁衣、亦或者脾氣暴躁的莫克薩羅會將一切都毀滅。
當幸福果真到來,恰如當年素不相識的莫克薩羅,邀請落魄的他一起吃那頓霸王餐。周興愕然、欣然、慨然。
然當他想要說些什麼、做些什麼、抒發些什麼、一如那年的時候。那個致使他命運發生轉折的男人,不知何時離開...
周興看着空蕩蕩的輦車,回望四周,而後低頭,呆呆的看着張開的雙手,茫然...
彼之所欲,己所不謀。己之所欲,彼棄如履。所欲者,豈值欲也?
“來了!”
清風黯淡的眸子兀的一亮,原本低垂着凝重的表情,瞬間釋然。
他笑着,擡起頭,眺望高空。
空曠處殘餘陽光終於再擋不住星輝,漫天光點,閃閃爍爍。
三男一女,聯袂而來,當先之人,豈不正是他等了許久,相信不會離去,卻連自己都開始懷疑堅持的,那個人...
“我知道,你無需躲我。”
清風自語,懷裡抱着的長劍滑落,手掌順勢壓住劍柄,連鞘插入大地,拄立。
“爲何輕易放他們離開。”
本尊審視楚翔,白色的背影在夜晚依是突出,顯得翩躚。
目光越過楚翔身影,他的目光早已經窺遍九天十地。足下清風,自然也難逃督視。可他,只是問了一件不相干的事情,視若無睹。
“爲何不讓他們走。”
感受東皇太一和青銘同樣露出詢問的神色,楚翔倒是顯得坦然,足叫世間君子汗顏。
攸關本身天大秘密,是否能輕易讓人聽了去?這必然是不能的。可楚翔,偏偏滿不在乎。
“你真信了他所言?”
楚翔反問,目光深邃,背景着夜空,比那繁星還要扎眼。
本尊想了想,搖了搖頭。
“不信。”
理智者,只信有所依據之辯詞。他覺得饕餮完全是在胡扯,半點根據都沒有,純粹胡言亂語。
倘若世間真有能影響聖人意志的存在,這種影響也必定發乎於外。
他適才同樣觀察着饕餮幾人的表情,二者朦朧像暫且不說,從頭至尾,饕餮虛影並不似被人“攝住心神”的樣子。
也許聖人意態變化的確惹人生疑,這不表示,既定的現象定然代表確定的結果。誰知道,他不是果真在胡扯、誰知道,他不是從最開始就在演戲。
本尊,甚至包括東皇太一,包括青銘,從理智出發,一萬個不相信饕餮所言。
楚翔來歷,他最清楚不過,雖然有些古怪,也不可能似饕餮說的這般玄乎。
氣場改變,聖人畏懼。
那豈不是指,楚翔身上,藏着連聖者都驚懼的東西,那是什麼?至高天?扯鬼吧。
本來沒有根據,爲何要相信。倘若真如此,他又是如何“清醒”。倘若真個如此,爲何包括他在內的三聖,都未對這種異象,表現出應有之疑!事後的驚疑,而非事時。缺失的細節,很容易捕捉到。
縱然他說的都是真的,本身必定也料到了這種變化!他一定知道什麼,卻刻意不說!
然本尊更願意相信,他說的從根本就是假的,是以本尊想到此節,復又朝着楚翔反問。
“你信嗎?”
楚翔笑了笑,不言。這時四人,已經落地,朝着清風走去。而他們,還是對那少年,視若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