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43

商息爲首一將領躍身下馬, 快劍指着素素的咽喉,素素擡頸緩緩站了起來,“別再傷人, 我隨你們去見將軍。”

那人讚賞的朗笑一聲, 對素素道:“沒想到天龍的妃子生得如此美貌也有這番膽色。”他吩咐手下把人綁起來, “都先押返西旗, 待我上報將軍。”

凌雲壓着狂跳的心, 一掌把門推開,塌上坐着的果然是素素。他衝過去,也沒顧及給素素解開繩索, 便把她攬入懷中,“素素, 真是你, 真是你……”

素素愕然, 沒想在這碰上凌雲,呆了好一會才問:“你, 你怎會在這?”

凌雲沒有放開素素,依舊把她抱在懷中,一手替她去解繩索。他摸着她的手腕,輕問道:“疼不?”

素素搖頭,“只是一會, 不疼。你還沒答我, 你怎麼會在這裡?”

凌雲不答, 只把她擁得更緊, 他將素素的螓首壓在頸側, 下顎蹭着她的烏髮,“我說過你是我的素素, 你就終會是我的。”

素素用盡所有力氣把凌雲推開,赤紅的火苗在眼裡燃燒,“顏甄是你派人暗殺的?”

凌雲一看素素的神情不對,心中猜想百遍卻仍不願面對,“你愛上他了麼?”

素素如看仇人一般死盯着凌雲,“你只告訴我是與否即可。”

“不是。”

“不是?”

“真的不是!”凌雲不顧所有把素素抱緊懷裡,任她怎麼推打也不鬆半分,急急地問道:“素素你告訴我,你是不是愛上他了?”

素素一翻推打掙扎無用過後,再無力氣,任由凌雲把她抱在懷裡。眼睛盯在地上,哀慼又浮上來,喉間似有千萬細針穿刺,她幽幽道:“可是他已經走了,就扔下我一個人。”

凌雲擁緊她,心中酸澀難忍,一切都是徒勞。再奪回她人,卻失了她心,原來真的遲了,她已經不再是他的素素了。

凌雲覺得脖子有熱流滑過,心痛不忍見她落淚,他俯首親着她的眼睛,珠淚化成利刃,沿喉而落,直破心間,“素素你還有我。”縱然失了她的心,仍可守着她的人,終有一日,他的素素便回來了。

滾燙的淚滑落下來,灼開心房一個又一個洞,素素擡手,狠狠的咬下去,才能抑制住滿腔噴薄而出的悲恨。她要深深的咬下去,咬開皮肉,敲開骨髓,把恨和仇都深植在裡面。

“你這是幹什麼!”凌雲連忙把素素拉開,但那嫩白的纖手已讓她咬開一層皮來,幾束殷紅的細血蜿蜒在皓腕之上,在凌雲眼裡,那就是握其心脈的血爪,緩緩收力,逼得他欲呼不能,割腹剖心之痛也不及如此。他擰眉壓痛,小心翼翼地把素素抱下軟塌,讓她坐於地上,左手高舉枕在軟塌的被褥上,然後纔出去喊了人來包紮。

待軍醫包紮完畢,行禮請退,素素方知凌雲竟就是商息領兵的將軍!她質問道:“你竟然投誠商息,帶兵攻打天龍?!”

凌雲把素素抱回軟塌上坐着,抱着她道:“當年你已成太子妃,我也惟有此舉可再讓你回來我身邊。素素,我一直記得你在七裡坡對我說的那句話,你說:素素心是你的,人也是你的。”凌雲微笑,憶起心中最甜的片段,“我一直記着。”

素素用手去推他,卻動也不動,她便用剛包紮好的左手重重砸在凌雲的手臂上,疼也不喊,只是讓血迅速地把腕間的白布染紅。“你雖不是主謀,但也是幫兇!若你不攻打天龍,顏甄就不會御駕親征!他不御駕親征,就不會遇襲,就不會拋下我一個!”

凌雲心顫欲裂,把素素的左手抓離,“咬得那樣深,還反覆撕裂傷口,可是要留疤的!”

素素掙脫不開他的腕力,便只能任他架着,“做個記號亦無不可,廣袖一垂,便是什麼都看不見了,惟有傷痛憤恨流淌在血脈裡。”

凌雲梗塞啞道:“素素!延龍大婚那日,我曾對你說:我只要求你心是我的,就夠了。我知道,你心已不在我這了。”靜靜的,他聽見淚在心裡流淌的聲音,閉眼又把素素攬進懷裡,“但我忘不掉過往種種,你仍是我的素素。”

素素的手讓凌雲抓着,她便又用上了口,死死地咬在凌雲肩上,“我告訴自己,今生虧欠的來世歸還!你卻要逼死他!”我們就非要這樣生生世世情債相欠嗎?!

凌雲忍痛,心間比身上更甚!“素素你是要我等到來世麼?”他的素素今生已不再隨他了麼?

素素擡頭看他,多日的憂心傷神,一霎那失了理智,衝口而出:“鄭凌鋒,你還要我如何?!來世情債,我都已經還給你了!”

“素素?”凌雲不解地凝視於她,訝聲問道。素素此話是何意?鄭凌鋒又是何人?

素素覺得自己說錯話時已經收不回來了,只低頭不語。

凌雲亦不相逼,抱着她,輕輕地給她撫着背,見她不再言語,便柔道:“素素,待我領軍攻下天龍皇城,我們便去尋處如你當日給我彈的《夕陽簫鼓》裡所繪的景地,暮晚迎月泛舟吟,山疊花影波盪月,槳櫓添聲……”凌雲臉頰貼着素素鬢角,閉目淺笑,“再不讓人找到,就只有我們兩人,安安靜靜地過下去好不?”

素素擡眼,看他劍眉星目,神情淡靜寧遠,“只是日後我還能平靜得下來麼?”

凌雲在素素螓首印下一吻,下顎枕着她的髮絲,“只要你想,便可。”

素素盯在地上,“再不可了。”

凌雲把她抱離懷中,看她低垂眼簾,“素素,我已不求你心,只要你人在我身邊就好,難道如此亦不可麼?”

素素緩緩閉眼,站了起來,“心傷逝,情斷離。素素已不復從前了。”她看向房內薰香,縷縷細煙,輕聲像是對自己說:“我不要再依靠,若失依靠,便墮深淵。”素素微轉頭對凌雲道:“雲上將是要用我當人質不?”

凌雲“嗖”地站起來把素素抱入懷中,“素素!你是非要看我心碎淌於一地麼?我不會放你回去的,錯過一次,我不會再錯過第二次了!”

凌雲在西旗扎軍,養兵備糧,兩日後再攻皇城。凌雲把所有軍紀要事都下發到孟荊路處理。雖說是出兵在外,凌雲自從見到素素之後,便與她同出同進,晚上也是於同一塌上和衣而眠。素素幾乎是睜眼到天亮,攻城,剿王,家仇國恨,但,她的恨只對顏斐一個啊,傾朝覆國,要書白如何,要大哥如何,爹孃如何,又要她如何面對顏甄。

丑時將盡,凌雲便翻身下牀。素素輕閤眼瞼,靜聽聲響,心裡微嘆,真的不同了,鄭凌鋒可曾如此爲她過?但現在……一心不可二分,這般鋪天蓋地、窒息奪氣的愛,如此亂戰引敵、禍國殃民的罪名,讓她怎能承受得住。

凌雲穿戴完畢,便俯身在素素耳旁輕道:“素素,今日我便要攻伐廣澤皇城了,我留下五千兵馬護你安全,你就留在西旗等我大勝捷報吧,然後,”凌雲一指捲起素素耳旁細發輕柔轉繞,“然後,我們便去尋個那樣恰意的地方,永遠住下去。”說罷,在素素額上親了下,溫柔淺笑道:“乖乖的,在這等着我。”

素素聽着輕輕的關門聲響過,離去的腳步放得細得不能再細,她拉起薄被覆在心口,連着衣裙一塊揪着,揪着心口的酸澀,真願能把痛也揪爛研碎。眼角有淺淚盈落,她細訴:“凌雲,如果,是你先給我融暖滿心,那時我定會與你一同奔走,無論是抄家殺頭,還是誅族大罪,我都不會在乎,那些都不過是夙夙的陌生人罷了。”素素牽脣而笑,閉眼帶落珠淚,直滑落耳際,“就算那樣最後不過是與你一起牽手走過奈何橋,一起碰碗喝完孟婆湯。”素素睜開眼,望向窗外依舊黑冷的天幕,星寥寂,月影清淺,夜風疏冷,“但如今,你又讓我如何,如何……”聲音越發的低下來,“素素……心已死……”

“姑娘,”素素一拉開房門,門外便有一士兵恭聲彎腰對她道:“雲上將派我等隨姑娘左右,護姑娘周全。”

素素掃過一眼,跨步出門,“帶我去牢獄。”

“姑娘,那地方髒亂不堪,姑娘還是留房中歇息吧。”一士兵擋在素素身前。

素素一拂長袖繞過那人,“帶路!”

牢獄非要造在地下麼?素素扶着陰溼的磚牆走下去的時候想。燭火昏暗飄忽,在黑暗的牢牆上如團團噬人屍骨的屍蟲,帶着絲絲腐爛的氣息捲入鼻腔,素素只覺得毛骨悚然。

“離憂!”素素拉着牢門,轉頭利眼一瞪,“還不開門?!”

那士兵半跪下答道:“姑娘,此人乃重犯,在下恕難從命!”

離憂已然昏迷,那日前後各中一刀,一天一夜多了,竟然不作處理!素素蹲下伸手摸過離憂盔甲,一帶便是粘綢的膿血,再這樣下去,必定要感染潰爛的!她站起來搖着木柱牢門,“開門開門,給我開門!我與此人情同兄妹,他若有什麼事,我讓你們皆一同陪葬!”在天龍,堂堂太子正妃,素素也沒如此盛氣凌人地用過她的身份說話,現在倒是對商息小兵用上了特權。

“姑娘……”那士兵面露難色。

素素抓着木柱,一瞪眼道:“再不開門,我便撞死於此,看你們要如何和雲上將交代!”

那士兵思慮了一會,惟有開了門遠遠在外守着。

素素把離憂託抱在懷裡,探鼻翼,尚有一絲氣息,“快喚大夫!”素素看大夫給離憂上藥包紮,淺蹙眉心,心裡隱隱泛痛,都是因爲她!

素素一直抱着離憂待麻醉的藥力消散。離憂睜眼看自己枕在素妃臂上,惶恐掙扎起來,只是藥效未盡並不如願,他蹙眉神色凝重道:“素妃,放下屬下,這……”他說話間一下扯動傷口,呼痛倒下。素素止住他的話,“你護我受傷,如今還要關於此等地方,素素……”稍頓,壓下聲音再道:“西旗原有兵力應該也是關於附近,你想辦法讓他們逃獄,帶我去見三哥。”

離憂盯着遠遠站於門邊的守衛,看樣子並沒爲難素妃,還把她當座上賓了,微微點頭,“屬下知道,就怕屬下這身子壞了時辰。算時日三王爺兵馬該是差不多到了。”

“地牢起火了——地牢起火了——”

素素急急跑過去拉開門蹙眉瞪眼問道:“什麼回事!我不是交代過要善待他麼?他若有事,逃不了你們!”

“姑娘,在下亦不知何事,等在下前去看看,姑娘在房內歇息。”

素素故意發怒地狠狠甩上門,捂着心口走至窗邊靜聽,外面的動靜果然混亂起來。不一會,便聽見刀劍交加的混戰聲響。

守在門外那士兵直接推門就進,拉起素素手腕道:“姑娘,得罪了,請隨在下走!”

素素故意走得極慢,讓他拉着,剛踏出房門,便看見顏甄以前的殿前伺衛舉刀衝過來。“嚓”一聲,拉着素素手腕那士兵的手立刻被整隻砍了下來,腥紅的熱血濺了素素一身。“啊——”素素尖叫一聲,甩下握在自己一手腕上的斷臂,後退兩步,瞪大眼大口大口地喘氣。那士兵顧不得斷臂,一手揮劍擋開攻勢,但左臂已斷,血流如柱,沒兩下便中了三四刀,倒在地上。素素大喊:“刀下留人,就放他條活路吧。”誰錯了呢,各爲其主,誰都沒有錯。若是自己有危險,那人定也會拼死保護的,但現在卻要把自己逼成這麼殘酷的人,她做不到,真的做不到。

“素妃,我不殺敵,終被敵所殺!”

素素看了眼倒在地上的商息士兵一眼,渾身是血,奄奄一息,都這樣了,還必須非取他性命不可麼?她別過頭閉眼道:“他已受重傷,不足爲懼,放他於此,生死存活,也是看天命。你們還是速帶我離開這,去找三哥吧。”

“是!素妃!”

爲避商息兵力,素素僅帶幾名伺衛離開,原兵力反控西旗城。素素和伺衛均喬裝打扮成普通商人,繞大半個山林趕路。遠遠黑壓壓的便瞧見一大片行軍,爲首一面“商”字錦旗。

素素拿過被褥軟枕給離憂墊着,“我讓他們趕路,這山路顛,你忍着點。”

離憂答道:“勞素妃照顧,屬下罪該萬死!屬下身骨硬朗,素妃不必掛心。”

素素目光落在離憂胸前,白布上點點紅印,似是隱隱又滲血了。她淺嘆道:“說了沒人時不必如此禮節,我不想再和你辯這些了。”

入夜,趕馬的伺衛靠近簾子低聲道:“素妃,前面隱約見天龍軍旗,應該是三王爺的兵力。”

素素大喜,“快,快過去。”

通報,入營,燭火昏黃,照得人心神恍惚。素素遣退守衛,在顏衢面前直接跪下,“三哥!”顏衢面露驚訝之色,急急上前欲扶,素素卻跪着退開兩步,“三哥,素素只求三哥了。”

“弟妹究竟有何事?快快起來再說,豈有如此一直跪着之理?”顏衢掩去羞色,伸手擡着素素手肘把她託了起來。

素素低頭,略一咬脣道:“三哥!六哥他,弒君奪位!”

顏衢深吸一口氣,然後便肅聲道:“弟妹豈可胡亂猜說!三哥知道,十二弟之事對你很大打擊,但也不可說如此忤逆之話!”

素素搶前兩步,“三哥,素素絕無胡亂說話,素素敢以性命擔保!素素只想請三哥爲素素做主,爲皇上討回公道!”

顏衢深折眉心,轉身背對素素,沉聲怒喝:“六弟已登基,便是如今天龍的當朝天子,如此說話,誰也保不了,弟妹以後切不可再亂說了!三哥此次便當弟妹心神不佳,一時錯言。”

素素握拳立在原地,下脣已然咬破,血腥之味竄進口中,掀起胸中咆哮翻滾的仇浪!果然是兄弟情深!素素恨!只恨自己文武不能!亦恨自己爲何不養幕僚死士!如此便可回朝替顏甄報仇!可現在要她如何!她閉眼強答道:“素素記下了。”說罷便要轉身出帳營。

“弟妹!”顏衢匆匆叫住素素,聲音裡隱隱藏着一絲着急與憐愛。

素素站在簾前,並未轉身,胸間掀起狂潮巨浪,她抓不住,什麼都抓不住,就要把她吞噬下去,“三哥不必掛心,素素此刻便啓程回宮。”

“嗯。”此後便是沉默,待素素掀簾而出時,顏衢才又道:“那便先回吧。此路往後都是三哥兵力,”顏衢從懷裡掏出一小面令牌,走到素素跟前,“若遇事,便出示我令牌,可平干戈。”

素素低頭盯在令牌上。她不要看顏衢的眼睛,她不要連他也恨!顏甄你說讓我往後有事便找三哥……便找三哥……素素嘴角冷笑,接過令牌,“那素素便在此謝過三哥了。”

素素上了馬車便立刻吩咐道:“往東!我要去當初皇上中箭的地方!”由於保護素素的皆是以前顏甄最忠心的守衛,所以她也沒改口稱顏甄爲先帝。

“素妃,往東要遇上商息大軍!”離憂一聽便急了。

素素卻不理,揚下簾子,“啓程!往東!”

“雲上將!西,西旗倒城了!天龍兵越獄反攻,姑娘也……”

“也怎麼了!說下去!”凌雲驚怒交加,難道這趟也要錯身而過麼?

那小兵嚥了咽口水,“姑娘也被他們帶走了。”

凌雲踱了兩圈,終是忍耐不住,“孟將軍!”

“屬下在!”孟荊路單膝跪下接令。

凌雲放下虎符,“你領兵直攻廣澤皇城,必定要快,要趕在其援軍之前!至於西旗暫可不理。”

孟荊路接令,“那……雲上將呢?”

“我領兵五百,沿路追回。”

“雲上將領兵五百,若遇大軍,可是不妙!”

凌雲輕嘆,丟了素素,纔是最不妙的,總隱隱覺得,再錯過,便是一生了。那嘆息在孟荊路耳裡,卻像是下定決心地吸了一口氣,決斷而不顧一切。“孟將軍莫憂,雲某自會避讓,若是不幸落入天龍之手,不必多慮,切記以大局爲重。”

凌雲出帳上馬,直奔而去。夜風撲在面上,卻如細密的蛛網,把他困於其中,掙脫不得。“素素,我說過,我不會放你回去的,不會,絕對不會!”

素素蹲在地上,四周茫茫一片。她摸着微潤的泥土,慢慢地跪了下來,眼角無淚,讓風吹得乾澀,“顏甄,素素說過的話,絕不食言!”她抓起一把泥土,看着屑沫從指間往下落,冷冷的聲音像是冰凌破裂,“顏斐!我秦素素今日起誓,定要你血債血還!”話落,素素站起來奪過身旁伺衛的配刀,便往頸上略去。

“素妃——”

“素素——”凌雲心神俱裂,似是有什麼東西生生抓破心臟。他隨手摸過腰間一錠銀子運力彈出,打在素素手腕上,“哐當”一聲,大刀落地。

凌雲一人急騎來到素素身前。素素身旁伺衛立刻拔刀相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