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40

商息銀沙都天策府內。

“雲上將, 依屬下之見,下商乃天龍南邊的重要關口,地勢險要, 易守難攻, 一旦奪下, 便可麾軍北上, 直搗天龍皇城。”孟荊路點着桌上的羊皮地圖對凌雲道。孟荊路是商息的懷化大將軍, 位列正三品大員,亦是孟練騰和孟耀的大哥。

凌雲並不贊同,“下商於天龍意義非比一般, 必定派重兵駐紮,硬攻對我軍並無益處。”凌雲手指斜向上劃過羊皮地圖, 指着瓊躍道:“若是繞道西北, 從瓊躍開始進攻, 定會輕易許多。”

一旁的孟耀不服氣,這個新封的天策上將, 分明就是上次他在酒肆中與大哥談起的那個男不男,女不女的皇上的救命恩人云素,憑什麼一來就壓在大哥之上,既無軍功,亦無政績。他反駁道:“繞道西北, 那邊氣候惡劣, 山路沼澤, 得耗費多少兵力和軍糧?”

孟荊路對孟耀教訓道:“不得無禮!還不快快給上將賠不是?不要在雲上將前鬧笑話!”

孟耀雖是心有不服, 但攝於大哥威嚴, 還是心不甘情不願的道了歉:“孟耀年紀尚小,若是說錯了還需雲上將指點。”

凌雲淡笑, “小小年紀便能看出如此問題,亦算不錯了。”

孟荊路道:“雲上將過獎了,孟耀年紀尚輕,歷練不多,還得再好好磨磨。”

凌雲點了點頭,言歸正傳,“行軍西北一帶,有利必也有弊:其利在於,天龍駐兵不多,容易避其耳目;其弊在於,環境惡劣,耗費軍餉,拖延時日。”凌雲看了下孟荊路,又道:“至於從下商發兵,其利當然是極容易見得,但其弊,便是要傾力苦攻且勝算不大。”

孟荊路蹙眉深思。孟耀站在一旁,雙手環抱胸前,一臉的不屑。

凌雲坐到太師椅上,舉起裝着白毫銀針的青瓷杯,對孟荊路和孟耀道:“此茶不錯,香氣清鮮,滋味醇和,是閩南部落進貢的好茶,皇上擡愛,賞之雲某。孟將軍與孟公子也嚐嚐。”凌雲喝過,放下杯子再道:“雲某今夜會將從兩處出兵的比較奏呈皇上,待皇上聖決。”

洌非洱對凌雲問道:“雲卿家,可有研究出良策?”洌非洱自那趟拆穿雲素即是鄭凌雲後,便像不再記得此事一般,往後也是如從前那樣,稱呼他爲雲卿家。

“稟皇上,雲某與孟將軍商策過,已把直接攻打下商,和繞道西北再攻瓊躍的利弊分析寫好。”凌雲單膝跪下,把宣紙高舉過頭,“請皇上過目。”

洌非洱接過,“雲卿家何需多禮。”洌王接過,細細看過每張宣紙所書,良久才道:“孤果然是沒看錯人。雲卿家,孤便準你所奏,出兵十萬,劃撥軍餉兩萬兩,取道西北,經哇新澤地到西山,再攻打瓊躍,三日後出兵。”

凌雲與離愁之間終是有芥蒂的,凌雲更多的覺得是愧疚。離愁是公主,雖說現在是側室,但也是每日兩人同房共眠。

出兵前一晚上,凌雲薄醉歸來。他坐在牀上,對正在案前梳髮的離愁道:“按皇上意旨,明日我便出兵了。”

離愁手下一頓,沒有轉身,只輕輕道:“你自己要小心。”說罷又繼續往下梳髮。

凌雲心底一暖,即便當日自己是以那麼不堪的方式強要了她,即便那個時候對她喊着素素的名字,她還是一直溫柔如初。凌雲走上前去抱着離愁的雙肩,溫柔道:“我知道一直都委屈你了,我對不起你。”空氣裡蕩着柔軟卻又刺人心酸的氣息,“我不在的時候,你也要照顧好自己。”

暖暖的氣息圍在離愁的四周,他的話卷着酒香鑽進她的五臟六腑,把她的心浸得柔軟。什麼時候有人在乎過她的感受了,什麼時候有人對她說委屈你了。熱淚蔓上來,所有的東西都浮上一層水影,離愁稍稍仰頭,眨眼,把晶瑩抑制下去。雖然他不愛她,但他關心她,這便足夠了。離愁坐在椅上轉身,雙手扶握上凌雲的手臂,擡眼看他。離愁的眼珠讓淚洗得微潤清亮,此時一眨不眨地盯着凌雲,像是要把他此刻所有的溫情都刻到心裡去。

凌雲看她眸光熠熠,期盼着卻又壓抑着,星星點點地撒浮在眸心上,不忍見其這樣子,便拂過她柔順的長髮道:“想說什麼,想要什麼,我能做到的,我都答應你。”

離愁看着近在眼前的溫潤容顏,很想衝口問道:你的心能給我麼?

凌雲亦看着她的雙眼,靜靜地等着她回答。

離愁終是剋制住那一瞬的衝動。她扶在凌雲手上站起來,輕輕道:“我只求你平安回來。”

凌雲只覺得胸中一窒,爲何她不是素素,爲何天意弄人,爲何如此美好的女子,會毀在自己的手中。

離愁見他不語,便已先走到牀邊,掀被上牀,坐着等他,“夫君還是早些歇息吧。”

凌雲回神,上牀坐到離愁身旁,“我答應你,一定平安回來。”

翌日。城門前。

天色灰暗,大風颳得赤旗霍霍作響,十萬大軍列隊城下,只有近處幾排還能看清相貌,遠的只見密密麻麻如黑點,連天灰黑一片。

凌雲對一旁的孟荊路吩咐:“傳令下去,以師爲單位,由師帥指揮,所有人齊聲誦背軍紀一遍。”

孟荊路略有不解,“主帥,軍紀衆人皆熟背於心。”

“我知道。”

“屬下愚頓,以師爲單位,十萬大軍,依次誦背,可是要四十遍,不知主帥此舉何意?”

凌雲看着城下黑壓壓的一片,只能從鐵甲馬鎧反着的暗暗金屬亮光中看出些許分隔,“戰求軍心,律于軍紀。軍心散,戰必敗。明軍紀,約其行。就照我剛纔的話傳令下去吧。”

孟荊路明白過來,急急下去,喚了人過來傳令。

城下將領士兵齊聲誦背軍紀,聲潮如洪,一師比一師激昂。

“其一:聞鼓不進,聞金不止,旗舉不起,旗按不伏,此謂悖軍,犯者斬之。其二:呼名不應,點時不到,違期不至,動改師律,此謂慢軍,犯者斬之。其三:夜傳刁斗,怠而不報,更籌違慢,聲號不明,此謂懈軍,犯者斬之。……”

聲落。擊鼓。

“出征!”

不覺已是四月天,陽光撒在青草上,青青綠綠的帶着微微閃亮,連心情也連帶的活躍起來,就如那草尖上的流光。

素素獨自一人向忘憂湖走去,還沒走近,便聽到婉婉琴聲流瀉而出,如蝶戀花間,走近幾步,琴音稍稍一轉,清新的感覺,如薄霧撲面。素素哀嘆,什麼時候自己的琴技也有這樣的水準。素素到近湖旁的小亭,原來唐媛、俞嵐,還有顏衢、顏斐都在,剛纔那琴音正是俞嵐所奏。

唐媛一見素素,立刻步下亭去,拉着素素的手道:“姐姐你也來了。”

“素素見過三哥、六哥。”素素對唐媛、俞嵐淺淺一笑,又對顏衢和顏斐屈膝福禮。

顏衢雖不似以往那般臉又泛紅,但還是不正眼看素素,只望向亭外道:“弟妹多禮了,也就咱們幾個,沒有外人。”

顏斐脣角稍揚,淡笑道:“弟妹也來,我們正爲三哥餞行。”素素只看着顏斐,如臨大敵,半步不挪。顏斐又對素素一笑,微微上揚的丹鳳眼此刻不見凌厲與陰狠,如煦風拂過金色的麥浪,全是一片暖暖的溫情,“三哥明日便起程趕赴下商駐守了,弟妹不過來與三哥喝一杯嗎?”

素素疑惑,轉頭看向顏衢,“三哥要到下商?駐兵?”

唐媛把素素拉進亭裡坐下,雙手託着下巴道:“下商那地方,深山萬里,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苦死了,真不懂三哥怎麼還主動請旨過去。”

顏斐道:“行軍打仗本就不是遊山玩水,現國情軍機有異,三哥是爲天龍效力。不像你,就知道享樂。”

在素素眼裡,顏斐從來沒有過半分兄長的感覺,今日聽他對唐媛這短短的幾句話,卻是特別的溫馨。她心神稍稍放鬆,扭頭看向顏衢,“三哥乃是王爺之尊,何必請旨親自過去,泱泱天龍,難道還尋不出善領兵打仗之人?”

俞嵐轉動手腕,琴音嫋嫋,低低淺回,如山風繾綣谷中蘭芷,細訴相思,正是顏衢此刻心情。他舉杯凝神,陽光穿過通透白玉,揉在碧綠裡,散開脈脈的柔情,“董芮家在那,或許我能離她近點。”

素素看向顏衢手執的那杯青茶,心裡漸漸靜謐下來。

唐媛道:“董芮姐姐都走了那麼久了,也沒尋得半分消息,三哥還是這麼癡情。”

顏衢沒有回話,卻聽一旁的顏斐道:“有希望的總比沒有希望的好,或許三哥這趟就真能碰上了。”

素素轉眼看着顏斐,明明那時候他對她說,三哥是癡心空守無望的愛情,怎麼還會碰到董芮呢。顏斐對素素明媚展笑,竟讓素素一時惑了心神。她心裡暗惱,爲何顏斐偏偏那般對她!

顏衢幽幽道:“我定能尋着她的,一定能!”

衆人品茗,一時沒有說話。亭外是熱烈而明亮的陽光,亭內薄影斜照,茶香飄飄,琴音繚繞,顏衢眼神執着而激狂,素素慢慢明白了顏斐的話,善意的謊言也是必須的。

素素強記着俞嵐的指法,回到宮裡便快快找出那七絃琴練了起來,在外人聽來或許不堪入耳,素素卻是自感大有所獲,直到指尖痠疼才肯歇下來,等顏甄回來一道用晚膳。

今日顏斐並未對她如何,極有兄長風範,再者琴技小有進步,亦可每日到俞嵐處聽其琴曲,素素心情大好。顏甄一進殿,素素便快快走過去,福身行禮:“皇上。”

顏甄把素素扶起來,然後把宮女太監一併揮退,“今日遇上了什麼事,讓你這般欣喜?”

素素牽着顏甄走至桌旁,幫他脫去外衣,笑着去揉他眉心,“皇上又是遇到了什麼事,一直蹙着眉?”

顏甄只淺淺一笑,“先用膳。”

素素知其有心事,便窩進他懷裡,環着他的腰道:“有什麼煩心事,素素能分憂不?”

顏甄也抱着她,撫着她的髮絲,輕嘆一聲道:“商息尚未起兵,一切的平靜都是黎明前的黑暗,現在最好便是以靜制動。”素素又粘進幾分,輕嗯了一聲。顏甄繼續道:“今日早朝,六哥上奏要求在下商加駐兵力,嚴防商息進攻,三哥第一個就出列請旨駐兵下商。”顏甄把素素攬緊了幾分,下顎蹭着她的鬢角,“三哥心裡想什麼我都清楚。哎,我不忍拂其心願,便允了。”

素素不懂朝局政事,問道:“下商畢竟是要道關口,多駐兵亦無害處,皇上煩擾何事?”

顏甄道:“三哥明日帶兵五萬,駐紮下商,加上下商原來兵力,便有十三萬,自是不懼商息從此道進攻。但若是商息不從下商進攻,其他關口的兵力都不足五萬,瓊躍兵力最盛,也不過四萬八千,如何抵擋?”這種用兵佈局,素素更是一竅不通,正煩要如何答話,又聽顏甄道:“但若是不駐兵下商,商息一攻,便可直搗廣澤皇城了。這只是賭,壓對了便贏了,壓錯了……”

“菩薩會保佑天龍的,皇上莫要自擾心神。”素素離開顏甄的懷抱,想伺候他喝湯,卻讓顏甄重新抱在懷裡,緊緊地擁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