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案關係一品高官,故葉離破例被關入天牢。
趁着夜色,唐非憑藉在大理寺的門路進入天牢。兩道油燈灰黃,略微駝背的身影領着兩名啞巴死士走向天牢的最深處,猶如遊走在黃泉路上的鬼差。離葉離的牢房還有十步距離,他打手示意,死士不必再隨行。
俊逸的嗓音從牢門空隙中飄出來,“唐相終於還是來了。”
天牢不問世間春秋,陰冷的石壁下只有油燈色。昏暗之中,葉離的雙眸依舊十分清亮,彷彿看透世塵,沉澱了濃濃的氣韻。
隔着牢門看清了與君瓏一模一樣的容貌後,唐非先是震撼,跟着得意不已。爲官數年,受了君瓏多少氣,今日總算可以一併算算。儘管眼前並非君瓏本人,但看着這張臉品味臨死前的恐懼與不甘,實在再美味不過。
“葉離,按師門輩分,本相還得喊你一聲師叔。”他喉嚨裡發出陰沉笑聲,“終究還是落到本相手裡,當初何必費心逃跑吶。”他故作思索狀,“記得那天你和本相說的話,‘凡事適可而止,好自爲之’?”笑聲從喉嚨裡放出來,“你可有料到今日下場?”
葉離波瀾不驚,“丞相很高興?”
唐非嘴角上揚,“看得出?”
葉離溫雅頷首,“相識數年,頭一遭覺得唐相如此囉嗦。”
“你——!”唐非怒目橫眉,想想又覺得與將死之人賭氣大可不必,負手道,“落難十年,嘴皮上的功夫倒是沒落下,和君瓏一樣惹人厭。不過沒關係,由得你說,本相聽你說,往後可就沒這個機會了。”提心吊膽十年之久,總算有個了結,還能好好看君瓏吃癟的窘樣,他心裡別提有多舒坦。
“不知丞相打算怎麼辦?”葉離從容問。
唐非道,“你都算定本相會來,能不知道自己前景如何?”
“還請丞相賜教。”葉離坐於石牀,淡然道。
唐非高傲揚着下巴,“就數你愛擺譜。也罷,本相教教你。”他一擺手,命官差解開鎖鏈,邁着官家步子走到葉離面前,從袖口取出一小瓶擺到石牀邊,“宮裡的老戲碼了,可巧,還是你親手調的。念在同門一場,本相大發慈悲留你全屍。”
葉離瞥了一眼小瓶,笑而不動。
唐非警示,“你最好自覺點。”
葉離挑眉看他,“若是不喝,唐相當如何?”
“不怕你不喝,只是那樣本相也保不得你全屍了。”唐非冷笑,招呼來死士,“階下囚慘死天牢,不過是扔去亂葬崗的功夫,料想朝堂上沒人有膽子敢和本相追究因果。你自個兒想清楚,是自我了斷,還是要讓鬼差動手?挑個舒坦的罷。”
面對表情狠辣的鬼差和他們手中明晃晃的匕首,葉離不懼反笑,“憑他們?”
“師門功夫你一竅不通,何必……”
“唐非。”葉離從容不迫的截斷話,氣場驟變,直接喊的是唐非姓名,溫雅笑意竟在油燈的映照下逐漸散發出凌厲鋒芒,“你當真以爲有能耐殺得了本師?”他問道,一雙墨色瞳仁依舊明亮,卻無可抑制的迸發出懾人的壓迫感,高高在上,洞悉暗箭明槍。
唐非一個激靈,“你,你……不對,葉離,休想騙得了本相!”
“唐相既來,本師何需再費勁。”‘葉離’不屑道。眼神語氣,舉手投足,無一不似君瓏,這份傲然立世的姿態,與葉離的煙火絕塵是截然兩者、背道而馳。
唐非心頭大虛,“……你,真是君瓏?”
此時換了君瓏冷笑,“同朝數年,知道你腦子不好使,不知竟愚笨至此。依你看着,本師像誰?”
唐非太過訝異,一時語塞。
君瓏替其答道,“葉離?”
“……?!”
君瓏琢磨着,“這個時辰,葉離大約由文若陪着去皇帝那說話了罷。”他極爲體貼的補充道,“說來我家侄女領着七皇子一同前往,不知皇家兄弟重逢,是否會如民間一般敘家常?”
唐非呼吸急促,不可置信,“你是說七皇子?!”七皇子不是溺水而亡?從哪冒出來的!
君瓏略顯爲難,“當年的皇太子如今已登基爲帝,其手足一應封王。姝妃若沉冤昭雪,李巽是不該再喚七皇子,該稱王爺?”
昏黃天牢,唐非的臉色如蠟像死氣,“李巽沒死。”他恍然夢醒,“是你故意誆騙本相!”
君瓏笑意傲然,“不如請唐相幫着擬個封號如何?”他思量,“本師以爲‘襄’字不錯。唐相可知其意?”
唐非還來不及憋出罵詞,君瓏以一個不容置疑的視線壓過去,“襄助天子清君側!”
唐非深呼吸,他不能自亂陣腳,“真要清君側,首當其衝該是你君太師。貪污受賄、結黨營私、目無王法、擾亂朝綱,讓言官清列何止十大罪狀,輪不着本相!”
君瓏嘴角噙了許困惑,“丞相可是誤會了?清君側何曾輪得着你與本師?”
正當唐非被問得茫然,一個鬼差慌慌張張的撞進牢裡,是個能說話的,對準唐非面前就是四腳一撲,“相爺,相爺,不,不好了!”
唐非踹腳怒吼,“利索點說!”
鬼差誠惶誠恐道,“夏姬,夏姬她,她……”
“她怎麼了?!”
鬼差一腦袋嗑下去,咚的一聲,“夏姬她一張臉突然就變殘了,起了褶子,還發烏青色。欽天監的人說她中了邪,宋太傅已經下令給抓起來了。”
唐非徒然踉蹌了兩步,“怎會……”他旋即想到了始作俑者,“好啊,先斷後路,君瓏呀君瓏,你真了不得啊。”
他對相隨的鬼差使了個眼色,兩人一發狠色就要出手。然而在刀刃躍上半空的時候,寒光一滯,竟接連急落墜地,乒乓兩聲。同時打在地上的還有鬼差的雙膝,腿後兩枚銀鏢格外刺目。
唐非大出所料,高呼道,“誰在阻撓本相?!”
牢門外一襲青衣應聲現身,翩然施禮,“在下柳笙,陸華莊存岐堂門下,見過唐相。”
“陸華莊!”唐非一聽三字,旋即又怒視君瓏,“你居然把陸華莊給找來了。”他將全盤算在君瓏頭上,萬萬沒想到被朝廷離棄的陸華莊會插手干預。
君瓏高傲冷笑,“怪你派去監視李巽的人都是膿包,路上交手數次,竟不識得陸華莊的功夫,而今後悔晚矣。”
柳笙適時告罪,“怪在下不好,向巽師兄討教的幾招暗器功夫使得不到位,反把各位鬼爺弄糊塗了。”
說起鬼差,先前中招的兩位正疼得滿地打滾,嚎而無聲。柳笙面帶愧疚,“二位莫怪。鏢上淬的毒名爲逐風,乃先師所創,按理說毒發斃命不過一刻。只因在下功夫不到家,配方尚有一半未琢磨出,恐要辛苦二位再痛上半時辰。”
唐非氣的咬牙,拽着拳頭嘲諷,“看不出陸華莊還有狠角色。”
柳笙還禮,“唐相過獎。”
暗處陸續迎出幾名宦官,手裡捧着君瓏的朝服朝珠和一應配飾。君瓏順手先從托盤中取走他慣玩的硨磲串,珠子清脆作響,聲音在牢裡很是明晰,“唐非,省省力氣,你終究玩不過本師。走罷,與本師一道護駕去?”
此案於大理寺開審。
三司首長一旦入座,只問王法,不認皇權。天子在場,亦屈尊旁聽,不得干涉審訊。
開審一刻前,御史大夫姜袁領着沈序由後門入寺,步至偏廳,刑部尚書周胥已品茶久候。沈序官位稍低,年紀又輕,便先行作禮,“周大人好早。”
周胥在刑部歷練半輩子,留起了短髯,遠不比科舉時文文弱弱。他起身還了沈序的禮,再向姜袁搭話,“姜大人,本官適才品茶時憶起初入刑部之事,頭一遭會審搭得正是您的場。時隔多年,規矩可沒生疏罷。”
這是玩笑話,可對於幾乎被沈序架空權勢的姜袁來說,就略顯刺耳,“近年大不如前,許多時候交予年輕人歷練了。待會兒還望周大人多加幫襯,莫叫我丟了老臉啊。”
由於大理寺卿告假歸鄉,主位暫由大理石少卿陳述代理。然陳述與沈序同屬副官,資歷尚淺,這場案子便交由姜袁主持,居於中位,陳述居左,周胥居右,三司同審。只是堂下的情形叫姜袁犯起糊塗。
永隆帝是出格慣了的,不甚新奇。旁聽絲毫沒有帝王樣,坐於紫檀椅上神情呆滯,是夏禾前頭那場畫皮的戲碼給嚇的。但你好歹找個御前侍衛站邊上,牽個女人算怎麼回事?姜袁思想固守,難以理解,也實然不明夏禾怎的恰恰在這節骨眼上出紕漏。
於堂左右還擺了兩把空椅子,分別是爲君瓏和唐非而備,兩人還在路上。
除此之外,另有一人端坐堂下,面容清俊,眼神凜然,單說氣韻,高挑出衆。姜袁不知這麼說對否,此人眉眼生的極像一人。可像歸像,王法當前,三司會首,一個無名小卒坐在堂下算什麼話!
姜袁以爲於理不合,正要開口,沈序好意提醒,這是太師的意思,他方纔如夢初醒,心說還是周旭和陳述有城府,只顧問案,能不摻合就不摻合。往後柳文若領着一年輕女子進來,立於那名黑衣青年身後,他也作無視之態。
當事人君瓏與丞相唐非姍姍來遲。陸漪漣看見同行的柳笙,恍然明白陸宸胡鬧蒼梧的理由,原是陸華莊往其中摻和了一手。
君瓏褪去囚服,朝服加身,又是容光煥發。他領先唐非一步跨入門檻,吸引衆人矚目。
伴君身側的醍醐面露喜色,堂上三名官員紛紛起身拘禮。永隆帝當真沒有身爲皇帝的自覺,搶在所有人之前衝了上去,一把拉住君瓏的衣袖,“愛卿,你總算來了!你可知夏姬她,夏姬她是妖怪!”
君瓏笑着一掃唐非,後者面色鐵青,以致他的笑容更加燦然,“皇上安心旁聽,自有人能收妖,禍害不到您。”
永隆帝擔憂,“愛卿陪朕一同旁聽?”
君瓏道,“臣乃證人,自當在場。”他隨手阻止了姜袁等人的禮,“三司會審以三司首長爲尊,不必與本師行禮,且安心坐着罷。”
姜袁等人俯首稱是,正猶豫着丞相的禮該不該施,唐非兀自上位,三人便也安心坐下了。
“那我們便升堂?”姜袁溫吞的性子要主持大局,着實爲難了他。詢得周胥和陳述的首肯後,他纔不軟不硬的喊道,“來人,將嫌犯葉離押上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