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日後,漪漣跟着葉離從紫霞鎮乘船渡蒼梧河,第二次來到蒼梧城門焚香祭拜。
與蒼梧各路仙神闊別一段日子,古城的氣氛大爲不同。官兵似人牆般屹立在石門前巍然不動,各個面青冷眼,槍頭指天凜冽,氣勢竟沒有被石門古蹟給壓倒。入城市民在前頭排起長隊等待檢查,無論男女,俱是被看得心驚膽戰後才放行,行李一應拆包查驗。
拉了個路人打聽,這羣官兵是奉皇命尋蛇仙出山相助的。
乖乖,照這陣勢,確定不會拉了蛇仙直接燉湯去?
葉離不動聲色的退遠了。即便帶着面具,氣質依舊很顯眼,“看來不能貿然入城,需改日再來置辦東西。”
漪漣脫口道,“你現在是君瓏的模樣,能不能矇混過關?”
葉離搖頭,“不可冒險。雖不知官兵奉了誰人之命,但朝廷眼線相互通達,司徒少俠見過我,難保不會流出消息。只瞧官兵男女皆查,可知目標不止葉某一人。”
漪漣贊同的點頭。只是……哪裡不對……
她眨眨眼,葉離的話無心透露了一個訊息,現在是君瓏的模樣,從前呢?無心插柳,卻被她發現了很了不得的事,“那,那個……”
“姑娘才智過人,葉某歎服。”葉離平靜道,一眼之中飽含萬般情緒。
漪漣心口發堵,“我方纔只是……”
葉離打斷對話,“噤聲。”他眼觀六路,已經有人注意到他們,“現在並非說話的時候,趕緊退回紫霞鎮,上山要緊。”
千想萬想沒想到,九疑山的入口竟在紫霞鎮,蒼梧最邊境之處。
入山小道十分尋常,尋常到不起眼。因爲蒼梧溼氣較重,道上還留着不深不淺的腳印,鎮民常來常往。加上蒼梧人不把紫霞鎮當回事兒,理所當然不會想到九疑山在這裡,簡直是天然的保護屏障。
大約行了一炷香時間,山路從滿是齊腰雜草的風貌中脫穎而出。
他們爬上一顆枯木架起的原始小橋轉入另一小道。再往裡走便沒有路了,未見人跡,各種植被卻是愈發豐茂。除了鳥鳴外,漪漣聽見隱隱約約水流的聲音。一道清澈小溪潺潺流過,前後望不見頭。溪上騰着淡淡白煙,比蒼梧河上的更柔軟綿延。他們借幾塊鵝軟石跳過小溪,是葉離從前搭的。
入山後不知多久,漪漣已經摸不清方向。當她第五次跳過小溪後,終於忍不住問,“先生,您確定我們沒有走回頭路?怎麼盡是在同一跳溪上跳來跳去。”
走在前方的葉離回頭看她,摘下面具,笑容溫和如流水,“九疑山九溪皆相似,不怪你有此一問。我亦是機緣巧合尋到了正路,奈何多數人逃不脫枉死之命。”
隨着步伐,漪漣感到空氣愈發清新,滿山多有連理樹、並蒂花,樹可參天,鳥如飛鷹……
簡直是遠古天地初開之時,不受煙火紅塵薰染,滿眼絕世奇觀!
漪漣止不住的興奮,怪異傳說活脫脫就在眼前,“先生,是不是真有延維?”
葉離突然被扯了衣袖,回眸道,“我曾見過兩次。並非世傳那樣玄乎,雙頭怪像不過是因爲特殊環境造成的變異,絕無主宰人禍福之說。”
漪漣瞪大眼睛,閃閃發亮。
葉離心覺這雙眼眸天真如孩童,率真可愛,“姑娘小心走路,若是好奇,往後我可與你講講其中之妙。此處不乏蚊蟲毒蛛,毒性甚烈。我要救你,也得再半個時辰到達山頂才行。”
山頂,漪漣僅對亙山有印象。山不高,即便在山頂也沒有‘一覽衆山小’的壯觀場面。而九疑山的山頂,幾乎算作雲端。
在他們穿過濃霧之後,山頂躍然霧上,‘雲海’茫茫。白絮般的霧氣久聚在山頭三丈之下,如祥雲託着仙島,此山獨有。方圓十里內,依稀可見數個小山頭,如雨後春筍只露尖角。再遠些,是蒼梧城的巍峨大山,氣勢磅礴,高居九疑之上,論起仙意則差了些許。
山頂有座木屋,屋前籬笆圍着一棵參天榕樹,龍鬚垂地。一縷嫋嫋青煙從院中升騰繚繞,隨風傳來微微藥香。
漪漣不禁覺得,在她所有相識的人裡,此等仙境,只有葉離才配的上。
推開柵門入院,一個五六歲小娃兒兩手巴着一隻大陶碗從裡屋出來,額前蒙着細碎的汗,臉蛋紅紅撲撲。因爲陶碗太大,看不清腳下的路,一步一低頭走得認認真真。只等葉離溫柔的喊了聲‘歡兒’,他尋聲擡頭,閃亮亮的大眼霎時迸出歡喜的光來,“爹爹!”
漪漣步子一僵,這,這是葉離的孩子?!
紅撲撲的小肉糰子擡腳衝來,連着大碗一齊撲到葉離懷中。葉離摸了摸兒子的頭,“這段時日爲父不在家,可有聽話照顧好自己?”
小葉子懷抱大碗,笑容只撐了一小會兒,眼裡閃起水花,“有乖乖聽話。就是……就是想爹爹。”說完,眼淚啪嗒掉下,他故意甩開頭,裝作若無其事。
葉離替他擦了擦眼淚,知他害羞並不戳破。反看向他手裡的大碗,裡頭裝了一些混雜起的常用藥材,葉離自然一眼就能分辨,“這是要熬藥?”
葉子用力點頭,奶聲道,“爹爹前段時間生了病,熬給爹爹補身子。”
葉離將他拉近了些,“你怎知爲父今日回來?”
葉子蜜桃般的小臉幾乎快埋到胸前,憋不住哭腔,“歡兒每天都做,爹爹回來就能喝。”
葉離一陣心暖,再次擦掉了小臉簌簌滑落的眼淚。葉子很乖,自個兒用袖子胡亂抹了一把,差點砸了陶碗,幸好葉離替他接了一把。
“讓姑娘見笑,此乃犬子葉歡,萬不得已獨留他在山中。心頭牽掛,纔不惜違背姑娘好意也要趕回來看看。”葉離起身牽着葉子道,“歡兒,怎的不說話?爲父應當教過你怎麼與人招呼。”
糰子從出生那日起,除了父母,便是于山中鳥獸玩耍。突然見個陌生人,怯怯躲到葉離身後,眼見他把笑臉憋紅了,才弱弱喊了一聲,“……姐姐,好。”
漪漣本來不喜歡孩子,覺得他們又吵又鬧,說話還不按邏輯。結果葉子軟綿綿一聲‘姐姐’,她心都軟了,有種一蹭上去的衝動。說來她被君瓏撿到時,比他大不過一歲,也是個懵懵懂懂的鄉間娃,怎麼就被人嫌隙送上陸華莊了?
在葉離陪着小葉子煎藥時,漪漣在屋中歇息。
木桌木椅都是就地取材做的,雖不夠精雅,但有詩酒田園的情懷。她發現木櫃上擺了幾張字畫,取下一看,竟是葉子的大作,寫生或臆想,其畫頗得奇聞之神韻,雙頭委蛇、牛頭馬面、鳥足人身……多姿多彩,妙趣橫生。畫筆是幼稚,可對於五歲的孩子來說已然十分了不得。
“歡兒隨手塗鴉之作,姑娘以爲如何?”是葉離進屋招待,爲漪漣沏了一壺涼茶。
漪漣大方道,“比我畫得好。”
想起退兵紙條上的兔子,葉離笑說,“人各有所長,強求不得。依我之見,姑娘畫作頗爲生動可愛。”
“先生千萬別笑話我。陸華莊的人只會拳腳功夫,不似小葉子有您教他詩畫。”
葉離添茶,“詩畫一道並非我所教,約是遺傳了他母親的天分。”他神色一黯,心結所致。恰好,葉歡跑進來了,那一抹惆悵似乎從未在他臉上出現過。
這日吃了家常飯,葉離早早抱着葉歡入屋歇息。漪漣則宿在原本葉離的臥房。兩間臥房是門對門的格局,漪漣能看見葉離正倚在牀邊爲葉歡講故事。同樣一張臉,君瓏就沒有這股家常味。
漪漣的手臂已經基本痊癒,不需要再包紮換藥。她擡手聞了聞還殘留的味道,果然和初次大不相同。
那日在杏成縣後山,以她的體能來說完全不至於倒頭睡死,原因怕是葉離在傷口下了藥。現在想來有些後怕,如果葉離是心狠手辣之人,她當場就能死的不明不白。
直到葉離走出屋子,坐在燭燈下拿出一張皺巴巴的微黃紙片發愣,漪漣知道時機成熟,她必須找個機會把一肚子的疑問都給弄清楚。
“先生,我……”
“姑娘,可否將你包袱裡的那畫予我看看?”葉離搶先開口。聲音在深沉的夜色裡有種靜謐美感,聽着格外舒服。
畫?
漪漣想起被挾持時情急找的藉口。從葉離的表現看來,他確實與畫有着某種奇妙淵源。她將畫取來,展開的瞬間,葉離的神色露出極爲短暫的動搖,於氤氳的燭光下微乎其微。
“先生識得甄墨?”
不知葉離懷了什麼心思,滿滿當當的匯聚在映着燭火的瞳仁裡,硬是壓的光芒黯淡下來。繼而一聲嘆息,沉穩的聲線勾勒道,“相識十載,夫妻八年,自然識得。”
漪漣震驚,“那,小葉子……”
葉離接道,“歡兒是我與甄墨之子。”他深呼吸,“姑娘千辛萬苦尋找葉某,身上偏偏帶着我妻子的畫,似乎冥冥之中自有安排。”
九疑山頂的夜很深,很靜,只能聽見小屋裡刻意壓低的說話聲。漪漣卻見了一道驚雷!
她連日追尋的兩人,葉離和甄墨竟然是夫妻!
震驚之餘,回想種種,許多疑點霎時變得順理成章,原來一路皆是因果。可葉離避世於九疑山,甄墨殞命山神廟,兩人之間是發生了什麼變故?漪漣好奇,卻不好問。
葉離觸及傷感,兀自苦笑道,“說來慚愧,我二人因家常瑣事爭吵。甄墨心氣極高,負氣離家,竟是連歡兒也舍下了。直到大約半月前,我收到了匿名傳信,說她殞命杏成縣,我不得已才獨留歡兒前往承陽。”
半月前,漪漣正在前往承陽的路途中,加之‘救葉離’的神秘訊息,與杏成縣的‘暗中相助’,她想,是不是有人故意安排?譬如神秘人得知葉離的去處,藉此引導他們過去。又或者剛好相反,先得知他們要查甄墨,後引導葉離去承陽。
問題是神秘人會是誰?
漪漣問葉離,葉離目色微動,而後搖頭說不知。偏畫中仙人神采奕奕,目色如月如星。
“此事謎團重重,大約未到時候。倒是姑娘千辛萬苦尋我,究竟所謂何事?”
漪漣沒忘記目的,見他有心談及,便道,“其實我尋先生是爲打聽多年前的一樁命案。不知先生可還記得司徒觀蘭?”
“命案?”葉離的敏銳度相當之厲害,“姝妃娘娘……死了?”
漪漣聽之困惑,“先帝曾昭告天下姝妃病逝,先生對朝廷脈絡瞭如指掌,怎能不知如此大事?”
葉離搖頭,“皇家常有病逝一說,真假幾分,外人豈懂。少不得以此藉口矇蔽世人。”
聽這意思,老皇帝的話不可信,姝妃沒死?
漪漣否決道,“姝妃確實死了,我親眼所見。”
葉離眉心一動。或許是十多年避世之故,他遇事,從不下斷論。默然回憶當年事,確有許多破綻,可能是造成他們的言論相悖的原因。終於,他深深感嘆,“宿命難違,看來姝妃終究是沒逃過那場劫難。”
果然,葉離知道內情。
只是爲什麼他會以爲司徒觀蘭沒死?漪漣的好奇心更重了,已經到了前所未有的地步。她有很強烈的預感,當年的事絕對比想象中更復雜。
“先生,當年的事對我來說很重要,能不能把您知道的告訴我?”
葉離一剪燭芯,“當年之事我難辭其咎,其中牽扯衆多,非三言兩語可理清。姑娘曾與我同經歷生死,與你說也是應當。不過,還請姑娘先告知一事。”
漪漣點頭。
葉離道,“若不提姝妃,我不會有此猜想。敢問阿漣姑娘,司徒少俠是何人物?”
漪漣沒有刻意隱瞞這一點,但葉離察覺的如此快,顯然心思縝密遠在意料之上。她妥協道,“再瞞必瞞不過先生。司徒巽就是李巽,當年的七皇子。我兩是同門,姝妃的冤情,我定然要幫。”
葉離頷首,“原來如此。”然後,他沉默很長一段時間。
二次理了燈芯後,他爲不吵醒葉歡,主動領着漪漣走到屋外雲海旁,在一塊恰好能觀海賞月的扁平石頭上坐下。漪漣躊躇了一會,坐到他身邊,空氣略微發緊。
夜間雲海籠着月光彷彿天河,無聲潺動,更有風情。
漪漣必須承認葉離這張臉真的好看,因爲本身氣質所致,比君瓏有仙氣。他的聲音很適合夜間說故事,溫文淡雅,低沉柔和,莫名就能靜心,“阿漣姑娘既然懂得來找葉某,必然知道我與唐非的恩怨罷。”醞釀良久後,他如是說。
漪漣思索道,“聽叔說了個大概,先生介不介意我歸結成‘同黨內訌’?”
葉離悵然失笑,“姑娘快人快語,倒也精煉。”
他道,“唐非與我本是同門,年齡於我稍大,論起輩分,還得算作我師侄。他天分不低,卻一味追求功利。入門五年後叛逃師門,從此了無音訊。直到十一年前,他主動來找我,竟是爲了太子而來。”
漪漣應聲,“當年的太子,就是當今永隆皇帝?”
“是。”葉離道,“師門關係,我接觸過許多怪病。有一女子天生臉帶胎記所以長期以人皮面具示人,便是江湖俗稱之‘易容術’。易容術雖能暫時改變人的容貌,但面具攜帶毒性。那女子使用了三年,臉頰已經發生了嚴重的潰爛。”
“治傷不難,只是那女子傷好之後反而鬱鬱寡歡,幾度尋死。我便想,這世間有沒有一種方法能夠改變人的容貌,同時將傷害降至最小。於是,我開始研習古捲上曾記載過隻言片語的換容術。”
漪漣緊張起來,“成功了嗎?”
葉離目光悠長,“她,死了。”
漪漣指尖一動。
葉離凝視着自己的右手,微微發顫,“直至今日我還能感覺到用刀子在別人臉上剔骨剜肉的觸覺,比兒時頭一遭驗屍還要可怕。屍體是死物,可當時躺在我刀下面目全非的都是活生生的人。雖然服了麻藥失去知覺,眼睛卻大而無神的瞪着我。”他冷笑,“或許真是年少輕狂,失敗了多少次,我竟還下得了手,現在想來與邪道何異。”
漪漣看着他的側臉,愧悔感毫無阻礙的隨風蔓延,令她也心懷感傷,“阿爹說過,人過分執着一念,會失去理智。江湖中許多走火入魔的人,就是因爲對武學變態熱衷。先生這是對醫術的執念太深,忘了醫者的初衷。”
葉離道,“入門弟子曾於師祖座下起誓,‘救死扶傷,莫失本心’,我大錯鑄成,悔不當初。”他難以忍受的闔上眼,舊景幕幕重歸腦海,“而唐非簡直是心魔,他來之時,正是我理智喪失之際。我當時並不清楚他們的計劃,只因有做換容術的機會與他到了京城。”
“後來您便見到了夏禾?”
葉離目光閃爍。
當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