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黃昏,暮色還未降臨,大地上的寒氣漸重,西天一抹斜陽也似更淡了。
寒潭上濃霧瀰漫,彷彿自亙古以來就是如此,從未改變過。
野岸無人,岸旁淡煙衰草連天,更添蕭索之意。
陸驚鴻沿着潭邊慢慢走着,舉目遠眺,但見四周煙水迷離,清曠幽冷,不遠處的千佛山也恍若隱於霧中,若隱若現。
玉虛道長與陸驚鴻約定的地點,就在此寒潭之畔,時候已至,而岸上玉虛身影未現,陸驚鴻不禁停住腳步,心下躊躇,難道玉虛道長竟失約不來?
這在武當掌門而言,是絕無可能之事。
陸驚鴻一念至此,忽聽得寒潭深處水聲皚乃,一葉煙艇,衝破迷霧,緩緩盪出,船頭正襟危坐着一人,寬袍古袖,劍意蒼莽,正是武當掌門玉虛道長。
一雙深邃的眼睛,此刻也停在陸驚鴻身上,道:“你終於來了。”
陸驚鴻輕輕提氣一縱,已掠上輕艇,抱拳道:“原來道長早就來了,我倒是來遲了,得罪。”
玉虛道長淡淡笑道:“若是美人相約,陸大俠自然是趨之若鶩,但面對我這個又老又無趣的老頭子,遲到片刻也是情有可原。”
陸驚鴻忍不住笑了起來。
他實是沒有想到這一向深孚衆望,領袖羣倫的武當掌門,也會和他開這種玩笑。
一層層漣漪在清冷的水面上散開,輕艇又緩緩駛回寒潭深處,陸驚鴻只覺得渾身浸入冷霧之中,四處水氣氤氳,這裡既看不到岸邊景物,外面自然也無法一窺潭心。此時如果有人恰巧經過,恐怕也絕對不會想到居然還有人在這裡。
不過如此偏僻之處所,又怎會有行人來往?
玉虛道長爲何要將他約到這樣隱秘的地方?
玉虛道長好象已看穿了陸驚鴻的心思,微笑着解釋道:“山光悅鳥性,潭影空人心。此處寒潭幽冷,水氣升騰,終年不息,我約陸大俠到這裡,除了避人耳目之外,更因爲空潭盪滌人智,有些事情,可以在這幽潭之處,說得清楚一些。”
陸驚鴻道:“莫非是道長上次在真武殿之處所未說出之事?”
玉虛道長點頭笑道:“陸大俠果然心性機敏,生具慧根。”他忽自船頭站起,慢慢道:“我此次到北極閣,雖名爲參加真武帝君像重開大典,其實更重要的,是與塵師叔商議西天劍宗之事。只因佛劍蓮花上次以閣中諸道人性命相挾,逼得塵師師封劍入石,終生不再用劍,然而塵師叔既已看出佛劍蓮花之無上智慧與無限心機,便絕不能坐視西天劍宗侵蝕中原武林,而武當領袖武林,不惟首當其衝,更應奮起以御,這些話,便是塵師叔在真武殿之戰之後與我所說的。”
陸驚鴻道:“塵真人與暗器之王一戰,不知現在……?”
玉虛道長眉頭輕蹙,道:“塵師叔雖然重傷了暗器之王,但也因此內力損耗過巨,今後只怕是……難以復原了。”
陸驚鴻頗爲意外,一時之間竟不知說些什麼好。
玉虛道長目注煙霧深處,悠悠道:“蟬蛻紅塵外,蝶夢水雲鄉。在道家看來,每個人都不過是天地間的匆匆過客,有沒有武功,其實並不是那麼重要。”這常人看之不破的生死名利,在一代真人口中道來,卻是浮雲逐浪般輕淡,玉虛道長頓得一頓,接下來道:“我所擔心的是,塵師叔受傷之後,佛劍蓮花無所忌憚,西天劍宗便會日益坐大。”
陸驚鴻道:“道長乃是武當掌門,天下劍派,均景仰而行,只要有武當巍峨如山,佛劍蓮花只怕也不敢輕舉妄動。”
玉虛道長長嘆了一口氣,道:“佛劍蓮花所顧忌的,不過是塵師叔的太極真意。我雖忝居武當掌門,但歷代以來,真正能練成太極真意的,僅二三人而已,塵師叔叔劍術造詣,我更是望塵莫及。”
要天下大派的掌門承認這一點,必得寬闊的胸襟與虛懷若谷的非凡氣概才行,陸驚鴻對眼前這位武當掌門,油然而生敬佩之心,但一想到塵真人,卻是慨然嘆道:“原來塵真人武功之高,已成佛劍蓮花心腹之患,他所做的一切,就是想對付真人。爲了達成這一目標,他不惜虛設幌子,令暗器之王受其利用,令我如墜迷霧之中,難以及時阻止他。武當太極真意,採的是天地正氣,佛劍蓮花纔是以劍客生命煉劍,已墮魔道,所以他真正顧忌的,始終是塵真人。”
玉虛道長凝然道:“西天劍宗裡,以天爲至高,劍爲至尊,他們認爲天之劍存在於天地之間,是無形至大之劍,所以每隔三十六年,就須以一柄天地不二的利劍,和一位舉世無雙的劍客,作爲祭品,來祭祀天之劍……而今年,正好是三十六年之期到來之際。”
陸驚鴻恍然大悟道:“三十六乃天罡之數,佛劍蓮花爲祭天劍,難怪去歲費盡心機,取走離火玄冰劍,以作祭品,但只那位舉世無雙的劍客又會是誰?”他句話方自一脫口而出,不覺渾身象被人抽了一鞭子,跳了起來,失聲道:“難道佛劍蓮花找來作爲祭天之劍的劍客,竟然是薛無痕?!”
他驀地想起疏林中佛劍蓮花談到薛無痕時的表情,想起洛陽奕劍廳內佛劍蓮花曾與薛無痕一遇,星夜下共同追盜走離火玄冰劍之人,銀杏樹下二人杯茶談劍,必早生一時瑜亮之心,雖是相惜,終究相恨,恨既生瑜、何生亮?那麼這選來做爲祭天劍的劍客,在佛劍蓮花心中,自必是早已取中薛無痕了。
他想了想,又道:“但西天劍宗本是極爲隱密,祭天之事,更是教中機密,道長又是如何得知?”
玉虛道長一字字道:“這隻因爲,佛劍蓮花已將決鬥戰貼,下到了薛無痕手中。不日之內,此事之怕便要傳遍江湖,轟動天下。”
陸驚鴻又是一驚,失聲道:“他莫非是想約薛無痕決鬥,在天下武林面前擊敗薛無痕?”腦中飛速電轉,道:“佛劍蓮花既想用薛無痕的血來祭祀天之劍,必然會選在祭臺之上決戰,只不過西天劍宗一向神秘莫測,他們的祭臺不知是在何處?”
玉虛道長緩緩道:“天山絕頂,驚天崖。”
陸驚鴻不禁聳然動容,剛想開口,卻突然閉上了嘴,和玉虛道長對望了一眼,二人耳力俱是靈敏異於常人,這時已聽見陣陣腳步聲,一前一後,自遠而近,沿着寒潭方向走了過來,最後竟在岸邊停下,這般荒僻清冷的地方,這兩個人又是爲做什麼?
潭上霧影綽綽,岸邊的兩人根本未曾想到此處竟然會隔牆有耳,所以說話的聲音未免大了些,只聽其中一人先開口道:“弟弟你曾經答應過只要我引薛無痕到濟南,就讓我重回錦繡山莊,加入梅家族譜,這次又叫我到這兒來,難道還有什麼事?”陸驚鴻初時聽得此人語聲,只覺有幾分耳熟,卻是一時想不起來。
卻聽得另一人語聲冷漠地道:“我說過的話自然不會忘記……金縷衣呢?”這人語聲雖冷,卻是透出股富貴雍容,居高臨下的語氣,陸驚鴻忍不住吃了一驚,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只因他早已聽出這個人,是本應在錦繡山莊之中養傷的梅鳳笛。
那麼先前那一人,自必是他同父異母的兄弟梅三錯了。
只聽梅三錯輕笑道:“神偷聶乘風盜絕天下,果然是然不虛傳,太夫人把金縷衣雖然看得緊,到底卻還是這小子得手了。”嘆了一口氣,咬牙道:“不過那小子本領雖不小,出手的價碼卻更黑。”
梅鳳笛只是淡淡道:“廢話少說,金縷衣呢?”
梅三錯應了一聲,接着便是一陣衣物悉蘇之聲,想來是梅三錯已自懷中掏出聶乘風自錦繡山莊內盜出的金縷衣,交給了梅鳳笛,又道:“弟弟答應在祖祠內接引我重入錦繡山莊的事,可定下了日子麼?”
梅鳳笛仍是淡淡道:“就是今日。”
只聽得梅三錯大喜過望的聲音道:“這麼快,八十一婆竟沒有反對麼?”
梅鳳笛道:“她絕不會反對。”頓了一頓,道:“你若死了,生前無論多麼有辱家族聲名,死後儘可一洗罪孽,我自會將你的靈位立於祖祠之內,這做法想必你不會反對。”
梅三錯大驚失色,惶聲道:“弟弟你……”
話音未絕,但聽得“撲嗵”一聲,梅三錯的身子被梅鳳笛一掌擊出,自岸邊遠遠地飛起,跌入潭中,潭水深冷,轉眼間泛起一團血水,這一震之下,波紋所及,連潭心的煙艇也跟着搖晃了起來。
梅鳳笛猛然驚覺,厲聲道:“什麼人?”
陸驚鴻在煙霧中緩緩道:“是我。”
他與梅鳳笛相交已逾十年,煙霧相隔,彼此之間看不清面容,聲音卻是再熟悉不過,梅鳳笛一聽他開口,突然沉寂了下來,良久方嘆道:“既然是你,爲什麼還不出來相見?”
陸驚鴻朝玉虛拱拱手,腳尖在船頭一點,輕飄飄地掠過水麪,落在岸邊。
梅鳳笛一雙深沉冷峻的眼睛盯着他,緩緩道:“剛纔的話,你都聽見了?”
陸驚鴻也回視着他,道:“不但聽見了,而且還讓我想通了很多以前不明白的事情。”
梅鳳笛道:“哦?”
陸驚鴻沉吟道:“我原來一直想不通,梅三錯怎麼會千里迢迢跑到揚州去招惹薛無痕?他雖然不工於心計,卻也並不是個莽夫,豈會無緣無故做這種虎口拔牙的事?”
梅鳳笛冷冷道:“他表面上雖放蕩不羈,不拘形跡,其實內心裡卻是非常的渴望榮華富貴,權勢加身,我只要以讓他重回錦繡山莊爲餌,他自然什麼事都肯替我做的。”
陸驚鴻嘆道:“他一直相信你,只是因爲,你是他同父異母的兄弟,但卻沒有想到,他在你的眼中,只是一枚棋子,被你利用完之後,就一腳踢開。”他忽然轉過頭去,望着霧氣迷朦的潭面,緩緩道:“梅三錯總是以爲,這一生父棄母亡,自己流落街頭,是上天做錯的三件事,其實他自己唯一錯的,就是不該相信了你這個同父異母的弟弟!”
短暫的沉默,有風吹過寒潭,卻吹不開濃如烈酒的冷霧。
梅三錯也看向潭面,緩緩道:“天殺之中,既無父子,也無兄弟,是人皆可殺。陸驚鴻,這句話,你不應該忘了罷?”
陸驚鴻嘆道:“我方纔雖早已猜到你是西天劍宗之人,卻絕不願這麼想。”
梅鳳笛淡淡道:“西天劍宗的人,本來就不是多情的人。”
陸驚鴻道:“難怪你約薛無痕在滄浪亭決戰,之後卻又和佛劍蓮花合演了一出無名劍客劍氣傷人的戲,再由西門燭出面,引薛無痕到觀千劍樓,無非是想勸他加入劍宗……”
梅鳳笛冷冷道:“蓮花高僧本意原在渡人,只可惜象薛無痕這麼不識時務的人,只怕是活不長的。”
陸驚鴻道:“你的內傷自然也是裝出來的?”
梅鳳笛冷笑道:“曲蘭衣雖然醫術精妙,卻絕未想到我是自亂內息,猶如受了極重的內傷。有時候一個人心腸太軟,就難免不會爲別人所欺騙。”
陸驚鴻長嘆道:“豈止是他,我又何嘗想得到?”
在他心中,寧願梅鳳笛永遠還是從前那個優雅高貴、周致好客的錦繡山莊的少主人,只可惜也有些事情一旦說破,便永無回頭的餘地。
酒釀的時間愈長,其味愈濃。
老朋友也和陳酒一樣,相處愈長,感情也愈是深厚。
只可惜這酒有時也會變味的,不經意間,早已不是你所想象的那種味道。
梅鳳笛沒有再說話,別過臉去,似乎不想讓陸驚鴻看到他此刻臉上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