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過桃樹,白衣飛舞,陸驚鴻猶自站在樹下,定定發怔。身後腳步聲響起,曲蘭衣緩緩走了過來,還未開口,先就長長地嘆了一口氣,陸驚鴻苦笑道:“拈花一笑,桃之夭夭,這回果然還是讓他逃了。”
曲蘭衣拍拍他肩,道:“你也不用太難過,剛纔若換作是我,也一樣會上他的當。”
陸驚鴻道:“我實在沒有想到,謝倚晴居然會幫他逃走。”
曲蘭衣倒是有些意外,道:“哦?”
陸驚鴻恨恨地道:“謝倚晴拿着一枝桃花,借‘拈花一笑’這個佛經典故,暗示佛劍蓮花可以以這棵桃花樹作掩護金蟬脫殼,他便心領神會,然後一笑,居然好象還怕我聽不懂,還特意把這個故事講給我聽。”
曲蘭衣失笑道:“他越是要急於逃走,越是有閒情逸致跟你講故事——只是他講的故事,可都不是白聽的。”
陸驚鴻哂道:“江湖上都稱他棋劍雙絕,我看他講故事的本事比這兩樣都高明得多。”他忽然笑了笑,道:“起碼,離火玄冰劍他沒能帶走,還在小船上,我們好歹也讓他盜劍失劍,白忙一場。”
曲蘭衣苦笑一聲道:“看來我們纔是真的白忙一場。剛纔我已去過船上,那柄空心劍中,竟真的是空心的。”
陸驚鴻頓時笑不出來了,道:“難道他早把離火玄冰劍藏到別處去了?”
曲蘭衣搖頭道:“如此重要之物,不在他身邊,他又怎會放心?”
陸驚鴻前後一想,忽然就象只中了箭的兔子一樣跳了起來:“一定就是在他脅下抱着的無絃琴中!”想想佛劍蓮花居然聲東擊西,故意留下空心劍作隱蔽,又大搖大擺地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將離火玄冰劍帶走,實在是令人泄氣得很。
曲蘭衣卻雙目凝注着袈裟上的幾行墨字,沒有說話。
陸驚鴻也看了過去,嘆道:“難怪他剛纔執意要爲任峽彈奏一曲,方纔在船上之時,又故意遮遮掩掩,假裝不小心被我看破藏在袈裟下的空心劍,我倒是枉作好人,白白地上他一當!”
曲蘭衣道:“佛劍蓮花擅於利用人心理上的惰性,我們好不容易纔發現離火玄冰劍就藏在空心劍之中,他卻巧妙地利用這一點轉移了你的注意力,你想想,如果你不是以爲劍就在船上,又怎會讓他如此從容逃走?此計倒跟任峽假扮丁逢在你眼皮底下拿走離火玄冰劍,有異曲同工之妙!”
前面花樹下,忽然隱隱傳出一陣幽幽的洞簫聲,簫聲入耳,初聽但覺婉轉動人,纏綿悱惻,但覺其中情意綿綿,細聽下去,卻又覺得簫聲悽清孤冷,低迷幽怨,似乎飽含着無盡的煎熬相思,曲蘭衣不覺聞聲走了過去,花影下一人坐於雲石圓凳之上,長簫橫於脣畔,正徐徐按宮引商。
曲蘭衣撫掌笑道:“幾回花下坐吹簫,銀漢紅牆入望遙。如此良夜,又得聞慕容兄之雅奏,實爲一大美事!”
慕容笙並不答話,只是含笑示意曲蘭衣在身邊坐下,簫聲未停,妙音幽絕,如一縷清風,直入雲霄河漢。
花樹下既已無石凳可坐,陸驚鴻輕輕一躍,掠上花樹的一根斜枝,舒舒服服地躺了下來,遙望河中的樓船畫舫,耳邊簫聲輕吹,如泣如訴,繁星滿天,銀河隱現,一時出了神。
不知過了多久,簫聲漸緩,漸漸收住,曲蘭衣方開口道:“慕容兄平日襟懷磊落,不拘一物,今日曲某聽來,簫聲中卻別有幽恨,似乎遙想佳人,佳人卻又遠隔雲端。”
慕容笙面色一黯,站起身來,負手嘆道:“似此星辰非昨夜,爲誰風露立中霄?昔時鐘子期聞伯牙撫琴,便知高山流水之意,今日曲兄便是小弟的知音。”
曲蘭衣窺他心意,竟似意屬他人,緩緩道:“慕容兄與南宮世家的明珠姑娘早有良媒佳約,世人皆謂天緣巧作的一對佳偶,難道慕容兄心中別有懷抱?”
慕容笙長嘆了一口氣,道:“世家子弟,婚姻總由父母作主,半點違拗不得。小弟若能象曲兄、陸兄一樣遊俠江湖,揮灑縱意,便是一介平民布衣,無聞於世,又有何妨?”不待曲蘭衣答言,指間托起一杯酒,仰望淡月繁星,嘆道:“人生在世,除了清景、美人,便只有這杯中之物最能醉人。曲兄,你說可是?”仰脖一飲而盡,竟似隱有無恨心事。
陸驚鴻一聽到“南宮明珠”,再也顧不得別的,正要開口,突然幾滴水滴在他臉上,竟有淡淡的酒香氣,他連忙擡頭向上望去,卻見更高的枝頭上,花枝掩映下,一人輕飄飄地吊在樹梢上,上下搖晃,一手執壺,正將壺中的酒倒入口中,漏出幾滴,飄飄灑灑地落了下來,竟是聶乘風。
陸驚鴻擦了擦臉,笑道:“原來是你這隻小蟲子!這些天爬到哪裡去了?我還以爲你早被人象只臭蟲一樣捏死了哩!”
聶乘風在上面洋洋自得道:“我就算是隻臭蟲,也是隻會飛的臭蟲,誰能捉得住我?”
陸驚鴻笑道:“你今天偷偷跑到這兒來,準沒什麼好事。”
聶乘風悠然道:“下雨天打孩子,閒着也是閒着,反正沒事,不如到這裡逛逛。”
陸驚鴻不信道:“你來了還會沒事?只怕是沒好事吧!”
聶乘風笑道:“只有一件小事,有人託我來拿一樣東西。”
陸驚鴻失笑道:“拿東西?在你神偷聶乘風的字典裡恐怕只有偷東西吧?快說,你又要偷什麼東西?”
聶乘風神秘一笑道:“佛曰:不可說,不可說。”
陸驚鴻連忙搖頭道:“莫唸佛,我現在一聽見佛就頭痛。”他屢遭佛劍蓮花戲弄,現在不頭痛纔是怪事,恨恨地一瞪聶乘風道:“我每次看見你,你不是在屋頂就是在樹上,看得我脖子發酸,還不快滾下來!”
聶乘風蹲在樹梢上晃得更厲害,道:“這上面涼快得很!剛纔慕容公子也說了,有美景可看,有美酒好喝,我爲什麼要滾下去?”
曲蘭衣忽然在樹下笑道:“你若再不滾下來,恐怕就沒有美女好瞧了。”
聶乘風連忙探頭望去,遠遠的人羣裡忽然起了一陣波動,人流如潮水般紛紛往花樹下涌來,一頂精緻的香酥軟榻,如浮在人海之上,緩緩飄了過來。剛纔熱鬧非凡的偌大園子裡,這時竟變得如水一般的寂靜。人人屏住呼吸,雙眼直勾勾地盯着這頂軟榻,只見榻上堆滿潔白如玉的白牡丹,鮮花之中,斜倚着一位白衣輕紗的麗人,柳眉花貌,紗下雪膚隱現,風姿絕代,豔光四射,直映得星輝黯淡,明珠失色。陸驚鴻眼睛眨也不眨地望了半晌,實在沒有想到一向隱於飛花別院的花如雪今夜竟會麗影現身於此。
軟榻到了花樹下,緩緩停了下來,花如雪明眸之中,眼波流轉,朝衆人望去,一瞬間風情萬種,令人無法呼吸,每一個人都覺得她是在看着自己,但是花如雪眼波一轉,最後卻凝在了樹上,嫣然道:“陸公子,你難道真的要變成只大雁,呆在樹上不肯下來麼?”她一邊盈盈笑語,一邊微微擡起瑩白玉潤的手指。陸驚鴻一見,生怕她又發出那三根要命的飛針,忙不迭地跳下樹來。
花如雪卻只是擡起手指輕撫髮鬢,倚在榻上軟語嬌柔道:“陸公子,我們真是有緣得很,這麼快又見面了。妾身在小舟中略備薄酒,就請陸公子過去,共飲一杯如何?”
美人青眼,陸驚鴻自是求之不得,腳下早已不由自主地挪開了步子,軟榻又緩緩啓動,飄向河邊,圍觀的人堆久久不散,眼見剛纔驚豔的一慕,有人自慚形穢,有人好生羨慕,有人癡呆不語,有人卻是嫉妒非常。
聶乘風早已竄下樹來,看着陸驚鴻的背影,眨眨眼睛,笑道:“我真搞不懂,我聶乘風哪點不如他?這小子好象天生命就比我好。”曲蘭衣含笑不語,只有慕容笙站在花影之下,臉上陰晴不定,看不出是什麼表情。
一艘功舫,靜靜地泊在水面深處。
艙內暗香細細,沁人心脾,一盞朱紗宮燈,懸於艙外,艙內卻是淡淡的粉紅光暈,花羞玉軟。
花如雪靜靜地倚在柔軟的靠椅上,眼波如夢。
陸驚鴻定定地瞧着她,竟似已瞧得癡了。
花如雪輕輕道:“你已看了很久,難道還未看夠麼?”
陸驚鴻嘆了一口氣,道:“我就算生了一百雙眼睛,也是看不夠的。你的樣子看起來,就好象是一個風華絕代的皇后,就連當今天子真正的皇后只怕也未必能與你相比。”
花如雪嫣然一笑,道:“我雖貴爲大理國皇后,裙下之臣無數,但卻從來沒有人象你這樣說話,我聽了真是開心得很。”
陸驚鴻怔了怔,道:“如果你是開玩笑,求求你千萬莫要嚇我。我這個人的膽子,一向就不是很大。”
花如雪瞟了他一眼,眼風如絲,道:“但你看哀家時的眼神,倒是大膽得很!”她笑了笑,又道:“今天我找你來,是想給你講一個故事。”
陸驚鴻忍不住道:“剛纔聽和尚講了一個故事,現在又要聽皇后講一個故事,和尚的故事不是白聽的,花皇后的故事想必也不是白聽的。”
花如雪卻不理他這句話,幽幽道:“這個故事的一開始,是很美麗的。從前,在一個開滿茶花的地方,那裡是大理的國度,有一道蝴蝶泉,泉邊住着一個美麗動人的少女,天天到這泉邊來汲水梳妝。少女的美貌,引來了深山的蝴蝶,每天都來圍在她的身邊,掛在水面上的合歡樹上,看她梳頭,聽她唱歌。”
陸驚鴻嘆道:“這樣美麗的故事,的確是比和尚講的好聽多了,故事裡的少女,更是引人遐想。”
花如雪卻嘆了一口氣,接着道:“少女的美貌,不僅引來了無數的蝴蝶,也引來了這個國家的皇帝,他親自來到蝴蝶泉邊,將她帶回了皇宮,只因爲這個老皇帝,已經準備退位,將皇位傳給他的兒子,並要爲他選一名全國最美麗的皇后。”
陸驚鴻道:“這個老皇帝的兒子,後來自然登基成了新的皇帝,輔政廉明,舉國太平,他們的皇后,又賢能美貌,那麼這個故事,豈不是可以有個美麗的結局?”
花如雪搖了搖頭,道:“不是所有王子公主的故事,都有童話一樣美好的結尾。這位皇后新婚後不久,才發現他的夫君,也就是新皇帝,除了酷愛佛教,熱衷於聽禪講經之外,幾乎對任何事都不感興趣,包括女人。”
陸驚鴻失笑道:“那麼這個皇帝,豈非更應該去出家當和尚?”
花如雪道:“他這麼一來,自然冷落了她的皇后,讓她一個人獨守深宮,在無邊的寂寞中度過她那青春的歲月。”她的眼神忽然變得說不出的空虛寂寞,彷彿金絲雀般囚禁在深宮的皇后,就是她自己。
陸驚鴻忽然道:“我想這個皇后,如果能找到一個與她情投意合的如意郎君,哪怕就是要她捨棄皇家的榮華富貴,與她的情郎做一對深山相伴終老的白頭夫婦,也是心甘情願的。”
花如雪明眸中似已淚光盈盈,道:“她想念她的蝴蝶泉,想念泉邊的合歡樹,想念泉邊雙雙對對的蝴蝶,她雖然很想離開皇宮,但是她卻不能。”
陸驚鴻道:“爲什麼?”
花如雪道:“因爲這時她的國家,忽然發生了一件大事。”
陸驚鴻道:“哦?”
花如雪道:“那枚象徵皇家無上權威的傳國玉璽,卻被一個常常接近皇帝的小人伺機竊走。這個小人得到傳國玉璽之後,立刻逃往中原,潛伏起來,並暗中與中原武林中人勾結,準備等待時機,起兵重回大理,奪取王位。”
陸驚鴻道:“那麼這個賢能淑德的皇后,於是一個人不遠千里,來到中原,大理王室雖然辜負了她,她卻還是要幫大理王室奪回玉璽。”
花如雪道:“她不是一個人,還帶着兩名宮中的得力助手,來到中土,隱居了下來,暗暗查訪那個小人的下落。”
陸驚鴻道:“那麼她找到了嗎?”
花如雪道:“皇天不負苦心人,有一天,她終於得知了那個小人,現在就隱藏在白馬寺,而與他勾結的武林中人,其中就一個就是楊得意。”
陸驚鴻吃了一驚,失聲道:“得意樓的楊得意?”
花如雪道:“他的得意樓之所以富甲洛陽,那隻不過是因爲,他的財產,原本就是大理王室的一部分。”
陸驚鴻又道:“那麼這個小人究竟是誰?”
花如雪道:“他本來也是大理皇族的子嗣,名叫段在祺。”她輕輕嘆了一口氣,道:“現在,這個故事已經講完了,你有沒有什麼話要說?”
陸驚鴻搖搖頭道:“這個故事還沒有完,現在我想說的是,坐在我對面的這個美麗的女人,不管她是不是大理國的皇后,不管她有什麼困難,我都會全力以赴地幫助她。”他雙目注視在花如雪臉上,一字字道:“連她這樣一個弱質女流,都懂得深明大義、爲國爲民,我又有什麼理由不幫她?”
花如雪看着他,美麗的眼睛春水般開始流動:“那個皇后,不僅在中原找到了偷走傳國玉璽的人,更找到了她可以終生依託的如意郎君,只要她將那枚傳國玉璽從段在祺手中奪回,她便隱姓埋名,與她的情郎相伴終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