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彥直從宮裡出來以後,又到內閣見了徐階、高拱,徐階只是笑道:“鎮海公啊,你好大的本事,一舉手就借到了幾百萬兩的銀子,這等能耐,舉世可沒第二人了。”
高拱卻嚀嚀相囑,勸他出海以後,千萬小心。
李春芳雖是狀元,性子卻較迂,因道:“鎮海公真要發兵攻打日本麼?如今日本無罪,若我們就貿然出兵,只怕貽人口實。”
“誰說我要‘攻打’日本了?”李彥直正色道:“我是要去調停!如今日本東西混戰,百姓遭殃,我大明既以仁義爲懷,焉能棄東瀛數百萬百姓於不顧?”
張居正應道:“正是!鄰國有災,焉能袖手?更何況日本素爲我中華東屬,其百姓有難,不可不伸援手。”
高拱亦道:“不錯,僕屬屋宇起火,我若不救,遲早禍延本宅!”
徐階一笑,竟然就沒其它表示。
內閣計議既定,便發票擬,命鎮海公、武英殿大學士、海軍都督府左都督李哲統兵外出,全權處理日本事宜。
臨別之時,李彥直對張居正說道:“徐師是公私兼顧的人,料來不至於在我出征期間壞國事以報私怨,不過你與肅卿也要小心在意,莫露出破綻,落人口實。”
張居正忙道:“彥直你儘管去,這邊的事,自然有我們擔待。”
李彥直到了天津,先找來日本的三個使者,告訴他們自己即將統兵東渡,調停日本東西之爭。
細川晴元吃了一驚:“鎮海公你要去日本?”
“是啊,”李彥直道:“日本那邊,玄滅(破山)可沒那麼溫順,若我不去,只怕他不會輕易服軟。”
細川晴元諤諤說:“這個……敝國不是這個意思,敝國的意思是,希望大明讓我們自己解決自己的事情。”
他們三人來北京可不是來求援軍,而是希望藉着交涉使大明方面不要介入,那知道卻是事與願違,李彥直心意既決,哪裡還管他們,說完了話就讓他們出去了。
到了外面以後,細川晴元氣得頓腳說:“這回可失算了,沒想到大明會這樣不顧信義!”
鬆平元康卻低聲說:“細川大人,不用太過擔心,其實我早已把消息送回去了。”
“什麼!”細川晴元與細川藤孝父子齊聲問道。
“我早把消息送出去了。”鬆平元康說:“這段時間大明的舉動很不尋常,我一開始就認爲他們一定會介入我日本之事,所以已經設法把這邊的情報傳回去了——若是沒意外的話,聯軍的幾位統帥應該一個月前就已經知道此事了。”
細川晴元哼了一聲,口裡沒說什麼,心中卻十分不快,心想你小子做出這種事情來也不先商量一下,若將來出了什麼事情,我們可得跟着一塊遭殃。
不說他們三人密謀,卻說李彥直在天津調兵遣將,準備出發前往日本武裝調停。
這時大明的海上武裝力量,有南北兩支,南部以上海爲中心,設寧波、泉州、琉球、呂宋五衛,又設了一個副中心在澎湖,以吳平爲都指揮使;北部以天津爲中心,設有金州、威海、平壤、濟州四衛,又設立了一個副中心在登州,後來王牧民率軍東渡,這個副中心就隨他到了釜山、對馬之間。
上海是市舶司總署所在,也是海軍都督府治所,大明的海軍以及水師陸戰部主力多集中在這裡,至於天津反而兵力空虛——這卻是當初李彥直南下之後“虛北實南”的策略,因他人在南方,所以海軍兵力也集中於南方,天津雖號稱北海中心,其實駐防兵力只與金州、威海相當。在“虛北實南”的策略之下,萬一北方有什麼反李氏的變動,南方的兵力隨時可以北上佔據天津,進而奪回京師。
這時李彥直雖有意帶兵東征,卻還得先往上海去。他人還沒到上海,就有消息從海外傳來,消息先傳到寧波,然後再傳到上海,李彥直人在通州時才收到消息,將報急的書信捻得皺了,蔣逸凡在旁問出了什麼事情,李彥直哼道:“調停的事情,大概不用了,日本那邊已經動兵。”
蔣逸凡驚道:“若是這樣,那我們可得趕緊動身!”
李彥直卻說:“不,現在那邊既然已經開打,就不用那麼急了。仍然先到上海去,把事情都準備妥當了再揚帆,這一回,我要來個一勞永逸!”
李彥直收到的卻是什麼消息?原來自鬆平元康將消息送出,約一個月後,大明這邊還在糾纏,日本那邊就已經收到了消息。本來兵法講究的是兵貴神速,這個道理李彥直等也不是不懂,不過形勢發展到現在,大中華圈最重要最關鍵的問題乃是內部的問題,北京這邊的矛盾優先於日本那邊的矛盾,因此李彥直便將解決國內的事情放在解決東海的事情之前。
在這麼長的一段時間裡,市舶司總署簽發債押,出售銀兩達數百萬,如此動靜,要想不傳出去那可就難了。與當初安南、呂宋之間的情形不同,上海與日本之間的海道,順風不過十日,兩者的關係又已十分密切,航線十分成熟,即便在戰爭期間也常有走私船隻來往於兩地,“債押”一事涉及面太廣,要想封鎖消息,幾無可能。
這時日本本州島諸侯的聯軍,集合了五萬六千多人,推足利義輝爲主帥,由三好長慶和今川義元分任副元帥,以毛利元爲先鋒,朝倉家爲左翼,淺井家爲右翼,鬆久用秀督辦後勤,由齋藤家和織田家負責押運。五萬六千多人的部隊,從近畿出發,在安芸國彙集完畢,跟着便向九州方向攻來,破山在安芸輸了第一仗以後便每況愈下,終於盡失本州島領土與四國島,只保有九州島,隔海峽與日本聯軍對抗。
直到王牧民兵臨,斥令他們停戰!
王牧民本是一個莽烈之人,這幾年歷練下來,也多了些花花腸子。他看破日本人一時間還不敢公開得罪大明,眼見日本方面得勢,就對他們說:“你們好大的膽子,怎麼敢妄開戰端,禍害百姓?馬上給我停手!”
日本列侯可不想王牧民倒向他們那邊——要是王牧民和玄滅(破山)聯手,那對日本聯軍來說無異於噩夢!便派了使者來跟王牧民交涉:“我等西征,不是有意冒犯大明,只是想誅伐玄滅(破山)這個惡禿!還請大明秉持公心,勿要助長惡人的氣焰,失了信義。”
王牧民卻不肯,回答說:“不管如何,你們都先給我住手,要我們秉持公心,待我回稟了朝廷,再做定奪。”最後又威脅說:“但你們要是不住手,哼!那就別怪我不客氣!從我說出這句話開始,誰要是敢先動手,我就和被攻擊者聯手打他!”
如此一來,日本列侯便有些畏縮了,便派遣使者,以細川晴元爲使團首領,繞開破山的封鎖,前往上海告和。
但這樣一來,一開始高歌猛進的銳氣也沒了,他們從安芸進兵到北九州只花了七八日,這時和王牧民交涉卻用了半個月,半個月間兵事全廢,破山得以穩住陣腳,慢慢把日本聯軍在北九州的勢力逼了出去。
這次從日本近畿一帶出發的聯軍,出發地與駐紮地點距離相當的長,而且道路又不好走——軍隊人數這麼多,補給線又這麼長,其後勤補給負擔之沉重就可想而知了。五六萬的部隊出發,沿途有十幾萬農夫在負擔着補給的任務,沿途諸侯不堪其苦,被徵農夫不堪其擾,慢慢的聯軍內部就產生了矛盾。
破山此時雖落下風,卻是越來越有把握,因爲他幾乎是本土作戰!他對日向宗湛道:“勞師遠征,不可持久,今川義元等在山口一停就幾個月,每個月都得吃掉十萬人的口糧!看着吧,不出一個月,他們就得退兵!”
掌握這支聯軍實權的今川義元、三好長慶卻也都不是不懂兵法之人,戰場上他們雖然獲勝,但後勤壓力卻大到讓所有諸侯都煩躁不安。
“這仗,到底還打不打!”
“不打就趕緊回去!”
有人提議說,不如就在山口、周防一帶設防,先把破山封鎖在九州,等來年稻子收上來後,再來討伐。但三好長慶卻喝阻了他們:“不能就這麼回去!無論如何不能就這麼回去!因爲如果不先摧毀這幫明寇的軍力,在山口周防設防封鎖根本就不可行!”
因爲留守的兵力少了,抵擋不住破山的反擊,而留守的兵力如果多了,那麼補給仍然成問題。
織田家新任的家督——有“尾張的傻瓜”之稱的年輕大名織田信長也語出驚人地說:“不錯,若是這麼回去,那麼以後九州就徹底淪陷了,而我們卻也沒有勇氣組織起第二次的西征聯軍了。”
“不止這樣!”安芸國的毛利元就沉痛地道:“如果這次撤退,丟失的將不是九州,而是整個中國!”他這裡說的“中國”,指的是本州島西部的廣大地區,毛利家所在的安芸國也在其中。在過去的幾年裡,毛利家一直是抵抗破山西進的前沿堡壘,有好幾次都面臨着覆滅的危機,所以對於西征最是支持,而對破山的威脅也最是警惕。
“可現在怎麼辦呢?”淺井長政說道:“我們已經沒法再耗下去了。”
“那麼就進攻吧!”織田信長跳起來,指着九州的方向說:“不顧一切,進攻!進攻!取得最後的勝利,然後再回去不遲!”
諸侯都吃了一驚:“進攻?可大明不允許我們進攻啊!”
“是啊,要是現在進攻,讓對馬島的明軍和九州明寇合兵一處,那時可怎麼辦呢?”
“還是先等等大明那邊的消息吧,畢竟細川大人已經出使了,只要大明朝廷……”
“不能等了!”織田信長的岳父,有“美濃蝮蛇”之城的齋藤道三說:“大明的信義,是不可依賴的,我們只有進攻,只有勝利!取得徹底的勝利,造成既成的事實,那樣才能叫大明失去介入的藉口!”
這時,有人從外面進來,偷偷向今川義元遞上了一張紙條,今川義元看了一眼,面色一變。
坐在他對面的三好長慶問:“今川大人,怎麼了?”
今川義元沉聲說道:“大明在調兵遣將,甚至還在出售債押,聽說是在籌集軍費,如今上海那邊已經鬧得沸沸揚揚,很多人都說明軍的戰艦隨時會開到日本來!”
“什麼?”
諸侯無不聳動。
“難道大明真的會這麼做?”
有人說:“他們的太祖皇帝不是將日本定爲不徵之國嗎?”
有人說:“難道他們不怕我們大日本的神風了嗎?難道他們不怕重蹈蒙古人的覆轍嗎?”
“不能依賴神風了,”織田信長道:“難道你們沒有看見這兩年在界鎮停泊的大明船隻,是越來越大,越來越穩嗎?大明如今的海船和航海術,根本不是蒙古人能比的了!神風不能依賴了!”
“也不能夠依賴大明太祖皇帝的遺訓。”商人出身的齋藤道三,對海外貿易有着相當敏銳的觸覺,因爲多與外貿商人結交,所以他也從海商口裡知道許多大明的動態:“而且,現在大明當權的是李哲那條雙頭龍,那人到過九州,還在這裡打過仗,對我們日本的虛實瞭若指掌——聽說那個玄滅和尚,就是雙頭龍的徒弟,這裡頭也許還有什麼糾葛,我們萬萬不能再輕信大明朝廷會爲我們主持公道!”
這次聯軍的幾個首腦,倒也都是日本人中的豪傑,否則如何有這等魄力組織起這支大軍?從三好長慶、今川義元,到齋藤道三、織田信長,贊成不顧大明戒令攻打九州的雖只有七八個人,卻是諸侯中最強悍的實力派。
淺井長政說:“但萬一我們一開戰,對馬島那邊的明軍介入,倒向玄滅和尚那邊……”
“我們可以先在長門設防!”今川義元說:“而且我認爲,大明也就是在那裡空口嚇唬,我們真打起來,他們未必敢動。”
“不錯!”織田信長年紀雖輕,卻十分活躍,鼓舞衆人道:“這次是進攻,卻是我日本的護國之戰,不能退卻,而且一定會勝利!”
齋藤道三頗爲欣賞地對自己的女婿點了點頭,嘴角卻忽然露出一絲旁人難以察覺的微笑。
“那麼……”作爲名義上主帥的足利義輝最後纔開口:“那麼,就按各位的意思,進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