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慧眼獨識

“涓埃無補聖明朝,璉署清華歲月叨,省罪久知南竄晚,感恩遙戴北宸高,狂心子夜渾忘寢,病骨炎陬不忘勞,畫虎幾時成彷彿,狎鷗從此謝風濤……”

這是一首失意的詩歌,吟詠者跟着兩個隨從,走在福建延平崎嶇的山路上。這人個子矮小,皮膚白皙,身穿儒服,三十歲上下,按理說正當壯年,但卻不知因疲倦還是別的原因,臉上甚無精神。

“好詩啊!”

在這個荒山僻壤陡然間聽到有人稱讚自己的詩,吟詠者已是微感訝異,他停下腳步回望,循聲望去,卻見是個肩頭扛着個孩子的壯漢,那壯漢身子矮小,手腳粗大,褲腿直挽到膝蓋上,穿着草鞋的腳上沾着些泥巴,怎麼也不像能聽得懂自己詩作的人,但他想天下之大,隱者衆多,眼前這位興許也是一個荷蓧高人!便試着問道:“這位壯士,方纔是你誇獎在下的拙作麼?”

那壯漢憨憨一笑,說道:“不是我,是我弟弟!”說着大手往他肩上的孩子一拍。

吟詠者這纔想起方纔那聲稱讚略帶稚聲,更是吃驚,看那孩子時,見他才六七歲年紀,雖穿着布衫,但帽鞋俱全,衣着比那壯漢好多了,便指着他道:“你小小年紀,也知道我在吟詩?”他已不問你懂不懂我的詩,想來這麼個小孩子如何懂得自己的詩作?因此只是認爲這孩子聰明,能聽出自己是在吟詩。

不料那小孩卻隨口便道:“韓昌黎有詩云:‘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貶潮州路八千。欲爲聖明除弊事,肯將衰朽惜殘年。’他吟這詩的心境,大概也與先生相近吧。”

那吟詠者聽了這話大吃一驚,悚然驚立,半晌作聲不得!

那壯漢卻彷彿見慣了類似的事情,哈哈一笑,就從吟詠者身側越過。那小孩湊到他耳邊道:“大哥,那人是個大官呢。”

那壯漢哦了一聲,道:“你怎麼知道?”

那小孩小聲道:“他說‘涓埃無補聖明朝’,這是自謙,說當朝聖明,自己沒本事幫忙。‘璉署清華歲月叨’,是說自己曾在大部門裡虛耗歲月,而且這部門恐怕非同小可,要不然不會用清華璉署來形容。‘省罪久知南竄晚’,是說他得罪了皇帝被貶到南邊來,現在反省也晚了。‘感恩遙戴北宸高’,都到這裡了,到現在還拍皇帝的馬屁呢!不過這人能作出這樣的詩來也不是個凡品,之前多半是京師裡的高官。”

那壯漢笑道:“管他高官不高官呢!總之和我們無關!”

那小孩卻道:“那可未必。像這幾句詩,我評得出來,卻還做不出來。這人本事不錯,至少詩文上比我高!若有機會該向他請教請教。可惜大哥你剛纔走得太快了,山道又險,要不我該停下來跟他行個禮纔是。要不,大哥,我們回頭拜會他一下?”

那壯漢慌道:“還去拜會什麼無關緊要的鳥人!不行不行!別忘了明天你要去報名參加縣試!這還大老遠的路呢!咱們得趕緊進城,要是日落之前沒趕到城門一關那就壞了!”

這一大一小,正是李三和他兄長李大。前年李光頭給他留下了四十幾兩銀子,他們家日常開銷一文也不敢動,全部花在這個孩子身上。對外人也不敢說是李光頭帶了錢銀回來,只騙說“是把老二賣了的錢”。

本來老李要給兒子請個先生,李三卻不肯,說請先生浪費錢,只要哥哥馱着他到市集上,將四書五經以及唐詩宋詞搜了一堆書回來,並買了一堆八股文範式書,跟着便閉門苦讀。小孩子大腦的結構,大概理性思索不如成人,但記性卻遠勝,李三的思辨能力這時尚未恢復到他上輩子的巔峰狀態,但背起書來卻快多了!只花了不到一個月時間,四書已經朗朗上口,五經難些,尚須假以時日。讀唐詩宋詞從功利的角度說是爲了增加文采,但鄉村裡沒什麼娛樂,讀這詩詞倒也是一種享受了。至於那些八股文範式,李三也只是拿出來批閱一番,分析掌握了要點之後就扔到一邊去了。

讀書的環境,以枯寂冷清爲上,把一個普通人扔到一個沒娛樂沒應酬只有幾本書在眼前的山村裡,一年半載下來也必有所得,何況李三的天資還挺不錯的呢!一年多功夫下來,便將上輩子的知識體系轉了一小半到這個時代,學會了這個時代的語言習慣,也懂得了不少這個時代斯文人的應酬禮儀。因覺得李三的名字太不像話,就稟明瞭父母,自己給自己取了個名字叫李哲,字彥直。有人知道了說:“名應該父母取,字應該老師取,你怎麼都自己取!”

李彥直卻道:“名我是稟明瞭父母改的,至於字,我是以自己爲師!因此自己取字!”

這兩年來他還真是自己讀書,所以但凡聽到這句話的,無不叫好!

李彥直的兄弟見弟弟有學問,也讓他給自己取名字,李彥直便幫大哥取名爲剛,幫四弟取名爲智,幫五弟取名爲能。連老李也過來要兒子給他取名字,李彥直聽了忍不住樂,說:“哪有兒子給老爹取名字的?再說爹你不是有名字了嗎?”

“那算什麼名字啊!”李彥直他爹說:“你奶奶是在一棵大樹下生的我,所以就叫我大樹!不算名字,不算名字!最多算個花名。”

李彥直卻道:“大樹好啊!雖然質樸,但爹爹你想,我們一家子不都靠着你這棵大樹生活麼?你是我們家的頂樑柱,是我們的依靠——這個名字妥帖極了,是天賜的!老天爺給取的名字,不能亂改。”

他爹一聽樂了:“這個名字真好?嗯,我三仔說好,那就一定好!”從此也喜歡上了這個名字,逢人就說。

鄉村裡的人都沒見識,聽說李家一個五六歲的孩子就能幫滿家子的人取名,都當作是不得了的事情了,個個都羨慕,人人都說:“李大樹,你家三仔將來一定要中狀元的!”而李家大小也都如此期待,全家上下所有事情都圍着讓李彥直考上科舉這件事情轉。

明代的科舉,就大體而言分爲三級:鄉試、會試、殿試。但要取得參加鄉試的資格,還必須先成爲生員,也就是俗稱的秀才,而要成爲秀才,又有三道門檻得過,這就是縣試、府試、道試。這樣六道程序走下來,那真是大浪淘沙!和後世的公務員考試相比,無論困難程度還是複雜程度都簡直不可相提並論!

童子試是三年兩考,俗稱小考或小試,這個小字,是和鄉試相對而言,其實這一關也不是那麼容易過的!童子試一般逢醜、未、辰、戌年和寅、申、巳、亥年進行,李彥直覺醒的那一年是庚寅年,但當時他還沒準備好,去年是辛卯年,有心應試也無用,所以等到今年壬辰年,纔到縣裡來考試。

本來他已經七歲了,自己會走路,但父母怕他路上走累了,等到了考試時沒精神,就特地讓老大李剛一路揹他進縣城。父母兄長這麼疼惜自己也不是第一回了,所以李彥直也就沒拒絕。

他們趕在日落之前進了城,住在城東開油鋪的張駝子家。雖然李剛兄弟倆都管張駝子叫舅舅,但張駝子其實是李大樹的鄰居的老婆的堂弟的姨媽的侄子的老婆的表哥,這門關係可真遠,不過村裡的李姓鄉親都疼愛村裡的這個神童,聽說他要到縣裡考試是全村出動,這個介紹那個攀連,終於搞到這個關係戶,進城之後便有個落腳的地方。

李剛帶了米,到了油鋪就給弟弟煮粥吃,自己啃乾糧。夜裡張駝子過來,帶了他們去拜會本縣在學的一位廩生陸秀才。

原來按照規矩,考生要參加縣試,必須按時到縣學或者縣衙門六房之一的禮房報名,填寫姓名、籍貫以及父母、祖父母、曾祖父母的三代履歷,此外還要找一個本縣在學的廩生作保,保證本人無冒籍、匿喪、頂替、假造姓名並身家清白,且不是娼(妓女)、優(戲子)、皁隸、奴僕及其子孫,方準正式應試。並不是隨隨便便去報個名就能考試的,所以李家爲了確保三仔能順利考試,又四處求爺爺拜奶奶要尋個肯幫他作保的廩生。幸好張駝子聽說他是個神童,心想若是讓他考上了自己的油鋪裡出個秀才,那也是很光彩的事情啊,竟主動去幫忙拉線,找到了他的一個老主顧陸秀才。

陸秀才聽張駝子說要自己作保的是個神童,也感興趣,誰知一見之下不禁錯愕:這神童也“童”得太過分了吧!便指着李彥直笑道:“孩童三尺爾,敢應尤溪試!”

李彥直隨口答道:“宰相九歲時,何懼華山題!”

陸秀才聽了大吃一驚!他方纔那句話本是應景隨口嘲弄,不料這孩子竟將之當作個對子來對!且言中暗藏典故。

據載,寇準九歲時其父曾大宴賓客,酒至半酣,客人便以《詠華山》爲題讓寇準題詩,寇準踱步思索,只三步,便脫口成章,做了一首五言絕句:“只應天山有,更無山與齊。舉頭紅日邁,回首白雲低。”真個是三步成詩,猶勝曹植!

——此爲千古佳話,亦是神童名典,陸秀才幸好知道,暗自驚歎之下,再不看小瞧李彥直,忙請他上座。

李剛聽不懂他們說什麼,但見弟弟說一句話這個陸秀才就連禮貌都不同了,就猜弟弟又壓倒人家了,高興得樂呵呵的。張駝子也對這個孩子刮目相看。

陸秀才與李彥直一番攀談下來,深覺他言語不俗,非尋常童子可比,滿口答應一定替他作保,又跟李彥直說了許多考場的規矩,又和他探討了一番考題——那是真心真意要幫忙了。

臨別時,李剛給陸秀才遞上了一個紅包,裡面封着二兩銀子——這卻是張駝子教的。陸秀才本不想收,但轉念一想:“這孩子將來前途不可限量!我也得意思意思,讓他記住我。”就收了紅包,卻讓他們等等,回屋另外取了一個紅包,封了五兩銀子出來,給李彥直算是見面禮,又道:“若在城裡有什麼困難,儘管來找我。”

張駝子見了更是詫異,心想:“別家求人作保都要花錢,他請人作保卻還賺錢!看來這個李三大不簡單,回去我可不能怠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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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曰:此章篇名之《慧眼》,非在陸秀才之有慧眼能識李彥直,而在李彥直之有慧眼能知吟詠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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