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舉帶着剩餘的人回到南岸,人人帶傷,他自己也是全身浴血,血跡被大雨刷去,跟着又有新的血跡濺撒開來,把這條漢子的頭髮也染出多層的顏色來。盧復禮看見他還活着,恍如隔世重逢。
唐舉臉上卻掛着那種百劫餘生後的笑容:“我也真沒想到呢,其實已經見了閻羅王幾次了,卻總被弟兄們推了回來。”
說完這句話他眼角忽然溼潤了,推他回來的弟兄此刻卻已在另外一個世界了。
這一仗阮信部死亡、失蹤了將近三千人,明軍傷亡四百多人,安南士氣大幅度回落,再無當初要一舉攻佔升龍的銳氣。
“如果阮信能攻下小七裡灣,那麼他還有一點機會。但只要阮信沒能一舉攻下小七裡灣,那他很快就完了。”
李彥直的預判很快就變成了事實。
這一戰以後,安南的部隊便沒能再前進一步。無論阮信如何催促,都無法將再從明軍手裡奪取一寸的陣地,明軍嚴守陣線,把阮信所組織的十餘次進攻都頂了回去,洮河的支流便又多了幾千具安南軍的屍體。而唐舉部卻越打越是從容。
這時殷正茂已將升龍周圍那些響應阮信的星星點火撲滅,李彥直見唐舉守住了小七裡灣,便緩出手來,把作爲後備的部隊調到兩側,形成包抄之勢。
戰況膠着起來,安南將士的士氣也一日惰懶似一日了,七日之後,軍資耗盡,阮信派人往所佔據的州縣調糧,但糧食早被莫氏兄弟奉李彥直之命調空了,哪裡還有糧可用?阮信急了,下令後勤官“無論如何”都要取得糧草——
“若是找不到糧食,提頭顱來見!”
並給了他四五千的人馬。
那後勤官心想我能到哪裡去找?官庫沒有,當然只好向民間“徵集”了,縣城沒有,就下鄉搜刮。
洮河三角洲開發已久,農村比比皆是,但這幾年阮氏當權,民生極爲困苦,家家都捂緊了米缸,誰肯聽阮信一聲令下就把要命的糧食拿出來?
噫——從北部邊關到小七裡灣的這一片平原不過方圓百里,卻忽然大亂起來,阮信的部屬闖到鄉下搶糧食,把所有鄉村都雞飛狗跳,呼爹喊娘!
“他們不是來保護我們的嗎?”
這些號稱要驅逐“明寇”的人,卻做出了“明寇”也未做過的事情來!
大部分的老百姓們在感情上本來還是傾向於阮信的,但生存的問題卻逼着他們重新做出選擇——用他們的腿來選擇。
多少被劫掠的農村不但糧食被搶光,甚至人也逃光了,升龍方面收到消息,蔣逸凡馬上組織起那些逃到這邊來的鄉民,暗中安排他們一夥夥地到各地農村去乞食,藉由他們的口來宣傳阮信的暴虐,只數日之間,所有未被騷擾的地區也全都害怕了起來。
這時殷正茂和唐舉同時收到了一封“投誠書”。
給殷正茂下書的是一個頗有良心的知縣,姓林,他之前出於排斥大明之心支持阮信,但看到阮信的倒行逆施之後卻後悔起來,經過數日煎熬終於決定改變自己的立場,與明軍裡應外合。
而跟唐舉暗通消息的則是一個叫鄭勇的義軍首領,他是附隨阮信的義軍中最有影響力的義軍將領之一。阮信一路南下,都是因爲有這些人的附隨才聲勢壯大,也是靠着這些人開路才勢如破竹。可這些人大多來自民間,和底層百姓的關聯最高,阮信縱兵劫掠——搶的不是他們的父老,就是他們的鄉親!這讓他們對這個軍閥徹底失望了。而更促使他們決定倒戈的是:阮信居然斷了他們的軍糧補給!當初他們纔來依附時,阮信爲自己的實力壯大而竊喜,如今軍資緊張起來,這些比主力還多的義軍在阮信心中就成了累贅。
“要糧食?自己去搶啊!”
也真有幾撥人馬下鄉跟着阮氏部隊劫掠去了,但義軍一開始劫掠,就再也當不起這個“義”字了。
兩封信到達李彥直的手裡時,蔣逸凡道:“會不會是詐降?”
李彥直端詳了兩份投降書信,說道:“這個林知縣或許是真的,這個鄭勇卻一定是假的。”
“爲什麼?”蔣逸凡問。
“這兩封投誠信都條理分明,自己又端正雅氣,這樣的秘事,一般都得自己捉刀,那林知縣是個士人,能寫出這樣的信來不奇怪,但鄭勇是個農民老粗,如何寫得出這等字來?若換了是我處在他那個位置,多半是會派人來傳口信遞信物,而不是寫出這樣的一封信來。所以我料這十有八九是假的,是阮信的幕僚整出來的詭計。”
“那麼該如何應對呢?”蔣逸凡問。
“打啊!”李彥直笑道:“不過不管是否詐降都好,都給我發動總攻吧。”
他取出了另外一封加急密報來給蔣逸凡看,蔣逸凡瞥了一眼,臉上便揉着狂喜與儘量抑制的表情來。
“老俞來了?”
李彥直微笑點頭。
第二日,明軍發動了反攻!
這時候阮信的參謀還在忙着清點從鄉下奪來的軍資,計算着這軍資能用到什麼時候,前線卻傳來了讓他們面無血色的戰報。
“明軍反攻?”
唐舉一直縮在小七裡灣,一副不過此河半步的姿態,又大造防禦工事——哪怕昨天也還在追加營造,這幾乎給阮信的參謀造成了一種錯覺,認爲明軍是打算長久防守下去了,至少短期之內不會妄動——可反攻就在這時發起了。
由於與阮信軍長期對峙,阮信對唐舉這一部人馬相當的警惕,他還在小七裡灣外圍安排了全套,他想明軍若是行動也會落入自己的陷阱,可是先動的不是唐舉部。
動的是殷正茂,他帶着三千步兵,潛行從西北繞了過來,直插阮信的側翼!
這裡正是阮信軍最虛弱的地方,一些“義軍”正在這裡劫掠呢——這些打着“義軍”的旗號聚集,卻連劫掠自家父老的事都幹得出來,還哪裡能盼着他們能對阮信保有多少忠誠?最早遇到殷正茂的“義軍”被一擊即潰,剩下的幾支人馬眼見不妙,紛紛投降,殷正茂就命這些人爲前驅,反過來撲向阮信的主力所在。那個知縣林正宗趁機起事做殷正茂的內應,一轉眼間,西北方面的方向便告崩潰。
西北線潰散的部隊在的消息傳時,阮信的中軍還在與唐舉周旋,他要從主力部隊中抽調部分兵力前往西北時,東南方面又傳來敵訊——卻是李彥直另派五路兵馬來攻,東南來的這五路兵馬每一路都只一千多人,但目標所在卻是那些落入阮信手裡後靠着歸誠“義軍”守衛的州縣,阮信無奈,只好急急調鄭勇去增援,雖然這樣一來東北的防線缺了一角,但也顧不得了。
這鄭勇是個在起事之前就和阮氏有所勾結的地方豪強,是最早依附阮信的人,在來歸“義軍”當中,阮信對他這一部也最爲信任。李彥直料得沒錯,鄭勇下的“投降”確實是詐降,但這時下書對象唐舉沒動,明軍卻從另外兩個方向殺了過來。
“別亂!”看着參謀有如沒頭螞蟻一般,阮信暴喝着:“給我挺住!”
阮信駐軍所在乃是一片平原,無險可守,是勝是敗,全看軍勢,得利時勢如破竹,一旦攻守勢易便有兵敗山倒之憂。
鄭勇南下去收拾那五路侵州奪縣、企圖斬斷阮信糧道的明軍,他手裡控制着八千人,人數雖然佔優,但裝備遠爲不及,明軍這邊是鳥銃利刃,輕鐵甲、皮護套,鄭勇的八千人卻大多沒有防護裝備,一半的人拿着大刀長矛,兩千多人拿着短兵器,一千多人帶着自制的弓箭大棒,還有一千多人拿着諸如釘耙之類的農具!裝備如此狼狽,訓練更是不足——他們是聽到號召後臨時聚集起來的鄉勇,本身組織力就不夠,歸附阮信之後也沒時間接受正規訓練,人數雖多,說來不過是一羣烏合之衆。
走到半路,鄭勇就心動起來,兩軍在蒙山鄉初次接鋒,明軍五百人,鄭勇部二千多人,卻一接戰被明軍衝得四分五裂,幸虧鄭勇主力趕到,這兩千人才不致完全潰敗,鄭勇見明軍如此善戰,心中忐忑,忖道:“如今阮信已是窮途末路,不說大明國力雄強,絕不是阮信能打得贏的,就是這安南的百姓如今對他也惱恨起來了,再跟着他沒活路了。”
當天晚上就派人去和明軍將領談判,假戲真做,表示自己早就給唐將軍下過投誠書,這次來就是來迎接天朝大軍,不是來抵抗的。
南面這五路兵馬的總指揮是盧復禮,他聽了鄭勇使者的話以後道:“既然如此,你們便轉頭給我引路去,等拿了阮信的頭顱來,我自然相信你們。”
到了這份上,鄭勇也無其他選擇了,真個倒轉隊伍,背靠明軍向阮信的主力攻去。
西北東南同時出了岔子,三四萬的歸誠“義軍”,這時要麼被擊潰,要麼已倒戈,阮信的主力外圍再無防護力量,就在他極度慌亂之際,唐舉終於動了——這是進入安南的明軍中的攻堅部隊,阮信身邊雖然還有將近兩萬人的部隊,可唐舉部的單兵戰鬥力還是整體作戰能力都比他強得太多了,更何況,經歷過河心島一戰的唐舉,這次反擊是帶着死意來打的!一萬明軍對兩萬安南部隊,進攻時竟佔盡了優勢!
阮信終於扛不住了,部隊從四面八方涌來,眼看後路就要斷絕,阮信也沒了拼死一戰的信心,因爲他自己也明白再打下去也沒有成功的希望了。
“回去吧,回去吧!”這時他想到了老巢——那裡雖不產糧,卻有雄關,帶着這半個月擄掠到的軍資,回到邊關仍有負隅一戰之力。
這幾乎已成爲他最後的“希望”了,可李彥直卻連這最後一點希望也不給他。
東北方向尚未合攏的後路傳來對阮信最後的打擊——大明的廣西駐軍過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