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拱終究還是沒有去見嚴嵩,他避開了。
在處理完南京的事情以後,他便奉嘉靖的車架北上,海軍都督府衙門的人勸他走海路“現在風向正順呢,走海路比較快。”
高拱是河南人,不會水,雖然近半年已解決了暈船的問題,卻還是先入爲主地認爲走陸路更加妥當。
然而他錯了!隆慶元年是一個多事之秋,就在嘉靖答應跟徐階北上時,淮安一帶正醞釀着一場漕變!
漕運改爲海運之後,北東海的航運繁榮了起來,其實古往今來大部分的造反起義乃至治安問題,歸根到底都是源於就業不足,農民不得其生路則揭竿而起,水手不得其生路則蜂擁嘯聚。李彥直當初也沒想到,接過漕糧之後由於解決了一大幫閒置水手的生計問題,竟迅速促成東海完成的最後穩定,這也讓以沿海商業爲立命之本的海軍都督府形勢大好。
可天下的飯碗,本來就只有那麼多,李彥直開海禁後創造了許多新的飯碗,不過這些新增的資源大部分都被新興的商人階層瓜分了,在地域上則是沿海的人——尤其是江浙福建的人得益最多,而運河沿岸的漕民受到的損害最大!
運河不是一條死物,它是一條生態鏈,南北縱貫萬里,不僅承載着南糧北運的任務,而且上百年發展下來,早已讓上百萬人依賴着它生存:最常見的就是在碼頭搬運貨物的苦工,在河上撐篙擺槳的船伕,僱傭這些苦工與船伕的大小商人,爲這些大小商人提供住宿的旅店,提供性服務的妓女,以及這些苦工、船伕、大小商人等的家人。漕運一斷,上海固然又繁榮了幾分,但同時卻有上百萬人面臨丟飯碗的嚴重問題!
新任的漕運總督到達淮安後,遭遇到的便是黑壓壓的人頭——不知有多少人圍着他還沒踏進去的衙門,阻攔着他的去路:“大人!什麼時候開漕運啊!”
“朝廷並沒有斷漕運……”新總督汗水涔涔:“從來就沒斷……”
這時,第一批糧食已經抵達天津,李彥直並未從中剋扣,海運的便宜與快捷讓部分官員嚐到了甜頭,但首輔徐階也早預料到會有這樣的事情發生,他在新總督到任之前就下了一道聖旨,宣佈運河又有水了,又表示朝廷從來沒有斷絕漕運的意思,只是以後改爲漕、海兩航。消息傳出,滿運河都歡騰起來。
可是這歡呼聲並未持續多久,很快的運河兩岸的苦工就發現他們還是沒工開。
“那南邊的船怎麼還沒來?”
其實南邊還是有若干商船來的,一些走慣了運河的小商家選擇了這條安全而遙遠的老路,可是沒有漕糧這個主幹,作爲點綴的小商人顯然無法獨立養起這條運河。
“不會有船來的,朝廷說不斷絕漕運,只是沒阻止大家走,但漕糧早已裝上海船,走海路北上,這會怕已到天津了,大家不用再等了。”
經過一些精通官場之道的斯文人的解讀,苦工們才明白過來。一部分靠近江南、消息靈通的苦工已經向上海涌去——那裡有活路。但對大多數漕民來說,依賴運河已經成了他們的生存習慣,有些人甚至是從爺爺輩時就已經在做這一行,漕運忽然斷掉,要讓他們另謀生路,對他們來說只怕是比斷奶更困難!
“那麼,我們以後就連用肩頭討口飯吃都不行了?”一個叫蘇阿來的老肩夫哭了起來,這是一條清江碼頭的漢子,五十多歲年紀了,卻還挑得動上百斤的東西,筋骨結實得就像鐵打的!但這會卻承受不起這個打擊,整個人癱倒在地,痛哭起來。“這是幾百年傳下來的營生啊!怎麼能說沒有就沒有呢!”
“別這樣!”一個二十幾歲的挑夫說:“聽說上海那邊現在正缺人,也許我們……”
他說的是海軍都督府衙門公佈的消息。李彥直也考慮到運河兩岸上百萬人的生計,因此在北京決定改漕運爲海運後,便派人沿途散佈消息,說上海等沿岸港口處處缺人,而且工錢比運河這邊多了三成,也有許多苦工聽到消息後去的,不過,蘇阿來卻不相信這個。
“你們太年輕了!”他摸着手裡的扁擔:“我們祖祖輩輩,就是在這清江碼頭上討飯吃。這裡雖不是什麼大地方,但什麼時候有船來,什麼時候有工開,大夥兒都清楚。往來的是官船也好,是私船也罷,什麼樣的船能給他們做工,什麼樣的船不能給他們做工,做了有多少工錢,祖祖輩輩都有規矩啊。大家只要依着規矩,一步踩下一個印,一個肩頭一擔貨,都明明白白,拿了錢就能回家去。去到上海那邊,那邊有這樣的規矩嗎?沒有!而且上千裡的路啊,我們走得到那裡嗎?就是走到了,人生地不熟,家又不在那裡,祖墳也不在那裡,就是多個十倍的錢,又哪裡比得上在家門口出力拿錢啊!再說,從揚州到天津,幾千裡的水路,沿岸上百個碼頭,每個碼頭都有人。現在卻改成從上海到天津,就變成兩個碼頭了?哪裡還需要那麼多的人手?我們清江碼頭的人能去上海,別的碼頭的人也就能去。等我們去到,怕是幾十張口爭一碗飯吃,我們爭得過人家嗎?就算僥倖爭過了,哪裡又如以前吃漕運的飯安穩啊!”
他也沒什麼文化,只是肚子裡將這件事情琢磨了上百次,這時說出來,句句打動了挑夫們的心,船伕聽說也都害怕起來:“你們都這樣,那我們怎麼辦?現在他們走了海路,聽說走海路的都是操幾層樓高的大船的啊!我們哪裡會操那個?”
恐慌的情緒就像病毒一樣,在淮安瀰漫了開來,像蘇阿來這樣的人依賴運河慣了,早已變得沒有其它本事,甚至無法接受其它想法,只是慣性地想保護自己的過去,保護運河的過去而已。
新總督派了官吏出來,想說服他們,可這種事情又哪裡是說服得了的?
“總督大人!漕運不能斷啊!”
“朝廷不能不理我們啊!”
“請朝廷開恩!”
數十名父老跪在外邊遞交萬民書、請願書,遞交之後就跪在那裡不走了!顯然朝廷若不答應他們的要求,他們就不想離開!
漕運手裡雖然有幾千官兵可供指揮,在其轄下還有數萬人名義上也聽他的命令,可是數萬人分佈在各州府衛所,而從他到任之後,漕運衙門外頭就沒日沒夜地圍着上萬人,而且每天都以數千人的速度在增加。其中還有不少人由於斷炊已久竟餓得飢腸轆轆!
被幾萬人包圍着,那感覺肯定不好受,若這些人還餓着肚子……
新總督已經不敢想象下去了。他連上奏章,但徐階的回覆卻是斥責——北京諸公要他來淮安就是讓他安撫百姓,拖上一拖,現在新總督卻將事情丟給朝廷,自然要捱罵。
這時北京和上海書信來往,正探討着該如何善後,而朝中已有一派聲音出來,認爲應該馬上停止海運,以平民憤!
連丁汝夔也認爲,當初將漕運改爲海運只是“權宜之計”,現在南京已經平定,天下一統,政歸北京,再搞海運就沒有必要了。
“維持穩定纔是最重要的啊!”
但這個提議李彥直卻拒絕了:“當初驟然斷漕改海,是有些倉促,但現在停止海運,運河沿岸也許會平寧,但東海就要亂了!”
“但是運河要是亂了,就整個天下都亂了!”徐階派來的特使大叫道。
“天下亂不了的!”李彥直淡淡說。
李彥直的強硬態度讓陳羽霆覺得有些不安,他覺得北京方面的顧慮是有道理的,就想勸勸李彥直,要想一個折中的辦法。
但商行建在旁邊見到他要開口,就拉着他的袖子阻止了他。
事後陳羽霆問商行建爲什麼阻止自己,商行建嘆道:“幸好你是在都督手下辦事,若是你獨個兒在官場上混,這回別說做成眼下這般事業,只怕早被人整死了十幾回了!”陳羽霆不解,商行建說:“徐閣老不是個只會清談的人,改漕爲海後會發生什麼事情他清楚得很!但他卻放任事情發展到這地步,爲什麼?是因爲他們要借這件事情趁機收我們的權!哼,今天都督只要退讓一步,接下來就會陸陸續續有後着跟上來,逼得我們不得不一點一點地交出各種權力。今天恢復漕運,明天也許就要重建衛所,後天也許就要更改市舶司的規矩,恢復到有限交易的朝貢體系去!”
說到這裡商行建嘆了一口氣:“徐閣老是看透了我們不會放任國家糜爛,所以纔會拿這個來逼我們。我敢說,若我們這時候退了一步,接下來一定會出現更多的兩難之事來逼我們一步步放棄手中的權力,直到天下恢復到徐閣老心目中的‘郢治’爲止!”
“可是我們不退讓呢?”陳羽霆說。
“如果我們不退讓,那徐閣老就得退讓了。”商行建笑了起來:“那樣我們就可以步步逼進,直到天下發展到三舍心目中的‘正道’爲止。”
他還有一句話沒挑明瞭,那就是李彥直能這樣做的前提也是看透了徐階不會放任國家糜爛,所以纔會不理會徐階的逼迫。
商行建心裡認爲,若從這個角度來講,徐階在耍盡權謀的背後都還有一顆爲國爲民的心,也正因此他纔會對遠在北京的這個閣老心存敬佩。
但陳羽霆心裡卻感到難受,這個政務精熟的能吏也不是全然不懂權謀鬥爭,只是道理他懂,卻做不來!他總感覺,不管目的是什麼,能忍心以上百萬人的身家性命來行權謀之事的人,“不是人!”
漕民一定會亂,但徐階和李彥直心中都有一個時間表,他們都是在地方上做過實政的人,知道民衆的忍耐力有多少。在那之前就是李彥直和徐階對弈的時間,他們兩人對這件事情也都有各自的解決手段,但在彼此談妥之前卻都沒法動。陳羽霆想到的那個折中的辦法,徐李二人心裡也都有譜,但都想要得到一個對自己更加有利的結果。
可就在這時,出了一個兩人都沒想到的突發事件:那個新的漕運總督頂不住被數萬人圍困的壓力,竟然化妝成信使,連夜逃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