種子島是九州西南方向外的一座離島,與九州島隔着一道小小的大隅海峽,王直派了葉宗滿到平戶主持貿易,派方廷助去豐後買賣貨物,至於和大隅、薩摩諸土豪的交易則自己親理。
李彥直因王直在種子島,便也停停駐在此,這日忽有急信傳來,李彥直打開之後臉色一變,急召吳平、蔣逸凡、王牧民、張嶽會議,道:“二哥有消息了!”
王牧民先是大喜,但見李彥直臉上無喜色,隨即轉爲沉重,道:“是好消息,還是壞消息?”
“不算有好消息,或者也不是壞消息。只是委實氣人!”李彥直道:“是道乾來信了。他已經混入鹿兒島城,結果入城的第一晚就望見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鹿兒島城內有熟悉的身影?”吳平道:“莫非是破山?”隨即道:“哦,不對,吳平不認識破山。”
李彥直道:“是那個叫秀吉的倭人!”
王牧民啊了一聲,叫道:“這麼說來,那秀吉果然也是島津家的人了?”
“道乾信中對經過描述得十分詳細,你聽我說下去,然後再作判斷吧。”李彥直道:“當時道乾只是隱隱覺得像是那個叫秀吉的人,但他是隨今井宗久進城,當時身邊有人跟着,行動不便,只瞥見那個像秀吉的人在一個角落裡消失了。到了晚間,他穿了夜行衣,冒險偷出房間,再去那個角落探查,卻發現牆角有一個狗洞,此外又有些若隱若現的腳印之類的蹤跡,他反追這些蹤跡,尋到一間屋子,屋外有人看守,他卻繞到屋後,從縫隙中窺見屋中竟停放了一口棺材!屋內還有兩三個人影,又有人在說話,說的卻都是福建話,他便留了心,再聽一會,似乎棺中也有說話聲,想來棺中有人!只是他人在屋外,便是將耳朵湊到縫隙旁也只很難辨別棺材中的人在說什麼,只聽棺材外那個人似乎是冒充成我派去的使者,似乎在賺棺中之人的話。過了一會,站在棺材旁的人道李孝廉如何,李孝廉如何,猛地棺中人的話說得大聲了一點,似乎在說:‘你方纔……李孝廉,是三弟……中了舉人嗎……’云云,跟着棺邊人應是,棺中人便大叫起來,那幾句話卻是清晰可聞,分明在連聲叫好,且道:‘不愧是三弟!’”
王牧民啊了一聲,叫道:“是二公子,是二公子!一定是二公子!”
李彥直握緊了拳頭,道:“道乾當時亦如此想,只是無法進去確認。他心中既有此念,再聽那棺邊人的話,以及棺中偶爾透出的隻言片語,越聽越是肯定!過了一會,屋內兩個人似乎問完了話,又將棺材蓋蓋上。”說到這裡拳頭忍不住往桌上重重一擊!
王牧民亦幾乎在同時大怒道:“倭奴大膽!如此折辱三公子!”
吳平問道:“後來呢?”
李彥直繼續道:“之後屋內便走出兩個人來,道乾躲在暗中,也不敢跟去,只是伏在屋外等候機會,過了好久,鹿兒島城另一個方向忽然火起,城內有些亂了,就連看守棺材的兩個士兵也有一個走出來張望,道乾也真是大膽,竟然犯險,取刀暗殺了那個士兵,屋內那士兵聽到聲響,出口問怎麼了,道乾以倭話含糊地道有隻老鼠,跟着進屋,趁着黑暗,又將屋內那士兵殺了。”
蔣逸凡聽得有些害怕,道:“這人好狠!”他是文人脾氣,聞戰陣傷亡十萬絲毫不以爲意,對這等面對面的殺人卻有不忍之心。王牧民卻喝彩道:“當機立斷!好手段!”又問:“後來呢?”
李彥直繼續道:“道乾殺了二人以後,便搬開棺材蓋子,以我教他的秘語切口與棺中人說話,棺中人一聽就明白了,且回答得上,道乾這才確定那就是二哥!”說到這裡李彥直聲音微微發顫,似甚激動:“原來二哥被倭奴劫持之後,便一直被拘禁在棺材裡,不但綁住了手腳,甚至還蒙上了眼睛……一年多了啊,一年多了啊!這暗無天日的一年多裡,都不知道二哥是怎麼捱過來的!”
這下連最冷靜的吳平、城府最深的張嶽都憤怒起來,王牧民和蔣逸凡更是在那裡破口大罵!
過了好一會,李彥直纔算平了平情緒,繼續道:“道乾和二哥互相確認了身份後,便給二哥鬆了綁,救他出棺,不料纔出門,就有倭奴趕了過來!二哥當時身體弱,行動又不甚方便,便推了道乾一把,叫他先走,自己卻提刀反過去阻攔追擊者,對道乾道:‘告訴三弟,該怎麼辦就怎麼辦!別以我爲念!救不了我就爲我報仇!’”說到這裡拳頭又重重一捶,道:“道乾無奈,只好先走。他到了那狗洞附近,卻不鑽出去,而是脫了黑衣,趁亂跑回屋裡裝睡去了。當時形勢頗亂,又得同伴遮掩,竟也無人懷疑他。之後又借言火器生意的事情,將信傳了出來。”說着揚了揚手中的信件。
張嶽讚道:“好膽色!好手段!”
吳平卻道:“好膽色不錯,可惜欠思量了!他孤身在敵城,就算給他逃出屋外,又能怎麼樣?有倭奴趕來攔截,那是應有之義!其實他不該這樣貿然行事的。本該想個萬全之策,謀定而後動!如今這樣,都不知會否累得二公子陷入險境!”
王牧民卻咬牙切齒道:“要是換了我,當時也非衝進去救人不可!那般情況之下,哪裡考慮得了這許多!”
李彥直卻搖頭道:“不!我卻認爲,這樣二哥反而安全了不少!島津家知道消息已經泄露,反而不會再動滅口的念頭!要不然……”因涉及不祥,便不敢說出來。
五人正商議該如何去責問島津家,鈴鐺忽響,張嶽去開了門,盧復禮進來道:“島津家有使者到了。”
屋中諸人對望了一眼,李彥直嘿了一聲道:“來得好快!有請!”
不久盧復禮帶了伊集院忠朗至,李彥直見面便冷笑道:“善使者,又見面了!”
伊集院忠朗臉色如常,心中卻頗有疚,乾笑而已。
李彥直厲聲喝問道:“棺中人如今安否!”
伊集院忠朗大驚道:“你……李孝廉你怎麼知道……”
李彥直冷笑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爲!天網恢恢,疏而不漏,何況貴城有那麼大一個狗洞呢!”他這麼說,那是有意釋放假消息,要掩護尚在城中的林道乾。
伊集院忠朗心道:“那細作果然已從狗洞中逃走了。嗯,對方既然已經知道,那就不用多廢話了。按已定計劃行事吧。”便呈上了一份清單。
李彥直打開一看,饒是他定力非凡,見了之後也不免一呆!
這份清單包括生絲、硫磺等諸多貨物!計其價值,差不多是這次李氏船隊運到日本全部貨物的總和!李彥直將清單傳示吳蔣王張等人,一邊問伊集院忠朗道:“這是什麼?”
伊集院忠朗道:“我家主公從佐多岬回鹿兒島,途中碰見一艘頗爲怪異的小船,一搜之下,卻發現了一口棺材,棺中之人,或許就是李二公子……”
他說的倒是實情,但王牧民一聽之下忍不住勃然大怒道:“都什麼時候了,你們還要來扯這彌天大謊!我們又不是三歲小孩,誰會信你!”
伊集院忠朗心道:“說了實話,他們果然不信。”
李彥直卻忍住怒氣,對王牧民道:“稍安勿躁!”又問伊集院忠朗:“你我兩家通好,既然託福,由你們先找到了我二哥,還請平安送我二哥回來。”
他這可不是真相信了伊集院忠朗的話,只是客氣的外交辭令罷了。伊集院忠朗自然懂得,卻道:“兩家通好,自然應該送回李二公子,只是爲了這事,我們島津家也着實辛苦了一番,所以想請李孝廉犒勞底下的人一點辛苦錢。”
他說得雖然客氣,但在場所有人都明白那不過是一件骯髒事的好聽說法罷了。李彥直冷笑一聲,道:“島津貴久要多少贖金?”
伊集院忠朗往清單一指,道:“就在那裡了。”
蔣逸凡等這時都已看過了清單,無不大怒道:“什麼!”蔣逸凡戟指怒道:“你,你,你們也未免太貪了吧!”
李彥直卻已完全平靜下來,竟然便道:“好,我答應。”
這個清單乃是岸本信如齋擬的,當時島津家的人看了自己都覺得過份,伊集院忠朗本也只是抱着一個漫天要價等對方就地還錢的心態來,不想李彥直竟會答應得這般爽快!
蔣逸凡和張嶽都叫道:“三公子!”雖沒說什麼,但語氣中的勸誡之意已經十分明顯!
“錢沒了,可以賺回來。”李彥直恨恨道:“可我二哥的性命卻只有一條!我不能冒險!”這時清單又傳回他手上,他伸指彈了一彈,對伊集院忠朗道:“貨物,我可以給你們,但你們要求的武器我沒法做主!”
伊集院忠朗愕然道:“李孝廉也沒法做主?”
“當然。”李彥直道:“我所率領乃是閩海機兵,武器除非稟過都司衙門,否則不敢妄自轉手。這是法令所在,我若妄爲將有滅門之禍!你們別說劫持了我二哥,就算把我父母也劫持了,我也不敢答應你們這件事情。”
其實大明的法令如何,海外之人如何深知?因此李彥直在海外說什麼便是什麼,伊集院忠朗竟也沒懷疑,心道:“等有了錢,武器大可向南蠻人和其他唐客購買。”口中卻道:“這樣的話,我就要回去先稟明主公,再作定奪。”
“好!”李彥直道:“你回去告訴貴久,這幾日還請他好好伺候我二哥,若有個什麼閃失,我可不知道自己會做出什麼事情來!”
送走伊集院忠朗之後,張嶽過來道:“三公子,要真答應了他們,就算他們肯不要武器,那……那我們也要被掏空啊!這一次來日本,我們是帶足了本錢啊!要是就這麼都給了他們……同利家業雖然不小,只怕也經受不起這次的損失!”
“我知道。”李彥直道:“所以這筆錢,我們只能出一半。”
張嶽問:“那另外一半呢?”
“借!”李彥直道:“你這就拿着這張清單去找王直!看看他這個當中人的有什麼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