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井宗久南下之際,蔣逸凡正奉了李彥直的命令在山口出使。
雖然只是李彥直的使者,但蔣逸凡到了山口之後仍然受到了相當的禮遇,大內義隆出於禮貌親自接見了他,聽說他也是有功名在身的人,心中便敬重了幾分。他本身亦自負博識雅聞,不料蔣逸凡不但讀書不少,而且又得李彥直傳授,知識面之廣當世罕有,大內義隆與他幾句話攀談下來,便覺對方學識之廣,遠勝自己,心下暗暗慚愧,心道:“中土人物,果然不凡!”卻不甘就此被對方壓住,便又在既定接見行程之外,設花會款待蔣逸凡,暗中召集風雅之士,要一舉壓倒蔣逸凡,好教他回國後不敢道日本無人。
山口大內家是日本戰國時代最重要的家族之一,在上一代當家大內義興手裡曾經稱霸日本,以幕府管領代、山城守護的身份在日本京都理政,地位與勢力均非同小可。只是這份大業傳到大內義隆手裡卻迅速中落,大內義隆曾嘗試着如乃父一般上洛問鼎,卻屢遭失利,兩年前又大敗於尼子晴久之手,連嫡長子大內晴持也戰死沙場,在多重打擊之下大內義隆幾乎一蹶不振,從此寄情於聲色花酒之間,不復王圖霸謀矣!
雖然如此,但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山口經大內家百年經營,此時仍是日本西部的文化中心,藝流雲集,人文鼎盛,大內義隆呼聲一出,文采風流之輩登時齊聚一堂,或碩儒,或高僧,畫宗名匠,樂伶茶人,均爲日本當世之翹楚!
蔣逸凡有過目不忘的本事,語言天賦又高,若說他在雙嶼時還只是粗通日語,到達山口時與羣賢溝通便完全沒有障礙了!這時遇儒則論道,遇僧則講禪,茶端起來就品,畫攤開來就評,又在指點能劇之際,高歌一曲水磨調,起若琵琶湖之清麗,走如信濃川之曲折,收如富士山之端凝,把一衆樂師聽得如癡如醉,方興未艾之水墨調自此東傳,此調在中土尚未大成,卻因蔣逸凡這一唱而在日本成爲時尚。
大內義隆見他才學如此,深爲歎服,大內家的重臣、文班之首相良武任問蔣逸凡道:“蔣先生才高八斗,卻不知與李孝廉相比,孰高孰下?”
關起門來時,蔣逸凡常與李彥直較勁,這時出門在外,卻慌忙搖手道:“比不得,比不得!我的這點學問,不過是學而知之;三公子的學問,卻是生而知之!我們名爲朋友,實爲師徒。三公子於我有傳道授業之功,我如何敢比!”
其實李彥直琴棋書畫詩酒花上的修養,皆不如他,但日本羣賢如何清楚?心想蔣逸凡是秀才,李彥直是舉人,蔣逸凡是徒,李彥直是師,蔣逸凡是從,李彥直是主,料來李彥直更勝蔣逸凡乃是理所當然之事,因此聞此言皆對那位素未謀面的李孝廉更增欽仰神往。
相良武任又問:“然則中土人物,如李孝廉、蔣先生者幾何?”
蔣逸凡笑道:“三公子之才學深淺,未可知也。吾未測三公子才學之深淺,如何敢妄言當世如三公子者有幾何!至於蔣某,區區曾考舉人,卻也落榜,由此可知蔣某於中土士林不過中等偏下人物,似蔣某之輩,車載斗量,不可勝數!”
諸高僧儒者、畫宗名匠聞得此言,便有不少想:“中華人物鼎盛,果非他邦能比!似他這等風流人物,居然只是中等偏下!”
相良武任卻嘿然不信,又有一人站出來冷笑道:“文章寫得再好,又有什麼用處?世上只有刀劍之下,才能出真英雄!”
站出來說話的,卻是大內家武班之首陶隆房。
蔣逸凡來之前也曾做過功課,知道在大內義隆沉迷酒色之後,大內家的重臣也出現了嚴重的分裂,一派強調文治,希望能維持現狀,一派強調武功,意圖重振家聲。雖然在邀請李彥直、禮遇蔣逸凡這件事情上,兩派人馬都表示贊成,但兩派人馬的目的卻截然不同:文治派的相良武任是希望通過結交這位據說在大明很有影響力的李孝廉來擴大與大明的走私貿易,以彌補大內家在失去勘合貿易後出現的缺口;而武功派的陶隆房則是風聞李彥直的船隊中有新式武備,對他的鐵炮、大筒發生了興趣,極度渴望能從他這裡獲得這兩種新式武器,以重振大內家的霸業。
這時見陶隆房出來說話,蔣逸凡便道:“聖人傳道,兼傳文武,我們聖學嫡傳,當然是文武兼備!只是今天開的是花會,談談詩酒可以,講武事怕煞了風景。”
陶隆房這時對這些花啊酒啊的,哪裡有什麼興趣,說道:“一味賞花喝酒,哪有什麼意思?不如我們下場比試一番,或比擊劍,或比相撲,讓我也見識見識中土的武功!”
大內義隆這兩年雖然心灰意懶,但心想方纔在文藝上讓你出盡了風頭,若能在武藝上叫你丟個臉,日後也有得說,便沒阻止。
博文館弟子都要文武兼修,蔣逸凡雖也學過荊楚擊劍術,但所學不精,自忖鬥不過久經戰陣的陶隆房,便拍了拍手,有童子捧上一個長條狀的盒子來,盒子打開,裡面卻是一支精製的鳥銃!陶隆房見了眼睛一亮,道:“鐵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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蔣逸凡微微一笑,將鳥銃準備妥當,命童子以石投樹,驚起數只飛鳥,他舉銃一擊,一隻朱䴉應聲而落,衆皆稱讚,連陶隆房亦喝彩道:“好鐵炮!好鐵炮!”
原來蔣逸凡最愛聲色犬馬之屬,李彥直許精銳部屬以鳥銃打獵射鳥爲的是讓他們練習銃法,但在蔣逸凡卻將之當作一件好玩之事,玩得多了,自然也就精熟!
這時衆人讚歎蔣逸凡的銃法,陶隆房卻將眼睛緊緊盯住他的鳥銃,心想:“聽說他李家槍械衆多,回頭得在找找他,儘量購置一些,最好是能打聽到造鐵炮的技藝,若能打造出一支精銳鐵炮軍,重振大內,指日可待!”
蔣逸凡就這樣在山口留了半月有餘,結識了一大幫人,既替李彥直邀譽,又替自己揚名,大內家從家督到侍女,從文臣到武將,真是無論男女老幼,人人都喜歡他,一時間成了從中土東渡的大明星!此行的副使張嶽則躲在他的光芒下,悄沒聲息地做了好幾筆大買賣,悶聲發大財。到離開山口之日,兩人一個是盡興而返,一個是滿載而歸!
回到平戶,李彥直對張嶽只是慰勉了兩句,卻重重賞賜了他;對蔣逸凡則不論賞。蔣逸凡不悅,道:“三舍,你可不能偏心得這麼明顯啊!”
“我哪裡偏心了?”李彥直道:“張嶽幫忙賺了許多錢,你卻只去吹噓了一番就回來了。所以我賞他不賞你,這個叫公正,怎麼叫偏心?”
蔣逸凡叫道:“可我幫你揚名了!”
“也替你自己揚名了。”李彥直笑道:“名利名利,名從來都在利字前面呢。你得名,張嶽得利。你還壓過他呢!再說你替我揚名而自己得名,不正好是對你最好的獎賞了?”
蔣逸凡也是愛名勝過愛利之人,聞言一笑,就不再爭了。
李彥直又問道:“此去山口,過得可快活?”
蔣逸凡笑道:“徒弟我以三寸不爛之舌一舉壓倒羣倭,快活倒也快活,只是東瀛畢竟只是小國,在這裡揚名,中土的才子也不見得會承認,說來不過聊勝於無罷了。”他說是這麼說,但一副得意洋洋的神色毫不遮掩,分明是其言若有憾焉、其實乃深喜焉!
李彥直冷笑道:“你也莫小覷了日本賢良!他們自唐以來,師法我中土將近千年,一路未曾中斷,底蘊甚厚。你不過是以博掩淺,以新取勝,這才暴得大名。若論真才實學,你未必就比得過人家!”
“行了行了!”蔣逸凡說:“總之你就是看不得我好!總要貶我兩句,不然怎麼彰顯你作爲老師比徒弟強?”
李彥直被他這麼一頂撞,不免搖頭無奈,一笑而已,又問:“山口虛實如何?大內家對我們態度如何?”這一句,方是切入正題了。
蔣逸凡終究是入室高弟,有時雖然輕浮了些,但臨事之際也沒耽誤,道:“山口表面繁榮,內藏危機。大內家文武分途,但文派想通過海貿賺錢,武派想通過我們買武器,都有求於我們。只要我們不做對他們十分不利的事情,他們應該不會和我們作對。”
“嗯,那就好。”李彥直道:“大內家雖然沒落,但在北九州的影響力仍然甚大。他若不動,北九州其它大小諸侯未必就會起來排斥我。我最近打聽到東九州的霸主豐後大友家,和薩摩島津家當代家主的關係似乎也不佳。若他們二家能保持中立,那麼我們對薩摩行事時就會順利很多。”
蔣逸凡雖然是文科秀才,卻喜言兵,聽到這句話眉梢飛揚,道:“三公子你決定對薩摩用兵了?”
李彥直微微一笑,道:“還不知道。我到了這裡之後多方打聽,並沒有聽到島津家渡海劫掠的事情,所以對這件事情略有保留。”
蔣逸凡哼了一聲道:“這種事情,他們哪會說?當然是悄悄地做!”
李彥直嗯了一聲,似表贊同,跟着從衣袋中取出兩封信來,揚了一揚,說:“島津家似乎知道我們來意了。”
蔣逸凡道:“他們給我們下戰書了?”語氣中竟帶着幾分興奮!
“不是。”李彥直道:“這是王五峰給我送來的信。”
蔣逸凡和張嶽都爲之一奇:“王直?”
“對,是他。”李彥直道:“王直是來作和事老,要斡旋此事。他在信中說二哥這件事情,應該不是島津家做的,希望我們再三明察,免得大動干戈之後才知道是誤會。他在信中還轉述了島津貴久的邀請。貴久聯合了他的姐夫肝付兼續,邀請王五峰和我在櫻島見面。島津家的正式使者,這幾天興許也會到平戶。”
張嶽一直沒有說話,這時才插口道:“三公子,要小心是鴻門宴!”
“那倒不至於。”李彥直說:“王直的信中暗示我可以帶兵前往,所以這一次是類似於諸侯會盟,只要我們小心些就無礙。再則,我料王直不敢這麼明目張膽地幫着日本人搞我的鬼,否則他在東海將難以立足!甚至就是許龍頭也將容不得他!所以這一次對方應該是很有誠意的,至少王直很有誠意。”
蔣逸凡看着李彥直手裡的兩封信,道:“這兩封信,一封是王直的,另一封莫非是林道乾的?這小子是不是又探聽到什麼消息了?”
李彥直臉色一沉,道:“不是!你又猜錯了。”他向南望去,指着大員的方向道:“這一封是大管帶(李光頭)從雙嶼轉來的消息。羽霆說,破山在大員出現了。”
蔣逸凡和張嶽都與破山都沒什麼交情,但畢竟同是六藝堂的弟子,因此都知道破山是個什麼樣的人物!聞言都是一愣,蔣逸凡道:“破山去大員幹什麼?”
“還不知道。”李彥直說:“羽霆正在查,後續的消息還沒到。但我有預感,這些事情似乎是有關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