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緝令

我祖父陸焉識沿着中國地圖上著名的青藏公路蹣跚前進、幾乎把他心裡的方向走失的時候,我的祖母馮婉喻正從一輛電車上下來,往自己弄堂口走去。

我祖母並不知道我祖父勞改的地方在青海,××信箱就是陸焉識這個人的地址。一週前,中學的黨委副書記找到她,把一張通緝令放在她面前的時候,她一下子沒搞清通緝令上的陌生人跟她有什麼關係。戴上老花鏡後,她又辨認了一會,才認出一點焉識的影子。她的人開始瑟縮,手抖起來,就像我太祖母馮儀芳的帕金森後期。她對黨委副書記的所有要求都眨眼皮、點頭。

我祖父在青藏公路的一個小村鎮停下來。再往前就是西寧郊區了。這個時候他不知道他把心愛的婉喻害得多苦。一週前黨委副書記和馮婉喻談話的口氣很不客氣,一口一個“敵屬”。副書記主管組織人事,監管保衛,告訴馮婉喻組織對她多仁慈,允許她坐到人民教師的光榮位置上來。不過組織的眼睛是雪亮的,妄想搞欺瞞;組織放開手讓許多人去表現,去露餡,以爲組織傻嗎?好欺負嗎?組織的仁慈是有條件的。

陸焉識在到達西寧城關時,馮婉喻站在自家弄堂口,左右看看,沒有熟人,便走近一張通緝令,掏出老花鏡戴上。通緝令是專門要貼到馮婉喻住的這個弄堂來的,因爲公安人員認爲逃犯陸焉識來這裡的可能性很大,一旦來了,弄堂裡看熟了逃犯面孔的大人孩子就會認出他。

婉喻暗暗巴望人們弄錯了,這個人不是她的焉識。路燈下看,通緝令上是一張可怕的臉,呆滯木訥,所有理想希望早早死去了的一雙眼睛。但每次看這張照片,馮婉喻的心就死一次:照片上真的是焉識,那張臉就是1933年被她從遠洋輪上迎下來的卓然不羣的臉。

這時馮婉喻又一次死心,從通緝令旁邊慢慢走開,而陸焉識走進西寧老城的一家小鋪。上海的夜色遠比西寧來得早,因此,當馮婉喻自家門前摸黑開鎖的時候,西寧還剩下最後一縷陽光。這是修理首飾和鐘錶的小鋪,店員是個回民,擡起戴着白色小帽的頭,那隻檢查手錶微小內臟的獨眼鏡直直地瞪着他,一面告訴他,這裡不是飯鋪,到別處要去。陸焉識不窘,站到了臺前,往玻璃下面看。店員呵斥的是要飯的,又不是他。

“這不是飯鋪,來這兒幹啥?!”店員摘下了深卡在眼眶裡的獨眼鏡,從凳子上站起來,打算要對他採取什麼措施了。

一對純金袖釦落在玻璃上,光聽聲響就很純。他對店員說,這個你們收吧?

店員看看他,拿起一個袖釦,再看看他。陸焉識把目光放平,嘴角微微翹起,是個好人的樣子了。

“這你是哪兒來的?”店員問。他看出櫃檯外的老頭是搶不動的,也不像有偷的功夫。

陸焉識說不是哪兒來的,是他自己三十年前買的。他又說沒辦法,成了個老右派,只能變賣變賣,貼補家用。

店員態度鬆弛了。管你什麼人,有個名稱的人都好辦;右派也算是個名稱。有了名稱的人就有來路。人有了來路,東西也跟着有了來路,他不用做一筆來路不明的買賣。

店員約了兩個金袖釦的分量,然後說他是按國家的黃金收購價開的價錢,所以扯皮沒用,明白嗎?明白。在外頭打聽了國家收購價是多少了吧?沒有。那就去打聽打聽。好的。

兩顆純金袖釦換了四十元錢。比他心裡估的價不低多少。這個店員話不好聽,臉不好看,倒沒有乘人之危的壞心。沒吃虧對於現在的陸焉識就等於佔便宜。他又從身上摸出藍寶石領帶夾,還想接着佔便宜。

“這是啥東西?”

他告訴店員是啥東西,又把它的用法示範了兩遍,很遺憾,沒有領帶,男人不打領帶有十多年了。曾經的馬步芳常常有打領帶的朋友。送他一輛美軍吉普的美國將軍一定打領帶。店員認真地看他示範,看完後又來看他的臉,想看看那個用這類東西的公子哥究竟藏在這個糟老頭哪裡。或者那個公子哥怎樣消失在了這個渾身沒一根好紗的糟老頭身上。最後店員搖搖頭。他不收自己不懂的東西。陸焉識怎麼說他都搖頭。上面的藍寶石成色有多好啊,錫蘭(斯里蘭卡舊稱)的藍寶石,這顆大的有七八分!陸焉識越推銷越像是推銷正在爛掉的蔬菜,店員很不高興了

“真的假的我都不要!”

陸焉識說它絕對是真的。

“我不管你是不是真的!”

陸焉識慢慢把領帶夾從棉襖前襟上拿下來。藍寶石在暗下去的小店堂裡黯然無光。別說這個小店,也許整個西寧城都會說:不管真的假的都不要!他指望用領帶夾換張火車票的。

他往門口走,門口掛着麻袋片拼成的門簾,爲了擋風。他在層層疊疊的麻袋片裡找不到出口,那個店員用獨眼鏡瞪着他,看他終於被魔術箱似的門變了出去。

陸焉識覺得當務之急是一套好行頭,幫他混入人民的羣落。一家家商店都在上門板打烊,他擠進兩塊就要合攏的門板。這是一家公私合營的百貨商店。他挑了最便宜的一件人造棉的棉襖罩衫,馬褂式樣,好處是不要布票。街燈很暗,燈泡上蒙着西北的風沙。在打烊了的商店外面陸焉識就套上了新衣服,再走到馬路上,他便是個樟腦丸氣味刺鼻的人民成員了。

在我祖父陸焉識走進漸漸熱鬧的西寧新城區時,我祖母馮婉喻被一聲門響驚動了。現在門的響動是她最怕的聲音,連最熟悉的開門聲都讓她心臟犯帕金森。這是她聽了十多年的開門聲了,鑰匙上吊了根什麼鏈條,鑰匙尖怎樣插進鎖孔,插得怎樣準確,又是怎樣一擰,她的意識比這一套實際聲響更早地完成了這個過程。但她的心臟還是抖得亂七八糟,比我太祖母馮儀芳端茶杯的手抖得還亂。進來的當然是我小姑馮丹珏。母女倆驚魂未定地對視一眼。馮丹珏樣樣出色,太出色了,可是就要陪着母親做老小姐了。在她母親的時代,她應該已經是個標準的老小姐。就是這些母女間的剎那對視,母親已經在女兒臉上身上看到了一個老小姐的先兆。那樣的高潔素雅是不近情理的。越是接近做老小姐的目標,她的高潔素雅越是純粹。這就給一個個男友增加了難度,越往後越無法破除她那份高潔素雅。並且,似乎因爲誰都怕由自己來破壞這份高潔而走開。

當然母女倆都明白他們的實意,走開的原因是馮丹珏那位判無期徒刑的父親。

當我祖父在西寧的西大街上發愁在哪裡住宿的時候,他的小女兒馮丹珏正在換拖鞋。她換得比平時要慢,磨洋工,因此可以把一個背影給自己的母親。陸焉識是個偏心的父親,從來不爲自己的偏心遮掩,公開表示他的心頭肉是小女兒丹珏。他隱隱地擔憂丹珏長了一副自己的心腸,把心裡不高興的都能變成臉上高興的,至少在臉上是無所謂的。現在她又是無所謂的樣子了,問母親晚飯好了嗎?可以吃了嗎?肚皮餓死了!母親爲了她居然在這個時候還會“餓死了”感到鼓舞。她摸到廚房,開了燈。女兒也在母親身上看見一個孤老太了。

作爲廚房的區域就是樓梯和家門之間的一小塊空間。原先的廚房給改造成了一間臥室,馮丹珏的臥室。我祖父從來沒有看見過他的妻子和女兒現在的生活環境,看見了就知道這個家是沒地方藏他的。馮婉喻的牀放在客廳裡,曾經恩娘玩牌九的八仙桌像是狗洞裡坐着的一隻大熊。與此同時,連狗洞都沒有的陸焉識在火車站周圍晃盪一會,看見鋪天蓋地都是捉拿他的通緝令。城裡是待不住的。他已經累極了,但他的優越性是從海拔三千多米的地方下到西寧,感到肺活量巨大,邁步毫不費力。他決定往城外走。往東北走,先朝着蘭州方向走,再南下,往婉喻的方向走。西寧城對於走慣了大荒草漠的人來說,太小了。後來很長時間,我祖父都是那樣走路,好像路不夠他走的,上海不夠他走的。他不僅有了草原人的鬆散大步,也有了草原人張望的特定方式,那種擺放眼睛的特定方式,似乎一舉目就要看出去好幾十裡。他走到西寧城東北邊一個小村鎮。漆黑的房子都是土壘的,一個小學校有三間房子,門沒有鎖,土坯桌椅反正沒人會搬走。

他躺下去的時候發出很響的一聲“嗯”,躺下後開始想婉喻。這一會兒他纔有心思把婉喻好好想一想。這是純粹的黑,純粹的靜,都讓他滿意,這就是一個人什麼都敢想的時候。他想婉喻多麼傻,從來沒有發現她的焉識有多麼浪蕩,從來不追問筆記本里一縷栗色頭髮的主人是誰。抗戰期間,韓念痕那個女人在焉識身上留下了多少可疑處?婉喻從來沒有追究。也許爲了婉喻的懵懂無知,他急於見她,給她一

個發落他的機會。我祖父熱戀我祖母比我祖母熱戀我祖父遲了許多年,此刻他躺在不知名的小學校教室裡,回想二十來歲、三十多歲的婉喻的每一瞥眼神,發出癡漢、浪蕩鬼的傻笑。婉喻很豔的眼神讓他小腹**,着急上火。他早幹嗎去了?擱着那麼豔的婉喻,不去好好地開發;他和她之間該有多少開發的餘地?

陸焉識就像一失足掉進睡眠那樣,所有的思緒戛然而止。這種睡眠連夢都沒有,犯人要不就不睡,一睡就死。我祖父就掉進了這種等於死的睡眠。就是他做夢,也不會想到他把自己的親人害成了什麼樣。

馮婉喻和馮丹珏此刻對面而坐,之間隔着八仙桌。上海的初冬在她們的毛衣裡,夾襖裡,骨頭裡,在溼一團幹一團的地面上。剛纔馮婉喻吃飯吃到一半,就被叫到里弄的居委會去了。居委會主任要她老老實實,把逃犯陸焉識的消息及時彙報。居委會主任還給馮婉喻介紹了一個榜樣,隔壁弄堂一個女人就檢舉了自己的堂哥,結果幫人民政府除掉了一個美蔣派遣特務。剛回到家裡的弄堂口,傳呼電話又叫馮婉喻接電話。電話是我父親馮子燁打的,怒氣衝衝,問母親有沒有“那個人”的消息。“那個人”一聽就是,“那個老東西”,“那個害人精”。我父親還把給了他一半生命的陸焉識叫做“人”,純粹看他母親馮婉喻的面子。

現在馮婉喻又回到八仙桌旁邊,端起碗,又放下。泡飯冰冷,肚子裡更冷。馮丹珏坐在她對面。母親感謝小女兒的無話,再有一句話她就會崩潰。而我祖父對於這些全然不知。他那種死一樣的睡眠非常可怕,能把白天的屈辱勞累都抹殺乾淨。並且不再是個斯文人,兇猛地打鼾,假如湊近看的話會看見他鼻子里長長的毛被吹得東搖西擺,鬆懈的腮幫把嘴脣帶得咧開,露出久病的牙齒。你要是看見我祖父年輕時的牙齒就好了!他現在就是一個監獄裡住長了的人特有的睡相。

陸焉識是在凌晨四點鐘突然醒來的。這個鐘點是他上路以後根據雞鳴估摸的。他就是要自己這時醒來上路,在一個禮拜之內到達某個縣城。他在打如意算盤:先給婉喻寫封信,約婉喻出來和他會面,見面地點可以在上海和西北之間的某個小城市。然而他不知道婉喻一夜都沒睡,白白地躺了八小時,白白地浪費了兩粒安眠藥。她在黨委副書記跟她談了話以後就悄悄幹了一件事,把一份入黨申請書燒掉了。副書記的話讓她看到自己多麼癡心妄想,多麼剃頭挑子一頭熱。如果沒有焉識的事變,她還挑着一頭熱的剃頭挑子挑得渾身勁頭呢。焉識的事變才讓她明白她是誰,是“敵屬”。她忙得頭頭是道,得了許多學生家長的表揚,家長們不惜請客送禮要把孩子轉到她的班級,她便以爲自己多少跟別人一樣了,擠進共和國了,原來“組織”從來沒把她正眼看待過。她能混到今天,是因爲“組織”有個闊大無邊的胸懷。婉喻看着申請書上的娟秀小楷被燒得疼痛扭動,變形變色,由黑的變成了白的。她把字跡的骨灰倒進一個杯子,衝上水,當偏方喝了下去。帶焦糊味的偏方該根治她的妄想症。

這還不完全是馮婉喻失眠的原因。還有一個重要原因是小女兒馮丹珏的婚姻。馮婉喻把做老小姐看得比做不成黨員更可怕。只需要幾句話就能探出丹珏男友又出了狀況。

“丹珏,這兩天見小吳了嗎?”

“沒有。”

“沒見啊?”

“太忙了。”

過去那些男友也是突然就“忙”起來了。婉喻從來不問他倆到底是誰忙得約不了會。一問會怎麼樣?想聽實話還是謊話?婉喻也從來不勸丹珏,主動一點嘛,家庭條件不好,人就要低姿態一點;也不說,好了,丹珏,眼光放低一點總是找得到的。那她婉喻自己呢?多少年前,見過陸焉識她眼光還低得了嗎?她聽見馬路上第一班電車開過來,近了,又遠了。電車開過的時候,短暫地在牆壁上留下白亮的方塊。恩孃的照片一閃而過。恩娘給了婉喻許多艱難時光,但她把婉喻教成了一個巧女人,經營吃穿就像經營藝術,恩娘還教她忍、熬,讓外面人永遠沒得笑話看。總之,恩娘把守寡所必備的本領無意間都教給了婉喻。恩娘要是長壽一點,現在她可以多一份忍和熬和她做伴。又一班電車過去,一方方亮光裡,路邊梧桐樹枝搖晃到家裡牆上來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