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祭日已經過去了整整三天,叛軍的強攻烈度似乎也大不如前,崔光遠幾乎每天一早一晚都會趕到中軍所在地來見秦晉,每一次都是爲了詢問,派往河東的信使究竟有沒有回信。
其實,秦晉比崔光遠還急,如果河東道遲遲得不到音訊,也許在等待中,就會錯過了全殲叛軍的最佳機會。不過,崔光遠更擔心的則是叛軍日日吃人,一旦拖得久了,便可能吃光關中的數百萬人口。
對此,秦晉覺得崔光遠有些杞人憂天,首先關中的百姓也是人,不是沒有腿的魚肉,受到威脅以後可以選擇逃命。再則,叛軍中也並非全是滅絕人性的屠夫,他相信有相當一部分人對吃人是持着抵制態度的,只不過爲了生存,纔不得已而爲之。然則,這種不利情緒積累的久了,便可能像火山噴發一樣,造成各種意料之外的災難。
秦晉在等的,也正是這種負面情緒積聚到一定程度的爆發。
“大尹心急也沒有,長安城裡的人馬多數都是剛剛成軍的民營或者團結兵,在當前的情況下,自保或許沒問題,但要出城和哀兵一片的叛軍做野戰對決,就算是我也沒有必勝的把握。如果勝了,自然皆大歡喜,可如果敗了呢?”
“敗了?敗了,大不了就退回城來,繼續保持守勢,總強過什麼都不做吧!”
秦晉暗暗搖頭,崔光遠其心是好的,但又是一個不知兵的。冷兵器時代的戰鬥,往往決定勝負的因素不在甲兵優良,或人數的多少,卻有一點無時不刻在決定的對陣雙方的命運。那就是士氣,無數以弱勝強的戰例,其根源不僅僅在於奇計,而是源自於將士們的自信和士氣。
倘若率領一羣懦弱畏站的人,就算白起孫武在世,恐怕也是巧婦難爲無米之炊。
一支人馬,養出自信,維持士氣,是個逐步積累的過程,長安城內的團結兵和民營在經歷過大小數十次的守城戰以後,已經基本克服了最初對叛軍的恐懼心理,而且很多時候還抱有不小的心理優勢。
如果冒險出擊,一旦戰敗,敗給了斷絕軍糧,甚至要用人肉充飢的叛軍,此前積攢的自信和士氣就可能瞬間瓦解於無形。當然,秦晉的保守說到根子上,還是在於長安乃唐朝的精神命脈,不容有失。假若拋棄了這個束縛,他纔不會在乎一城一地的得失,殺傷叛軍,持久作戰纔是根本目的。
然則,現實就是如此,他只能選擇謹慎,在河東方面沒有調來神武軍之前,絕不能使長安陷於危險之中。
只不過這些想法,秦晉不願意和崔光遠多說,說多了,他們這些不知兵的人也會以爲都是些爲了避戰而找出來的藉口。
好在崔光遠在絕大多數時間裡都和秦晉的觀點一致,對他甚少有異議,只是今次有些固執的離譜。
再一次得到了秦晉明確的拒絕以後,崔光遠竟急的眼眶發紅,險些掉下淚來。
秦晉大覺奇怪,便問他何以至此。
崔光遠報之以苦笑。
“下吏忝爲京兆尹,不能讓治下百姓安居樂業,反而要遭受如此髮指的折磨,日日不得安枕,餐餐難以下嚥啊……”
這一番話說完,秦晉也爲之暗暗唏噓,崔光遠是個性情中人,其內心的使命感,也與當世的許多名臣一般,不必私心和利益驅使,實在令人肅然起敬。
從前,秦晉滿目所見的唐朝官員,包括天子在內,不論品秩上下,出身高低,都是些蠅營狗苟,自私自利之徒,讓他對印象中的大唐倍感絕望,直到此番於逆境中進入長安以後,接觸到了崔光遠和郭子儀這兩個性格截然不同的人以後,才覺得唐朝還是有希望的。
秦晉從來沒有自信心爆棚到,以爲可憑藉一己之力就能倒轉乾坤,恢復唐朝的盛世和兵威,他充其量只能作爲一個引導者,具體的作爲還要一個個能臣能吏去親力親爲。如果霸佔唐朝中樞的都是李林甫和楊國忠這種人,也真就沒有什麼希望了,也許這一世的唐朝,要比歷史記載中摔的還要慘。
“這又如何能怨到大尹一人身上?假若天子不失德,天下又何以致亂?假若宰相不謀私,天子又豈會不自知?這其中因由,難道大尹便不清楚嗎?咱們現在只不過都是大廈傾倒以後,奮力修補的泥瓦匠。修的好,自然皆大歡喜。修不好,也只能怪天數如此,有與人力何干?”
正所謂盡人事,聽天命。秦晉不從具體事情具體分析上說服崔光遠稍安勿躁,只從天命上入手,看似避實就虛,但當世之人偏偏就吃這一套。
崔光遠以袖拭淚,哽咽道:
“下吏如何不知?全是因爲不甘心啊!好好的一個盛世,怎麼就淪落到如此地步?”
秦晉見自己的勸說有了效果,便溫言道:
“大尹還要調整心態,積極樂觀的面對當前之局勢,多少官吏都在看着你我,如果不能做出表率安定人心,豈非壞了事?不管如何,形勢總在一步步的好轉,叛軍吃人不是長久之計,秦某敢斷言,不出七日,只要長安固若金湯,叛軍必然生變!”
秦晉的話雖然說的溫和,但也是在委婉的指出,崔光遠整日一副悲悲慼慼的神情表現,會給各中下級官吏帶來負面影響,這與他的本心可謂是背道而馳。意識到這一點後,崔光遠頓覺慚愧,面色有些漲紅。
“大夫責備的是,下吏失態了!”
不過,崔光遠的臉上很快又浮現起了興奮之色。
“大夫剛剛所說,叛軍內部會生變?大概有幾成把握?”
秦晉暗暗苦笑,沒有具體的數據用作分析,對這種重大情況的預測,又怎麼可能有準確的概率呢?
不過,他這畫餅充飢的招數已經用過不知多少回了。一旦人心士氣低落,就會言之鑿鑿的舉出叛軍將會爆發的危機,**的狀況會大大改善,如此往復人心纔在崩潰的邊緣屢屢徘徊而沒有陷入絕地。雖然都是豪賭,但總歸有驚無險的走到了今日。
伸出手比劃了個八字,崔光遠的聲音已經按耐不住激動。
“如此推斷,咱們可不戰而取叛賊之兵?”
秦晉點了點頭。
“差不多吧,如果河東道的大軍來了,正可迎頭遇上,殺乾淨這些人,自然不在話下!”
崔光遠這才恍然,秦晉的謀劃竟是將叛軍二十萬人悉數斬殺乾淨,渾身上下不禁爲之一震,半晌之後才問道:
“二十萬人,全殺了?”
秦晉卻反問道:
“這些叛賊手上俱染有我大**民的鮮血,不殺光了,難道還留着爲禍人間嗎?”
“這,這是不是太殘忍了些……”
崔光遠畢竟是傳統的中國士大夫,懲治叛亂,殺掉首惡也就算了,假如這些叛軍軍卒能夠認清現實而投降,總要給他們留一條生路吧。縱觀歷史記載,但凡大造殺孽之人,其本身多半沒有好下場,不是不得善終,就是遺臭萬年。
想了一陣,崔光遠覺得有必要勸一勸秦晉,便試探着問道:
“如果叛軍放下武器投降呢?也,也都殺了?”
他這一問背後,自然是藏着一句老話,所謂“殺降不祥”!
豈料秦晉並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只輕輕一笑。
“大尹想的太過長遠,咱們眼下可還在重圍之中呢?這些假設將來再面對也不遲!”
愣怔了良久,崔光遠覺得自己得到了答案,秦晉迴避他的問題,不正是側面印證了他的擔憂嗎?
直到離開中軍,在馬背上顛簸不止之時,他還遲遲沒能回過神來,一方面佩服秦晉於逆境中的自信心,彷彿不論眼前面對的局勢如何絕望,都難以打倒此人,而此人也每每是絕處逢生,創造出了一個個令人嘖嘖讚歎的奇蹟。
當初,人人都說長安守不住,回到長安來堅守,就是自蹈死地。留下來的人無非是抱有兩種心態,一種是情願不走,甘心赴死。另一種則是,想走卻走不了,抑或是沒走成。
踏步聲嚯嚯傳來,一隊隊整齊劃一的團結兵從四馬大街上緩緩而過,正是有了這無時不刻的嚯嚯之聲,長安城內的治安纔沒有陷入崩潰之中,甚至還要好於當初潼關未破之時。
崔光遠感慨了一陣,心思又回到了之前所想的問題上。
其實,很多人當初選擇留下來,並非是走不了或者沒走成,而是壓根就想着城破之後投降安史叛軍,以期在新朝也有立足之地。
這一點很多人都心知肚明,只不過沒有擺出來明說而已。
崔光遠相信,自己都能看出來的事,秦晉也一定看得出來,然則以他那種嫉惡如仇,又甚少妥協的性子,竟能隻字不提,使得人心才能在相對較短的時間裡安定下來。這不正是胸中有大局的表現嗎?
有了如此想法,崔光遠再回頭去看待秦晉打算殺光二十萬叛賊的想法,便覺得其中當有自己沒能看清楚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