渭水封凍與南北兩岸在積雪的覆蓋下連城了白茫茫的一片,一隊騎兵縱馬過了渭水以後在北岸的一處林地邊駐馬休息,騎兵多數都是胡人唯有領頭者是個虯髯連鬢的漢人。這個人正是秦晉,他揹着身後的蟲娘躍下戰馬,又解開了與蟲娘綁在一起的牛筋繩。
原本蟲娘已經睡着了,劇烈的動作使她悠悠醒轉出來。
“我這是在哪裡?”
秦晉示意她不要說話,又柔聲道:
“很快我們就會到一個安全的地方,在那裡你要好好養病!”
蟲娘虛弱的點了點頭,她相信秦晉說安全的地方就一定安全。
地面上鋪了厚厚的狐裘,秦晉扶着她坐在上面,然後起身走向聚在一起的騎兵,背過身以後他的面色立時寒若冰霜。
“清點人數,損失了多少兄弟!?”
“剛剛清點完畢,不見了五個人”
五個人相對於一百人雖然不多,可每一個人的性命都是因爲自己的決定犧牲的,秦晉緊握雙拳,不知該恨對自己圍追堵截的孫孝哲還是盤踞在政事堂裡的那幾位宰相。
就算蟲娘患了天花又如何?只要隔離得當就不會造成危害,非要找出種種理由殺了她嗎?
“時間差不多,大將軍該繼續趕路了!”
同羅部騎兵行軍自有一套成熟的規則,秦晉點點頭,又將蟲娘抱起,輕輕的放在馬背上。
近百騎兵呼嘯向北而去,安祿山的燕軍在渭水以北只有小股人馬出現,雖然不會對他們造成致命的威脅,但也絕不能小覷了。未免萬一,還是儘快趕到神武軍控制的三原爲好。
入夜,朔風凜冽,刮在臉上就像刀割一般的疼。秦晉不時以手向身後探去,試一試蟲孃的溫度,他真怕這她挺不過這一關,好在每一次試探入手都是一陣溫熱。
子時光景,漆黑的虛空中飄起了鵝毛大雪。大雪一下,秦晉反而安心了,雖然道路愈發難走,可那些燕軍的探馬也再難以對他們構成威脅。
“大將軍,前方十里處有近千騎兵馳來。”
同羅部騎兵的語氣很平靜,彷彿他口中的不是上前騎兵,而是一羣牛羊。
“再探,探明來者身份。”
秦晉不相信孫孝哲敢派出一支千人騎兵孤軍深入一支到了三原附近,但又不能拿自己和所有人的性命做賭,於是又做好了最壞的打算,命所有人進入不遠處的林間隱蔽。
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蟲娘雖然裹着厚厚的狐裘,仍舊在迷迷糊糊中直呼冷。
秦晉看的不忍,就攤手握住了她生着水泡的小手,每一根手指都透着冰冷。
如此捱了一夜,天色濛濛放亮,派去打探消息的人過了半夜還沒回來,秦晉甚至已經有了最壞的打算。就在絕望之際,馬蹄呼哨之聲陡然響起,在樹林裡藏了一夜的同羅部騎兵不禁發出了低呼。
呼哨的節奏正是他們部族間傳訊的方式。
“秦大夫,秦大夫,你在哪裡?末將是楊行本……”
驟聞楊行本的聲音,秦晉始終高懸的心終於放了下來。
直到進入三原城,秦晉依舊恍如隔世,剛剛的經歷,對他而言驚險刺激至極,自從掌握大軍之後,便已經有意的避免直面危險,想不到還是衝動了一把。
蟲娘染了天花,同羅部的勇士雖然不怕死和秦晉一併衝了出來,但秦晉依舊要盡力避免他們與自己這二人一馬接觸。是以,他和蟲娘除了闖營之時,一直都和大隊騎兵保持了足夠遠的距離。就連楊行本也被他限制在了距離自己十步之外。
楊行本見了秦晉十分高興,他傷愈復出之後重新領軍,在河東道徘徊了一陣之後,便被派往馮翊負責當地的防禦。
“大夫如何不讓末將靠近?”
秦晉的本官被晉升爲御史大夫,這個消息已經傳遍了神武軍,秩級已經和節度使相當,終於算是名副其實了。
“壽安公主得了虜瘡,長安城的人容不下她,我只好帶着她出來。”
“啊?”
遠遠聽到秦晉的話,楊行本直以爲自己聽錯了,在他的印象裡秦晉是個十分冷靜,理性的人,怎麼可能做出這種衝動的事情呢?難道一個公主就比長安和城中的天子更重要嗎?
當然,這些話他只在自己的肚子裡嘀咕,半句都沒說出來。楊行本還知道,秦晉向來是個說一不二的人,做了的決定沒有人能讓他改變主意,既然秦晉甘冒奇險送壽安公主出來,就一定有他的理由吧。
虜瘡?直到各種念頭在腦子裡轉了一遍之後,楊行本才陡然省悟,虜瘡可不是頭疼腳疼的小病,不但無藥可醫還有極強的傳染性。一念及此,他又呆住了,秦晉居然毫不避忌的和壽安公主共乘一騎,難道……
楊行本不敢再想下去,他怕自己的預感成爲現實。
“我今夜就會返回長安,這裡還是不安全,你帶着壽安公主到白水去養病,一定要嚴格隔離。”
此時人們對虜瘡早有成熟的隔離措施,只要處置得當就會把傳染性降到最低,至於蟲娘能不能堅持到最後,秦晉只有把希望交給老天來決定,自己已經做了所有該做的,沒有和李泌、陳希烈一樣放棄虛弱無助的她。
五步見方的屋子當中銅盆火炭燃燒的正旺,剛一踏進來就覺得熱氣撲臉,窗上貼着厚厚的窗戶紙,縫隙都被麻絮塞的嚴嚴實實,密不透風。秦晉上下左右打量了一下,南面有一張高腳的胡牀。他扶着蟲娘在胡牀上躺好。
“先在這裡休息兩天,然後有人會帶你到白水去,那裡更安全,不會有叛軍的騷擾。”
蟲娘想答應一聲,又要從胡牀上坐起來,被秦晉輕輕按住,然後又擡手放在她的額頭,此時已經滾燙的嚇人。秦晉嚇了一跳,管不得看她神情愈發萎頓,想是一夜吹了一夜的寒風,病情愈發重了。
“顛簸了一夜,好好睡一覺,稍後會有人送來茶湯吃食。”
蟲娘艱難的點點頭,她想問一問秦晉是不是現在就走,剛剛他與楊行本的談話已經都聽的清楚,如果是,這一別恐怕就是永別了。
秦晉發覺蟲孃的眼角又溢出了淚水,便以枕邊的絲巾爲她拭去。
“我現在的樣子是不是很醜?”
蟲娘艱難的醞釀了半天,才問出這句話。她的臉蒼白、虛弱,卻難掩秀氣,若非稀稀落落生出的水泡足有黃豆粒大,看着甚是刺眼,的確是個不折不扣的美女。
秦晉收回目光,搖了搖頭,再看向蟲娘時卻發現她已經睡着了。他輕聲嘆了口氣,心中竟五味雜陳。
自來到唐朝以後,秦晉一直以爲自己不會被什麼事情牽絆,在他看來自己全部的精力只爲了達成一樁目的,那就是抹平前世史書中遺憾。爲了這個目的,可以不惜任何代價。然則,他先是受了原本秦晉幼年時經歷的影響,現在又對蟲娘生出了幾分不捨。
秦晉不是很喜歡這種感覺,但又只能選擇接受。現在還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他去做。
出了房門,兩個婦人畢恭畢敬的站在門口。
“你們都生過虜瘡?”
婦人似乎很怕秦晉,哆哆嗦嗦的點頭稱是。秦晉還想問些什麼,但看這兩個人像老鼠見了貓一樣,本想囉嗦的話就都嚥了回去,只擺擺手就離開了這處院落,然後又在專人的引導下進入了另一處院落。
這裡的屋子也溫熱撲面,秦晉脫了所有的衣物,進入早就準備好的熱湯中,痛痛快快洗了個熱水澡,又換上一身乾淨利落的衣服。至於換下的那身衣物責備塞入爐中,燒了個乾乾淨淨。
一個時辰以後,秦晉面貌一新,再見到楊行本時,心態已經恢復如常。
“大夫剛剛話說一半,嚇死末將了。”
現在楊行本知道秦晉在幼年時已經生過虜瘡,心中一塊大石才堪堪落地。
“虜瘡雖然駭人,但生過一次就不會再患……”
說着,他又不放心的問道:
“秦大夫確定幼年時生的是虜瘡?”
秦晉微微一笑。
“這種病怎麼可能記錯?鬼門關走一趟,只怕下輩子也忘不掉。”
說來也怪,經此一事之後,秦晉覺得記憶深處那些模糊遙遠的記憶竟變得越來越清晰,有那麼一瞬間他甚至在恍惚,自己究竟是哪一個秦晉。
扯了幾句閒話,秦晉立即轉到正題上。
“盧杞和裴敬已經按計劃就位,一旦他們得手,你這裡的壓力就會陡然激增,一定要做好萬全的準備,我回到長安以後與你通信未必及時,萬一叛軍大舉來攻,能守住多少時日?”
楊行本思忖了一陣,答道:
“若無外援,可依託朔方堅持半年!”
半年的時間不短,但比起秦晉的計劃而言,卻未必足夠。
見秦晉沉吟不語,楊行本又道: щшш●тTk án●CO
“若是半年不夠,再有三月或許也撐得住!”
秦晉從胡凳上起身,走了幾步來到窗口,推開窗戶,冷冽的空氣一涌而入,頓時使人頭腦精神爲之一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