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的車駕出現以後,四十餘隨從護衛立即呈扇形圍攏了過去,崔君相看着這個場面,連腸子都悔清了,但事已至此只能盡力補救,萬一得罪秦大夫的事被父親大人得知,還不得打折他的腿?
但崔君相馬上就沮喪的意識到,只怕被父親打折腿都是最輕的後果了,如果秦晉稍有一星半點記恨,只怕整個崔氏家族都要被連根拔起。
崔君相雖然姓崔,但他的家族與清河崔氏、博陵崔氏沒有半文錢關係,唯一有關係的就是同爲崔姓,僅此而已。崔君相的曾祖父崔日用在武后時期發跡,曾輔佐唐玄宗發動唐隆政變,敘功被封爲齊國公,任宰相。所以,崔日用家族也曾在唐玄宗執政初期顯赫一時,但崔日用死後,崔家就再沒有什麼可以稱道的人物,子嗣也都是在其廕庇下坐吃山空,到了崔君相這一輩,實際上他只能受蔭得一個開國縣伯的虛爵而已。
平日裡得罪了那些寒門子弟出身的官員,他並不以爲意,可現在得罪的是全天下權力最大的人,怎麼可能當做什麼事都沒發生呢?
於是乎,崔君相打定了主意,一定要再親自與秦晉面對面的解釋一番,解釋自己只是有口無心而已。
至於秦晉,他根本就不關心崔君相的想法,車馬的行進速度不慢,很快就到了進錢,車廂的門簾被馭者挑開,裡面探出頭的正是壽安公主。
壽安與她的姐妹們在衣着打扮上有着很大的區別,大唐的公主向來追求雍容華美,唯獨她只略施粉黛,身上穿的也是再尋常不過的貴婦衣裳,不過依舊掩飾不住與生俱來的淡雅貴氣。
將身子探出車廂後,壽安公主第一眼就看見了長身而立的秦晉,一雙眉目竟在不覺間溼潤了,模糊了。
“夫君……”
這一聲低呼,秦晉距離得遠,並沒有聽到。
與壽安同車的還有繁素夫人和秦晉的長子,只是大公子因爲尚在襁褓之中,不宜見風,便由奶孃抱着留在了車中。壽安與繁素先後下了車,這大庭廣衆之下本不是夫妻重逢團聚的最佳場所,可壽安實在按捺不住對秦晉的思念,便不管不顧的下車了,繁素向來視壽安爲主母,自然也是亦步亦趨的跟了下來。
提着裙裾,壽安一路小跑的奔向了秦晉,如果不是在長亭外,真想一頭就扎進夫君的懷裡,但她還是忍住了,在秦晉面前一步的距離停住了腳步。
“夫君,蟲娘回來了……”
雖然她現在貴爲壽安公主,但在秦晉的面前,她永遠都是那個李蟲娘。
秦晉細細打量了一番,覺得壽安公主除了瘦一點,頭髮盤了起來,變化並不大。
“蟲娘,辛苦你了!”
“爲了夫君,蟲娘做任何事都心甘情願,都不辛苦……”
眼淚從她的美目中滑落,想象過不知千次萬次的夫妻團聚,卻只是一句輕描淡寫的辛苦了。
壽安公主雖然還不滿二十,但卻是聰慧過人,她能夠感受到秦晉的冷淡和默然。
滿心的歡喜和激動此時都化作了委屈,眼淚就像斷了線的珠子一樣,噼裡啪啦的滾落。
與壽安情緒的大起大落不同,跟在她身後的繁素卻是表情從容,雖然眸子裡也時時的流露出一絲絲欣喜,卻很快就被掩藏了,婀娜的見了一禮便規規矩矩的在壽安身邊安靜的站着。
秦晉點了點頭,道:
“一路上都辛苦了,上車吧,回到家中好生安歇!”
沒說幾句話,秦晉就將壽安和繁素攆上了車,兩個女人雖然地位性格不同,但卻都有一肚子話打算對夫君說,現在秦晉的態度如此冷淡,便都覺得委屈和傷心。
上了車,車身搖搖晃晃再次前進,壽安終於忍不住抱怨道:
“你我姐妹千里迢迢的來回來照顧他,卻只換回了幾句不冷不熱,不疼不癢的話,真是氣煞人也!”
繁素低聲道:
“公主不必難過,也許,也許是主君公事煩心,所以,所以……”
壽安在繁素面前就不怎麼端着架子,顯露出了幾許真性情。
“不用替他尋藉口了,再忙,再煩,兒子總該是親生的吧,他問過一句了嗎?”
這句話,就連繁素都接不上茬了,恰巧,孩子也許是餓了,哇哇的啼哭起來,她就趕緊從奶孃的臂彎裡將孩子接了過來,一邊輕輕的搖晃着,一遍溫言哄着:
“長庚不哭,不哭……”
壽安公主見孩子哭了,也關切的湊上來,詢問着,孩子究竟是餓了,還是不舒服,但沒幾句便又扯到了秦晉的身上。
“長庚也該有正式的名字了,總不能一直這麼叫到週歲吧……”
繁素一邊哄着孩子,一邊說道:
“長庚這個名字就挺好,就算當大名也很合適哩……”
“乳名便是乳名,雖然立意不錯,可秦家的子弟,起名又怎麼能馬虎呢?”
壽安本來不會這般抱怨多嘴的,但一腔的委屈無從發泄,便也只能尋着各種藉口,發泄自己的情緒。繁素便只好小心翼翼的應付着,直到壽安的情緒漸漸平復下來,才又聞言勸道:
“繁素這半年多雖然一直在商南,可也聽說過一些風言風語,朝中不少人都在暗地裡窺伺着,打算取而代之,整日裡防着這些陰謀於暗室之中的小人,就算大英雄恐怕也被折磨的精疲力竭了吧。”
繁素的話果然引起了壽安的注意,她雖然是從洛陽來,但也知道長安城不止一次的搞過清洗,眼看着已經開春,估計偃旗息鼓了整整一冬的戰事又將要愈演愈烈了。
“妹妹說的極在理,是我性子急躁了些,沒能體會夫君的壓力……”
她忽然看到繁素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便道:
“有什麼話直說就是,你我姐妹不必見外!”
壽安公主雖然溫柔可人,但也有着天家女兒的任性和嬌氣,不過在情緒平復以後,理智很快就佔據了上風。經過一路的接觸,繁素也知道壽安對自己並無惡意,雖然接了他們母子一併會長安或許有着一些目的,但總歸是對他們沒有惡意的。
“公主,繁素覺得,覺得主君並不歡喜我們回來……”
繁素出身卑微,無論在人前人後,始終稱呼秦晉爲主君,就算爲秦晉誕下了長子,依舊如此。
經過這一提醒,壽安公主也馬上意識到,從秦晉的態度裡確實可以尋到蛛絲馬跡,但就算她再冰雪聰明,也沒有想明白,這究竟是爲何。還是繁素更能從秦晉的內心出發,覺得他們回到長安也許是分了秦晉的心。
但是,這種原因卻不是可以和壽安公主明言的了,公主畢竟是君,而她只是個身份地位的奴婢,萬一自己的話被誤解了,那是多少補救都無可挽回的。
車廂搖晃間,壽安公主忽然就想的明白了。
“好了,妹妹,回都回來了,想的再多也是枉然,聽說夫君這大半年來一直都吃住在軍中,這可不行,你我姐妹回來以後,別的忙或許幫不上,照顧夫君的生活起居還是綽綽有餘的……”
壽安公主這些話更多的是在安慰繁素不要想得過於複雜,她發現這個柔柔弱弱的女人不經意間會流露出異於常人的悲觀和傷心,許多時候這些情緒都是被壓制着的,雖然她試圖掩蓋,可情緒這種事又怎麼掩蓋得住呢?
實際上,壽安公主之所以急着回來,還有一個目的是不能對任何人明言的,包括秦晉在內。當然,不能對秦晉明言,並不意味着是一種背叛。壽安公主並不反對秦晉專權,相反她還一廂情願的認爲,只要秦晉決定做的事,便都會沒有任何條件選擇支持。
然則,專權便要與李亨父子包括整個李氏皇族產生矛盾,於情於理,於公於私,她都不希望這種矛盾無節制的惡化。李亨現在雖然已經成了秦晉最大的敵人,可他畢竟是最疼愛壽安公主的哥哥。尤其李亨現在還癱瘓在榻上,已經無可能在事實上對秦晉構成威脅,她只希望能夠以自己的身份在秦晉和李氏皇族間遊走,一方面盡力彌合他們之間的關係,一方面也勸着哥哥和侄子們不要撕破了臉,致使一切都無可挽回。
長時間的馬車的顛簸讓她的思緒有些沉悶,木質結構的車廂因爲顛簸發出了吱吱呀呀的響聲。突然,其中某一下響聲變得很是奇怪,似乎被什麼東西撞擊了一般,就在她試圖具體查看時,有臉蛋陡得一涼,一疼,擡手摸去卻是一道淡淡的血痕。
“刺客,有刺客……保護公主,保護大公子……”
車廂外陡然傳來了此起彼伏的呼喝之聲,馬車並沒有因此而停下,反而猛然加速,戰馬馬蹄頻繁而激烈的叩地,將車廂內幾個女人嚇得花容失色,可最爲奇怪的是,原本還哭鬧不止的長庚居然止住了哭聲,瞪着一雙烏黑圓圓的大眼睛……
此時的長亭外早就亂成了一鍋粥,行人紛紛躲避,不幸中箭者慘嚎連連。崔君相也嚇得躲在了一塊巨石後面,口中不斷的嘀咕着:
“乖乖俺的娘,究竟是哪路神仙吃了熊心豹膽,敢刺殺秦大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