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經歷這麼多事情,幫派之間的殘酷黑暗,給了她不能承受之重————
季衍先行一步回了上海,留下方竣與她重新整頓來時的東西。
從上海回到溫城,從爲啊爹立墳到現在,不過三天的時間,三日夢過,就必須回到現實當中。
當時她回溫城,什麼也沒交代,季衍一人將所有的後果都承擔下來,準備將她安置好後就回去上海處理,包括仙樂斯要面臨的損失,包括沐向東和杜先生的不理解,包括滿城的風風雨雨,所幸,在那危險一線的時刻,她腦海裡堅定不移的想法,是想留在季衍的身邊。
他寬闊深沉的臂膀之下,揹負的東西太多。
若是隻有一點,她能夠幫上一點點,也是足夠。
與方竣從火車站踏出步的時候,來接她的人是沐向東,似乎是意料之中,也是情理之中,方竣趕着去與季衍會合,她便由沐向東送回去。
上海的天低壓壓的,似乎總是要下雪的樣子,卻冷極都不見一絲雪花的影子。
坐在熟悉的車子裡,她斂下眉來,從窗口往外看去,景色依舊,人羣依舊,只是心境不同。
她還是風靡上海的仙樂斯紅牌季明珠,好像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一切都回到啊田叔出現之前,也正因爲這樣的平靜,才讓人可怕。
在鬥爭日趨激烈的險境下,死一兩個人根本無人知曉,甚至是就在此刻,也有人正在面臨死亡,可一切都被籠罩在巨大的黑爪之下。
她知道幫派之間的鬥爭複雜而殘酷,但是直至今天,直到她看見季衍持槍殺了啊田叔的一臉沉靜,直到她面對着兩幫對戰,腳下躺着犧牲的人,直到她拿槍殺了第一個人,這些黑暗,給了她不能承受之重。
“你到底還是回來了。”安然地坐在她的旁邊,沐向東笑得明媚,“我在想如果你不回來,我就要到溫城去找你了。”
“溫城不是我應該待的地方。”她輕笑着把發撩到耳後,露出尖細的瓜子臉來,那微笑,太過從容,以至於有些不真實了。
他的心猛地升起一種濃烈的無力感來,季明珠越發的深沉,似乎無論他再努力,都快樂不起來,都不肯站在他的身後,讓他保護她。
慢慢地扯開笑來,他伸手握住她的,“那好,我不會再讓你離開了。”
彷彿沒有聽見他說什麼,她想抽開手來,卻無奈他握得死緊,只是笑着說道,“沐少,冬天到了。”
這個冬天的開端,比以往任何一年都要來的早。
“我總是記得白茫茫的大雪覆蓋了滿城的銀妝,除了白色,還是白色,我永遠都看不到出路,我的路已經走到了盡頭,不可能再回頭走一遍了。”說這話的時候,她的眼空空洞洞,冰涼一片,如覆薄冰。
“長輝,去教堂。”咬了咬牙,沐向東吩咐道,車子拐了個彎,從另一條路上折上去,來喜不明所以,只是猶疑地看着沐向東。
他不言不語,全程緊抓着她的手,一直到了教堂門口才鬆開手來,“到了,明珠。”
來喜擡起頭來,那棟高高而起的洋式建築,整潔大氣,映在微弱的光線之下,倒有點波光幻影的感覺。
她着一身淺紫的繡花旗袍,裹了厚重的帽子手套和大衣,那身白花花暖暖的絨毛,抵下了漫天的寒冷。
隨着沐向東步入安靜的教堂之中,來喜立在大門之側,看着教堂正中央上懸
掛着的大型十字架,清楚分明可以見得有人釘在上面,背後是五彩斑斕的射窗,映得神聖莊嚴,偌大的空間裡除了一排排整齊的凳子,就只有他們兩個。
隨着沐向東走進教堂裡去,來喜跟在後頭,才走了沒幾步路,教堂側門便走進來一身黑色布衣的長者,深邃的五官,泛藍的眼瞳,脖子上掛着一個閃光的十字架,說着一口流利卻不太標準的國語,“沐先生,你好。”他以手拿着脖子上的十字架,做了個十字方位的手勢。
“佛德先生,好久不見了。”沐向東不太正經地笑,“這次我來,帶了我一位朋友來,她叫季明珠,很需要你的幫助,所以我將她帶過來了。”
“明珠小姐,歡迎你的來到,神愛護他的每一個子民,願意傾聽所有子民的心聲,我有什麼可以幫到你。”他誠懇地一笑,看着來喜。
她白皙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看着佛德先生輕輕的笑,“不好意思,你的神,並不是我的信仰。”
卻沒想到佛德先生不怒反笑,一貫的和藹表情,“不,明珠小姐,我的神愛每個子民,是無私的,他無償帶給你們幸福,不是爲了你們的信仰。”
聽他一句神愛,一句無私的,來喜別過眼去看沐向東,卻見他正好笑地看着她跟佛德先生之間的互動,“你帶我來教堂,就是爲了讓我聽佛德先生傳教?”
“恩哼。”他居然點頭承認,“神愛世人,不管你是什麼身份,做了什麼事,犯了什麼錯,只要來了教堂,在它的眼裡都是平等的,我經常會來教堂找佛德先生,雖然不見得有多大用處,反正……”他聳了聳肩,“至少我現在從來沒有失眠過。”
“你是這良心不安,落下了失眠的毛病?”
她正笑着,沐向東看到的,卻是完全沒有光亮的一雙眼。
反正也沒什麼所謂,來喜回過頭來,看着佛德先生,慢慢說出口來,“我是已經沒有信仰的人了,我從一開始選擇踏入的就是一條不歸路,大仇未報,我便一天都歸不了頭,這樣的人,神要怎麼來愛我?”
聽完來喜的話,他輕輕點頭,表情很是認真,似乎在細心思考她說的話語,“聖經路加福音說到,應該愛你的仇人,善待給你煩惱的人,祝福詛咒你的人,爲誹謗你的人祈禱,有人打你的面龐,也轉另一面給他,有人拿去你的外衣,也不要阻擋他拿去你的內衣,憎恨一個人,非常辛苦,試着用寬大的心原諒他們,神不希望看到他所愛的子民困擾在痛苦之中,只要你願意放開手,就會發現其實回頭並不困難。”他又回頭看了看高懸的十字架,“我們的神已經爲所有的人揹負了罪過,只要你願意放下,一切都是全新的開始。”
來喜並不說話,只是看着眼前流光溢彩輝映着的十字架,慢慢發了呆。
佛德先生與沐向東相視一笑,靜靜地撤了開去。
“他的神若是這麼厲害,何必讓人釘在十字架上。”搖了搖頭,她輕輕一嘆,幾不可聞。
沐向東卻是搖了搖頭,“不,他不是讓人釘上去的,他是自願的,因爲不想他的子民受苦難折磨,他犧牲自己,爲所有子民的錯誤贖罪。”
這句話從沐向東口裡說出來,怎麼聽怎麼滑稽,“我沒想到你居然也信教。”
“不是信,一個心安而已。“他微微笑,從懷裡掏出一個黑色絨布的錦盒來,“明珠,我有東西給你。”他伸出手,慢慢在她的面前打開。
來喜一怔,看着在盒子裡散着光亮的寶石戒指,折射出溢彩斑斕的璀璨,季衍給她買的各樣的珠寶首飾,都是花了重本的,所以像這樣的戒指,價格如何,她自然清楚,只是沐向東這又是什麼意思?
“明珠——嫁給我——”他的眼裡帶着笑,但來喜知道他並不是開玩笑的,相反那語氣裡一字一句都是該死的認真。
“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沐少,我不過是你仙樂斯的一個舞女……”這樣一輩子的承諾,他怎麼能這樣說出口來。
“在我的眼裡,你就是季明珠,從來都沒有被看輕過。”他把戒指從錦盒裡拿出來,“我要你嫁給我,是要你心安理得地放下仇恨,安心地站在我的背後,沒有人比我更清楚步步驚心地生存着,是多麼的累人,這麼痛苦的情緒,統統交給我就好了,你的仇恨,你的揹負,全部由我來承擔,只要你肯放下,我不需要你人前賣笑,人後落寞,我想要你做你自己,簡簡單單地生活着。”
她聽着這些話從他口中說出來,心裡說不感動絕對是不可能的。
且不說他的真心與否,光是他要娶她的這份決心,這份不看輕,就讓她無以爲報。
她眼前一蒙,連睫毛上都帶了水汽,“放眼這整個上海灘,敢拒絕沐少的,恐怕就只有我一個了吧。”
所以,她的意思是拒絕?
“沐少,我是一個死過的人,所以我對我未來的人生,沒有什麼希望,除了抱着仇恨過日子,我幾乎找不到一個可以支持我生活下去的理由,那些失去的東西,就算如數還給我,我也不可能是以前的來喜。”她伸手,從他的手裡拿起戒指,放回錦盒裡,“這個戒指,也許你可以找到更適合的人。”
咬了咬牙,他冰冷的聲音響起,“季明珠,有時候我真的是恨透了你。”又愛又恨,這個女人,他剖出整顆心放在她的面前,她都不爲所動,她還有心嗎?
“恨一個人很累。”她悲涼地笑。
“我知道。”他勾了笑,回答。
“沐少,我們不是第一天認識了。”她神色淺淡,似乎看淡了一切,“剛纔佛德先生說,要愛仇人,原諒一切,但是我做不到,他的神做到了,但是我不是神,我只是一個平凡不過的人。”回過身,她的高鞋敲在平滑的地面之上,“是時候回去了。”
“其實你拒絕我,是不是因爲季衍?”沐向東皺起眉來。
沒有李安遠,她的心裡,還住着誰,是季衍?還是其他?
他不是笨蛋,不可能察覺不到她和季衍之間,悄悄聲息的曖昧,但是他一直覺得,怎麼可能?因爲那個人是季衍,就變得不可思議。
“二爺幫我的,太多太多,我欠他的,只有永遠都還不了的恩情,就連我這條命,都是他從鬼門關拉回來的。我在黃浦江裡被打撈上來,萬般落魄,他送我進仙樂斯,教我跳舞,教我自愛,讓翡翠幫我,這麼一路走來,始終護着我的人只有他一個,我踏上仙樂斯的舞臺,成了紅牌,這一切都是他給我的,所以沐少,你希望我怎麼回答你的問題?”
她跟季衍之間,說不清道不明,現在連她也分不清是恩情還是愛情。
沐向東就這樣看着她步出教堂的大門,那單薄的背影看起來是那麼倔強,又帶着義無反顧的堅決,如飛蛾撲火一剎那的絢爛。
如果她的選擇是繼續沉淪,那麼她的不歸路上,還有一個他。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