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位曾在尚吉城中備受矚目的俊逸公子哥便是死對頭,離開尚吉城後再次會面未有半句寒暄,彼此看不清對方表情,只覺相互衝殺時果決似鐵。
以前李暹大都統在世時,常打趣問兒子,給你兵馬,被你謀士,給你錢糧,你只需在戰場上披着我的鎧甲躲在後面守着李字大旗做個樣子即可,敢否?
天字第一號紈絝李輕裘很爭氣地搖頭,不敢,披甲上馬哪有青樓喝酒來得舒服?
老都統笑罵,老子在戰場上殺人放火,你跟女子征伐不休,也算戰場,好,有出息!
他裝作沒聽出父親言語中的調侃與失望,仰頭大笑,父親大人過獎!
現在啊,他沒有守着大旗躲在後面,看到沒?他衝在最前面,穿着父親的甲冑,披着他的大麾,身後跟着忠於李家的武士,毅然衝鋒拼殺。
怕麼?怕!能回頭麼?不能!騎在馬上瘋狂催動戰馬加速奔馳的李輕裘耳邊風聲呼嘯,迎面凌厲寒風吹得面門生疼,這一刻他才明白爹爹當年說的‘人生在世,身不由己’是何意思!
就跟現在他正在縱馬衝鋒,哪怕前面是萬丈深淵,已無法回頭。
他已經能看到對向衝鋒而來的夜星辰那雙紅色的眼睛,過了這麼久,這雙眼睛還是看得人不舒服!
既然令他覺得不快,那就殺了便是!唯一區別是,以前殺人闖禍了有爹爹幫他擔待,這下殺人了就得自個扛!更何況對面是朝廷新封賞的從四品北辰將軍,背後站的是有望成爲太子的二皇子!
他背後靠山則是帝國威望最高的大皇子,他與夜星辰之間的拼殺,更代表了兩位皇子對太子之位的爭鬥!受人掣肘作人棋子的感覺也令他不甚舒服,但爲了李家的在西南三郡的地位和他的性命,必須得讓大皇子坐上太子之位。
而且,他背後更有個在梵陽連皇帝都無法奈何的存在——尚吉城城主!就算滄海軍十五萬兵馬敗光了,他被逼的走投無路,也有尚吉城城主這個最後底牌!
既無後顧之憂,他又有何懼?
舉起手中冷冽牙刀,李輕裘俊逸如女子的面龐猙獰曲扭,迎着那雙猩紅瞳孔,低聲咆哮。
————————————
當年茗禪陛下登基,披上大紅蟒袍的郭阿蒙建議皇帝將天下武夫宗門納入戶部籍冊,除過佛門秘典與道家典籍,別的功法修煉書籍統統上繳,不得佔山稱霸,不得忤逆官府,不得禍患百姓,不得勾結謀逆!原因無他,當年揭竿而起推翻靖煕皇朝的梵陽開國皇帝便是實力超羣的武夫!
他親自負責,命各地武夫宗門到當地衙門納入籍冊,違令者斬。武夫傲氣,四海爲家,何以懼官府?郭阿蒙也不手軟,對忤逆聖意的武夫出兵鎮壓,以數十倍甚至上百倍的人數生生耗死拖死不尊皇令的武夫,然後斬下頭顱傳首江湖,寒了天下武夫的心。
甚至對江湖武夫宗師的戰力劃出分級,以梵陽甲士爲權,以一敵十甲爲下品,以一敵百甲爲中品,以一人之力抗衡百甲以上爲上品!對上品武夫大多施以柔政,多爲招攬安撫,儘量爲官府所用。
然江湖上還有一小衆武夫,實力超絕,凌駕上品之上,不但有傲氣,更有傲骨,不入朝廷戶籍,不受官府招攬,更不尊皇令,若出兵絞殺,除非千倍人數圍而攻之,且不知勝負幾何。
這一小撮屹立頂尖的武夫就如一朵朵在江湖上常開不敗的蓮,而對這些桀驁頂尖武夫,郭阿蒙便會親自辣手摺之!僅在茗禪元年之後的三年中,就有不下雙手之數的頂尖武夫死在郭阿蒙手中。
之後郭阿蒙更放出話來,想不尊皇令不入戶籍不受官府差遣也好,只要能戰勝他,便可逍遙物外,官府不會再糾纏不放。
言外之意,他身負絕學的郭阿蒙都忠心耿耿侍奉朝廷,你們這些稍微有點斤兩的貨色,又有什麼資格不尊皇令?
此言一出,江湖軒然大波,激出了不少潛伏江湖深藏不露的不出世高手。不少世人以爲早已消亡的老怪物重出江湖,約戰大宦官郭阿蒙,想壓下這朝廷走狗的囂張氣焰。
結果便是一個又一個成名已久後隱退江湖的老前輩被斬下頭顱,快馬疾馳傳首江湖。
老前輩們身死道消,更將紅衣蟒袍郭阿蒙推到了梵陽江湖第一人的位置上!大宦官坐鎮帝都祥泉城,一統江湖,打壓的梵陽江湖時至今日都未能擡起頭,一株又一株好苗子被折斷,江湖儼然死水一潭,也不知何時能恢復元氣。
武夫上中下三品,十甲爲下品,百甲爲中品,百甲以上爲上品,那江湖第一人郭阿蒙一人可戰多少甲?
端坐馬上靜待一衆武士衝殺來的郭阿蒙眉宇陰柔,十指張開,半寸長的指甲鋒利森然,裂開乾癟的嘴脣,露出鮮紅的牙牀與森白的牙齒。
五百甲士,不夠看啊!
————————————
帝都皇宮。
大皇子端坐矮桌前,親自斟滿一杯熱茶,以慣有的溫和謙禮說道:“先生請用茶。”
坐於大皇子對面的陸妙柏微微欠身算作迴應,坦然接過大皇子親手斟滿的茶水,“有勞殿下費心了!”
大皇子自斟自飲,目光看向陰雲密佈的西邊,“先生覺得我勝算幾成?”
“就是可惜了那一片白雪了!”風牛馬不相及的回答,御殿月華候盤腿而坐,雙手環握杯盞藉以暖手。
“這一次父皇不會插手,我那弟弟竟要一個毫無根基的從四品北辰將軍截殺李輕裘,真是太小瞧李暹給李輕裘留下的家底,這是擺明了要讓那夜星辰當一枚棄子!我也知道他前段日子從帝都製造府私調了五百黃楊連弩,連夜徵調帝都城防軍將沙河洲圍攏,以他的心性,夜星辰和李輕裘誰也活不了,這就是他的後手!哦,郭阿蒙也連夜出城了,就算他是梵陽江湖近百年來第一人,能撼動上萬大軍?就算他僥倖從戰場上脫身回來,父皇也會賜他一死!他這麼做,已經攪和了父皇的局,宦官插手皇子權爭,再積攢兩輩子香火情也無濟於事!要是我那弟弟只有這麼些手腕,那他也就到此爲止了!”他目光熾烈,死死盯着御殿月華侯,不漏過他臉上任何一絲變化。
陸妙柏仍是盯着面前這盞茶水,未有看向大皇子。
大皇子揚起眉毛,輕聲道:“先生就這麼不看好我?”
“不,殿下的思路,謀劃,對局勢的把握都無可挑剔,按目前這情況,殿下勝券在握!”陸妙柏淡淡地說:“只是……殿下太自負了!”
“自負?”
“殿下自以爲將一切都考慮到,諸般因果皆瞭然於胸,如同醫師,望聞問切,對症下藥,無可厚非!然世事變幻莫測,殿下真就以爲一切皆如預想發展?”
大皇子擰起眉毛,緩緩說道:“請先生明示!”
“殿下勝負心太重了啊!有一句話,欲速則不達,殿下可有耳聞?”
“嗯!”
“有的人,千方百計去爭取,去搶奪,生怕屬於自己的東西被人搶了去,反而弄巧成拙一無所獲!而有些人,不爭不搶,無心相爭,但天神總會眷戀他們!殿下是前一類人!期望越高,失望也越大啊!”陸妙柏別有深意地說道。
“皇甫澤宇不也是這樣的人?”
“二殿下不然,太子之位對他來說可有可無,他阻撓你當太子,僅僅只是想阻攔罷了!看似有理,實則無理!”
“我知道,我和皇甫澤宇從小關係就不怎麼好!”
“殿下不止和二殿下關係不佳,與三殿下更有分歧,三殿下這麼些年寄身邊境不理帝都,也是礙於你的緣故!至於寧正公主,她對你不似對其他兩位兄長那般親近!”
“先生說這些,與我謀劃的大事有關係麼?”大皇子聲音清冷。
“這幾個弟弟妹妹對殿下來說是小事?”陸妙柏反問。
“與梵陽國祚傳承來說,就是小事!”
“那好,既然這些人對殿下來說都是不值一提的小事,殿下可知道夢陽林夕皇帝是怎麼坐上皇位的?”
“先生明示!”
“夢陽林夕皇帝,夢陽神羅皇帝第三子,也是最不得寵的皇子!六年前極北蠻族入侵夢陽,一度殺至夢陽帝都縹緲城,神羅皇帝衰老體弱,臥牀不起,其餘三位皇子撐不起局面,爭鬥不休。夢陽存亡關頭,三皇子万俟君殺了兩位兄長,捧着他們的頭顱站在神羅皇帝面前,要他傳位於他,神羅皇帝被活活逼死!於是万俟君自封爲帝,改年號林夕,御駕親征,與蠻族君王勃日帖•赤那思廝殺,以命相博,斬了蠻族君王一條臂膀,逼退蠻族!之後,將自己弟弟雙手截斷,封爲藩王,終生不得回返夢陽帝都!”陸妙柏直視大皇子的眼睛,淡漠說道:“既然手足親情在殿下眼裡是小事,那爲何不能如林夕皇帝這般,將之就當作不值一提的小事,毫無顧忌,毫不在意,永絕後患?”
皇甫文愷放在膝頭的手握成了拳頭。
“二皇子,三皇子,寧正公主,手足兄妹都是小事,爲何殿下要將心計用在親弟弟之上?殿下若靠計謀運籌坐上皇位,能與血勇殺親逼死父親的林夕皇帝抗衡麼?”陸妙柏連連反問。
大皇子不言語,此時他口乾舌燥,不知該說什麼。
陸妙柏站起身,凝聲說道:“臣期望殿下坐上皇位,作您的謀士,也是看中您的仁慈與磊落,不想看到您自降身份,與幾位弟弟妹妹不可開交!既然您無心如林夕皇帝般冷硬,那就切莫丟掉赤誠之心!”
話罷,陸妙柏轉身離開大殿,大皇子親自爲他斟的茶一口未喝,由熱轉冷。
大皇子低聲自語:“要逼我於不仁不義之地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