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死是成全,也是解脫

“大將軍,清醒些,清醒些,剛纔你看到那些東西,都是假的!”王鍾離手中握着短刀,狠狠在自己手臂割開一道血口子,痛得眉頭一皺。

方纔月亮完全被吞噬的那一刻,他也看到了這輩子最恐懼的回憶,活生生在他眼前重現。可跟隨尚吉城城主大人這麼多年,多少都瞭解些這些秘術,那些回憶剛一出現在眼前,他便認定這是假的,不管眼前出現什麼,他始終咬定這是虛假的!好幾次他忍不住要動搖,要沉浸在回憶的幸福和苦痛中難以自拔,他都狠咬舌尖,用刺痛保持清醒。

疼痛是解除幻境並保持清醒的絕佳方法,是以他不惜割傷手臂,讓劇痛衝散眼前幻境。

他撲倒炎將軍身邊,用短刀劃破他手臂,拍打他面頰,試圖將他從幻覺中喚醒。王鍾離環視周圍,所有武士都像怔住了,手中的武器咣噹一聲掉在地上,雙眼失神,月食降臨那一刻,他們心中最畏懼的回憶被喚醒,一遍一遍在眼前重演。他第一次覺得這個黑鎧人的險惡,這一定是個很瞭解人性弱點的傢伙,知道人類擁有這世上最頑強的意志,只要意志不滅,這幾萬武士依舊能拼個魚死網破,他便索性從內心瓦解武士的鬥志,狠狠一刀刺在每個人的軟肋上。

不少武士癲狂了般跪地不起,雙手抱着頭,死命哭嚎,用手抓起泥土灑在頭皮上,拼命將額頭磕在地上,頭破血流也渾然不覺,甚至是那些喪屍將森白的牙齒抵在他們脖子上也無動於衷。

王鍾離咬了咬嘴脣,拼命保持清醒,他搖着炎將軍的肩膀,用刀子在他胳膊上劃下深深的口子,拍打他面頰,這時候也顧不上什麼以下犯上,只要能把將軍從幻覺中喚醒就是大幸。

這種感覺令他毛骨悚然,彷彿所有人都義無反顧的朝懸崖走去,只有他一個人知道前方是令人粉身碎骨的死境,他拼命想阻止他們繼續朝前走,拼命想將他們引到正路上,卻發現沒有一個人聽他的。

喪屍終於開始享用令它們垂涎已久的鮮活人肉,它們的嘴巴張得大大的,腐爛的臉頰被撐的撕裂開,從嘴角撕開直到耳根,彷彿像露出了詭譎可怕的笑,屬於喪屍的森然笑臉。

如同獵殺無法反抗的羊羔,頃刻間無數武士被喪屍撕開喉嚨,血腥味彌散開來,如秋雨後的夜晚飄蕩出慘白霧氣。

“俗子們,這就是神明給你們的懲罰,切莫怪怨神靈,他懷着莫大的悲憫試圖救贖你們,他忍着心中悲痛懲罰你們,就是爲了能讓你們從中吸取教訓,能遵循這世間的規則,能永遠保持博愛與和平。”黑鎧人威嚴的說道,他的聲音鏗鏘有力,充斥在每個人耳朵裡,彷彿壓着人的耳膜在咆哮。

他不再理會這已成定局的戰場,這些人只會淪爲喪屍的食物,大國師交代的任務即將完成。

這座青河城就是爲梵陽最強大的男人尹蒼炎準備的必死之地,這個支撐梵陽軍隊的男人死後,偌大梵陽再無人能阻擋夢陽的鐵騎,林夕陛下的霸業之路一片坦途,無上的榮耀在等着夢陽,一個偉大的皇朝即將在廢墟與鮮血上建立。

他隱在面甲下的臉輕聲笑了笑,疲倦而虛弱,遠沒有方纔以神之使者自稱時的威嚴。

所有人類武士都沉浸在無法自拔的幻境中,所有的喪屍興奮的享受屬於一具屍體的喜悅,只有他一人行走在凝腥的戰場上。

衆人皆醉我獨醒?

其實他也只是一具沒有靈魂的行屍走肉而已,與這些只會咬人吃人的喪屍比起來,他不過是更高級些罷了。

一道消瘦身影擋住了他的路,那雙珊瑚紅色的眸子泛着凝冷的光。

“哥哥。”夜星辰輕聲叫道。

身藏在堅不可摧的鎧甲下,夜淵鴻仍是震顫了一下,這一聲哥哥足以碾碎他一切僞裝。

他掀開面甲,露出沒有絲毫血色的蒼白麪龐。身披沉重鎧甲對他身體負荷極大,看起來疲憊又虛弱,眼睛的陰影濃重可怕,彷彿隨時都會倒下。

“星辰,接下來只要殺掉我,殺了我,這些喪屍就會倒下,幾萬武士就能得救,你就是這一戰的最大功臣。滄海軍都統李暹已死,傲羽長射統領楊煜也死了,炎字軍統領王鍾離即將死去,御殿炎將軍尹蒼炎是必死之人,這些可能礙到你路的老傢伙哥哥都爲你一一除去,你只要殺了我,砍下我的頭,便是無上功勳,你能一步登天,你能憑着這份大功直接踏入梵陽最頂層。”

“哥哥——”星辰低下頭,柔順的頭髮垂下來,遮住了眼睛。他背對着火光站着,耀眼的火苗在他身體周圍勾勒出一圈光暈,宛如天神下凡。

他聲音無限悲痛,“哥哥,你爲我這麼做,值得麼?”

夜淵鴻輕聲笑了笑,說道:“值得!我本該在五年前的伊寧城戰場就死掉,是因爲修羅,我才能如行屍走肉般活下來。哥哥什麼也沒有了,這世間牽掛的人只有你一個,而你不同,有太多事等你去做,有太多人等你拯救。你擁有與修羅匹敵的力量,你擁有運籌帷幄的頭腦,你有需要保護的人,你有牽掛着你的人,哥哥能做的,只有這些,爲你鋪路,讓你踏着我的肩膀一步登天,剩下的路就得靠你一個人走了,不要怪怨哥哥,哥哥能爲你做的,只有這麼多!”

這一刻,他彷彿回到了當年還在夜國王宮的時候,兄弟兩在王宮裡逆着風奔跑,看着風箏越飛越高,滿院的蔚藍風信子在搖曳,他們笑聲乾淨明朗,一如夜國寧靜清晰的子夜繁星。

星辰眼睛忍不住溼潤,眼淚在珊瑚紅色的眸子裡打着轉兒。

“剛纔月食那一瞬間,我看到的幻境是在夜國的時候,和爹爹孃親在一起,和你在一起的回憶,還有在極北草原上與蘇日勒和雨萌的回憶。我知道那些是假的,那些回憶我一遍一遍在腦海裡回想,我怕我會忘掉,剛纔的幻境只是讓我身臨其境的再重複一遍……其實我好想就那樣呆在幻境裡不醒來,我就能和爹爹,和你,和孃親,還有蘇日勒,雨萌他們在一起,再也不分開……”

他的聲音低沉,彷彿這些回憶梗在喉嚨中,連暢快的呼吸都不能。

“你是我最珍貴的人之一,你要我殺了你,我怎麼能下得了手?我怎麼能殺你?”他仰起臉,彎着腰嘶吼道,眼裡的淚水大滴大滴滾落。

淵鴻哥哥被修羅像人偶般擺佈,變得人不人鬼不鬼,他多想現在就殺了修羅,給哥哥自由之身。

夜淵鴻溫柔的笑了笑,輕聲說道:“傻弟弟,我是必死之人,早該死了,我造的孽太多,殺了我,算是解脫,行屍走肉般活着,不如死掉。親愛的弟弟,我實在厭倦了,算是我的請求,請你殺了我,殺了我,你能一步登天,省去千萬曲折,直接一躍成爲梵陽的新星,而哥哥也能解脫,可以不必再受制於修羅,對我們都好!”

他的笑容像仲夏夜的星空般寧靜,像薔薇花般溫柔動人,眼神卻是鋒利刀刃般的堅毅。

他伸手拉下頭盔上的面甲,將自己的笑容用鋼鐵遮蔽,慢慢向後退去,重新用威嚴的聲音大聲吼道:“凡人,來殺我啊!你以爲就你螻蟻般的力量就能殺得了我?我是神的使者,有神靈的光芒籠罩庇護,就算站在這裡不動,你也奈何不了我分毫。”

他轉身衝入火焰大陣中,向青河城高達十數丈的城門跑去。夜星辰緊跟其後,眼裡的淚水飛揚。

臨近城牆,夜淵鴻一躍而起,帶着金屬手套的手如刺穿豆腐般插進堅硬的磚石城牆裡,朝城頭爬去,像即將掙脫牢籠的鳥兒,只要爬到了城頭,一躍而下,便是自由世界。

王鍾離怒吼道:“夜星辰,切莫放過他,早點殺了他,我們的武士就能少死一個!”

他沒想到這個年輕人竟能也保持清醒,沒陷入幻境中不能自拔。他是跟隨城主大人多年,對這些秘術有些許瞭解,才能在陷入幻境後用疼痛保持清醒。這夜星辰又有什麼本事,竟然能不受幻境影響?要知道就連威震梵陽幾十年的御殿炎將軍都倒在了人心的弱點上,倒在了幻境中無法自拔。

很快他就釋然了,城主大人選中夜星辰肯定有他的道理,這年輕人有些許過人之處不足爲奇。

原以爲要費大功夫才能給夜星辰創造立功的機會。

現在看來這年輕人已經站在了這場仗的轉折點上,真是造化弄人啊!只要殺掉這個黑鎧人,喪屍就會倒下,陷入幻境的武士就能醒過來,梵陽便不至於一蹶不振。

只要殺掉他,就是一等一的大功,他便有底氣向陛下推薦人才,現在不是滄海軍與傲羽長射兩支強軍統帥位置都空出來了麼?

他深吸一口氣,現在想這些還爲時尚早,夜星辰,大好機會,莫要錯過,機不可失,失不再來啊!

黑鎧人終於爬到了城頭,他掀開面甲,張開雙臂,城頭風很大,凌厲的夜風颳過面龐,直透骨髓的冷,儘管他的體溫早已所剩無幾。

他一轉身,夜星辰也已爬上了城頭,他的頭髮被風吹起,消瘦身影如一柄鋒利的刀,彷彿他手中的尊神。

“星辰,來,殺了我,這裡很高,殺死我的那一刻,幻境就會解除,所有人都會看到是你殺死了我,你立下了至高無上的功勳,你可以扶搖直上,可以一步登天,你可以去梵陽帝都見到你心愛的女人,你可以擁有無數忠誠的武士!只要殺了我,這一切都結束了!”夜淵鴻張開雙臂,他披着沉重鎧甲,卻像一隻蒼老的鷹,隨時都會飛走。

夜星辰握着刀的手在顫抖,心沉痛的像是要死掉。

夜淵鴻仰起臉,看了看夜空,被吞噬掉的月亮又露出了一絲明亮的牙兒。

“快點動手吧,月食結束後,就算殺了我也無濟於事,只能等這些喪屍徹底腐爛,才能被消滅。幻境與喪屍的力量都是藉着月食爲契機,月食結束的話,就等於錯過了這個時機,只能等幻境自動解除,等喪屍自己倒下……”夜淵鴻大聲催促道。

這就是他最怕的情況,他並不怕死,他只是怕這個弟弟下不了手,讓他這麼多心機白費。

以十萬喪屍和十萬武士爲嫁衣,只爲星辰一步登天做媒,代價大得可怕,這是一場徹頭徹尾的豪賭。

遠處漆黑一片的山脈田野在逐漸流露出的月光下變得隱約明亮,小半個月亮已經露頭。

“星辰,求你了,這具身體是被一條毒蠱蜈蚣控制着才能自由行動,我每天都要承受毒蟲噬咬之苦,我的身體已經被掏空了,皮囊下滿是蠱蟲,過不了多久,我的身體就要徹底被吞噬殆盡,會死的很難看!星辰,殺了我,讓我體面的死去,可好?我真的受夠了,讓我體面的,安詳的離開好麼?我並不後悔,因爲我是死在你手中,我死前見到你最後一面了……我親愛的弟弟,殺了我,讓我解脫,求你了!”

夜淵鴻上前一步,擡起弟弟手臂,將尊神刀的鋒利刀尖抵在自己喉嚨上。他心裡難受得想哭,眼裡卻流不出半點淚水,他的臉上分明是悲傷到讓人絕望的痛苦神情。

“星辰,來吧,殺了我吧!哥哥死在你手裡,用最後的生命幫你做事,哥哥心裡高興,你這是在幫哥哥洗淨冤孽,是在幫哥哥解脫啊!”他拼命擠出笑臉,伸手捧着弟弟的臉龐,像捧着一朵美麗的玫瑰花。

“啊——”夜星辰閉着眼大聲嘶吼,像一頭絕望的野獸。

“噌——”尊神刀的墨色刀身終究是刺穿了夜淵鴻的喉嚨,他的手心中噴薄出冰冷的風雪,籠罩着整個刀身,尊神刀一瞬間變得晶瑩雪亮,蘊含的咒術力量被刀刃灌進夜淵鴻身體裡,彷彿冰冷的金屬刀刃將毀滅帶到身體裡的每個角落。

晶瑩剔透的冰晶在夜淵鴻這具被掏空的身體裡瘋狂生長,如同鋒利的冰晶藤蔓,他堅不可摧的鎧甲在冰刃下像紙片般被切成碎片,崩裂開來,周身無數傷口浮現,無數蠱蟲瘋狂的從每一寸傷口中鑽出來,吱吱鳴叫,彷彿夜淵鴻的身體裡流淌的不是鮮血,正是這些細密的黑色小蟲。

它們沿着冰刃攀爬,妄圖咬死這個膽敢破壞它們寄居之所的人,可剛一觸碰到冰刃,便被噴薄的風雪湮滅,化爲一縷黑灰被風吹散。

一道黑影突然從夜淵鴻身體中竄出,夜星辰搓指成刀,虛空劃過,冰刃從指間浮現,將黑影攔腰斬斷,墜落在地。

竟是一條足有一紮長的蜈蚣,身上的甲殼黝黑髮亮,即使身體已經斷爲兩截,腹足依舊帶着前半截身體朝星辰爬來。

他抽出尊神刀,刀尖衝下,鬆開手,長刀墜地,刀尖將這截蜈蚣,這個控制哥哥身體的罪魁禍首,這個喪屍大陣的陣眼徹底殺死。

夜淵鴻的臉上浮現出欣慰的笑容,他用最後的意識和力量伸手,將一張疊得整齊的紙塞進弟弟手中。他的身體迅速塌陷下去,沒有了這些蠱蟲的支撐,這具五年前就已經死掉的身體迅速崩潰,像燒過的紙,稍一觸碰,便崩裂開來,化爲灰燼。

他的臉也漸漸乾癟下去,笑容定格,臉上的皮肉變得乾巴巴的,緊貼在骷髏上。

夜星辰撲通一聲跪在地上,抱起哥哥僅剩的遺體——那乾屍般的骷髏,死命哭嚎。

他的淚水打溼了哥哥臨死前塞在手中的紙條,顫抖得展開,是哥哥清秀又有力的字跡:

吾弟星辰,此戰爲兄便是要以死成就吾弟無上功勳,弟勿悲傷,此乃爲兄心意,切莫撫了。

此戰聲勢浩大,爲兄死於弟之手,吾弟前路一片坦途,青雲直上,一步登天,指日可待。然自古以來功高震主者難得善終,弟不諳廟堂紛爭,難免碰頭,不如時機成熟,一步踏出,以蟒吞龍,將皇甫氏取而代之,自立爲帝,方可海闊天空。

以梵陽爲立足,便可與夢陽分庭抗禮,與修羅一較高下。夢陽梵陽之戰,不在屠戮幾何,割地幾許,乃社稷氣運之爭。帝王登基,萬民朝拜,是乃顯勢;氣運聚合,天命號詔,是乃隱勢。顯勢隱勢缺一不可,得大顯勢大隱勢,方爲天下正主。

吾弟前路荊棘一片,爲兄切信弟之能幹,定能成就無上榮光。

爲兄在天之靈,且願吾弟能得長生,願吾弟之霸業一片坦途。

淵鴻敬上。

夜星辰繁複將之看了數遍,彷彿要把每一個字都刻進心中。他將紙條攥在手中,捂在胸口,與心臟貼在一起。

眼淚在這一刻絕了堤,在臉上縱橫肆虐。

就在方纔,這世間最愛他的哥哥死在了他的手中,心裡彷彿有什麼碎裂崩塌。

他還擁有多少?又能再失去多少?

他已失無可失。

夜空明月重現,皎潔明亮,月輝傾灑,大地一片安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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