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陽,金鑾殿。
皇帝盤腿坐在龍鳳銜珠紋飾的宴幾前,左手肘搭在宴几上扶着側頭,右手握着杯盞,靜靜的凝視着對面一個年輕的身影。他的目光越過滿桌的山珍海味,直直的盯着那個人,彷彿再沒有什麼能引起他注意了。雖然成爲皇帝時間不長,但林夕皇帝的威勢已經不是一般人就能抗衡的了,放眼望去,八荒六合間,能值得他在意的也不過那寥寥數人。的確,他很年輕,可年齡有能代表什麼?有人年紀輕輕就凌高四望,以求一敗;有人妄活半百之載,頹然侯死。天空中的雄鷹以翱以翔,年輕的心裡若裝着整片藍天,誰又敢因之年輕就輕視?
對面的那個人在皇帝懾人的目光下像一株寒風下的秋草,華貴的袍子下的身軀很明顯在顫抖。他的臉看起來都不能說年輕,甚至算是稚嫩,脣間還長着淡褐色的絨毛,他的嘴緊緊抿在一起,脣線分明。和皇帝一樣,他也有着漆黑如夜的眸子,卻少了皇帝眼中那團明亮的火光,像是少了生機一般,目光低垂着盯着眼下的酒盞。額前梳得一絲不苟的髮根下滲出細密的汗珠,癢癢的在臉上爬過,也不敢伸手去擦,只能臉上的肌肉搐動着,表情古怪之極。
“呵呵!”林夕皇帝淡淡一笑,探出手臂,隔着桌子想伸手爲他拭去臉頰上的汗珠。還不等皇帝修長白皙的手觸碰到他的臉,那人就驚恐的失聲叫了出來,躲躲閃閃的避開皇帝的手。皇帝的神情很明顯的黯然下來。
“不必緊張,你我兄弟間很久沒有坐在一起吃過飯了,今日只是想與你聚一聚。畢竟,万俟家的男人,只有你我了!”皇帝不再看弟弟,握起白銀鑲玉酒壺,爲他斟滿酒,推到他面前。
此人正是林夕皇帝的弟弟,夢陽的四皇子万俟澤瑞。他的目光始終躲躲閃閃,不敢和他的哥哥對視!他不知道那雙漆黑的眼珠會不會陡然間射出凌厲的毒箭,將他洞穿。万俟澤瑞木木的看着眼前的酒盞中依然晃動的液體,不禁升騰起一絲寒意——會有毒嗎?
“喝——”林夕皇帝突然面容猙獰的吼道,聲音大的像是一頭獅子在咆哮,万俟澤瑞猛地一震,緊忙抄起眼前的酒盞,杯中的一些酒液潑灑出來,濺在他手上,又順着指尖滴下來。隨之而下的,還有他眼中的淚花。他感到莫大的委屈和失落,真的如這個哥哥說的,他們,是万俟家最後的男人了。父皇和大哥二哥都死了,死在眼前這個人手裡,死在他親哥哥的手裡。
皇帝的鋒銳的臉又柔和下來,就像一塊冰眨眼間又變成一泓明澈的弱水般。他溫柔地笑笑,說:“你以前在父皇面前不久是這麼呼喝我的嗎?怎麼,不喜歡?”說着皇帝將他的酒一飲而盡,漆黑的眸子泛着回憶的色澤,像老舊的信紙般。他喝的太猛,一些酒水順着下巴滴下來也沒有擦,皇帝竟像街井廝人般不管不顧。
“看到你現在這個樣子,我就想起以前的我啊!和你們,昌隆和鴻運在一起時,我就是這樣被高聲呼喝的對象,甚至你們殿中的奴僕都敢對我使眼色。呵呵,可惜,他們都不在了!”皇帝說道。
万俟澤瑞的眼睛猛地長大了,含着淚珠的眼睛盯着哥哥,顫抖的說:“你把他們,把他們都……”‘殺’這個字梗在喉間,始終說不出來!‘殺’是什麼?他沒見過,跟隨太子太傅研習古籍時,都只是‘仁愛禮儀孝忠’這樣的溫和的詞句,何時聽過這樣殺氣騰騰的字眼,更何況要他親口說出來——他還只是個軟弱的孩子啊!
“——殺了!對,沒錯,連帶他們的宮奴僕從,一個沒留!“皇帝輕描淡寫的說。
“你,你——你會殺我嗎?”万俟澤瑞終於問出了他心中最着急在意的問題——生的越富貴,越容易怕死,這句話是真的!他還很年輕,根本不想死!
皇帝看着他,面帶笑容,目光卻冷了下來。“只要你乖乖的聽話,我會爲你封侯加爵,讓你成爲一方親王!只要你聽話!聽我的話!”
“哥哥是要趕我離開帝都嗎?”万俟澤瑞問道,他的聲音裡已經帶着哭腔了。被眼淚模糊地眼睛沒有看到皇帝的臉上閃過一絲厭惡的神情。那種來自於心底的厭惡,就像對面的不是他親弟弟,而是別的什麼仇人或者噁心的東西。
“吃菜!這些是咱們兄弟們都喜歡吃的,來,五色炙肉串,全是南樑國新上供的小牛犢做的!”皇帝徒自用筷子夾起美味誘人的菜餚放到弟弟面前,不顧他的淚眼朦朧。“我記得那時候在一起吃飯,爲這最後一塊五色炙肉串,你生生踢斷我一條胳膊。那年你九歲,我十二歲吧?你和万俟長隆和万俟鴻運笑着看我疼的在地上翻滾時,我也是這樣在哭吧!”
皇帝的臉很平靜,那段傷痛的回憶像深埋在井中的妖魔般撥開層層壘土爬出來,狠狠的噬咬着他的心。那久遠的回憶無關悲傷,無關愛恨,甚至連當時的痛楚都無關緊要了,皇帝就像在說着別人的傷心事一樣,冷漠的令人心寒。
“你十一歲那年,跟着昌隆和鴻運潛進我母后的祠宮,將她的靈位和金身塑像一同燒燬,然後在父皇面前衆口鑠金污衊是我做的,父皇差點下令挑斷手腳筋逐我出皇宮時,你笑得很開心,我也哭的很難看吧!”皇帝淡淡的說。万俟澤瑞抖得更厲害了。
“還有,還有很多很多,恐怕你都忘了吧?我是三皇子,和你們一樣,是皇帝的兒子,可我那時候更希望自己生在平民家。起碼,不用承受這樣的手足之情!”皇帝站起來了,他高大的身子像山一樣矗在万俟澤瑞面前,居高臨下的俯視着他,万俟澤瑞突然發現哥哥長高了很多,不再是當年那個唯唯諾諾的的三皇字。他眉宇間也沒有當年那種茫然無措的神情,而是像燃燒着一團烈火般,近乎瘋狂,近乎執着。他有種預感,哥哥胸膛中跳動着的烈焰遲早會燒燬整個天下,還有,燒燬他自己。
“哥哥——”他低低的抽泣起來,頭低垂着。
“哥哥,哥哥?”皇帝撇撇嘴,“你現在一聲一聲哥哥叫的這麼好聽,恐怕也只是因爲我穿着琉璃龍翔袍成爲帝國皇帝吧?只是對掌握生殺大權者來自心中的畏懼,骨肉至親,手足之情,我感覺不到!”
說着皇帝猛地彎下腰,伸手揪住弟弟的衣領,生生將之拎起來。已經十六歲的万俟澤瑞像只小貓一樣被他抓在手中,皇帝把他的臉拉到自己面前,四目相對,近的都能清晰地看到對方臉上的毛孔肌理。他兇戾的說道:“你記住,不管心裡再怎麼怨恨,再怎麼不甘,也最好給我壓在心裡,不要表現出來。現在我是帝國的皇帝,我給你什麼,你才能得到什麼。沒有給你的,你只能看,不能碰。若不是像爲万俟家留下一條支脈,本該連你一塊殺掉的——可是……畢竟你是我最後的親人,殺了你,我真的就什麼也沒有了——”說着說着,皇帝聲音中那股鏗鏘火烈的語調變了,竟帶着淡淡的感傷。彷彿偌大天地間只有他一人頹然流浪,不知何去何從,不知哪裡纔是安居之所,放眼望去,一片荒寂蒼涼。註定要展翅飛翔在天上的雄鷹,其實就是漂泊的着無依無靠的脆弱心靈;帶着面具站在雲端供人仰視的神,卸下面具後又是怎樣的容殤狼狽?此種苦痛,誰人可知——帝王,也是很寂寞的啊!
万俟澤瑞像是渾身的力氣被剝離了般,胳膊軟軟的隨這個哥哥的搖晃而擺動着。何曾幾時,哥哥變得如此陌生?他眼前閃過當年他們一起擠兌這個哥哥時的場景,突然意識到,那時候哥哥的眼中沒有絲毫怨恨,沉靜的像亙古不變的星辰。甚至哥哥痛苦的抱着頭在地上翻滾時也是安安靜靜的流着眼淚,不哀嚎,不討饒,就像是這一切本該他承受一樣!軟弱又可憎!可誰又能猜到就是這個人握住了夢陽的權利把柄,同時也握住了他的命脈!
皇帝慢慢將他放下來,伸手撫了撫他的頭——熟悉又陌生的動作,至少在文惠皇后死後,他們兄弟間再無這樣親暱愛撫的動作了。皇帝的手徐徐從他頭上落下,像是穿過了數十載的光陰,寂寥又傷鬱。接着皇帝轉身走出去,靜靜的看着金鑾殿外蒼青的夜空,朦朧月色在他腳下拉出狹長的影子,也只有腳下的影子與他相伴着不離棄。
“哥——”万俟澤瑞輕聲喚道!隱約間,他看到月光下道倒蒼蒼然的身影,竟有些心痛起來!事實上他只比自己大三歲啊!整個帝國的壓力都在他肩上,誰人可知有多重?他知道哥哥殺死万俟昌隆和万俟鴻運的原因,赤那思太強了,懦弱無爲的他們在父皇重病的情況下無法掌控大局,卻又會百般阻礙,殺之也是情非得已!若是後世之人讀起這段史,也會說聲‘大義滅親’吧!
皇帝只是背對着他擺擺手,琉璃龍翔袍寬大的袖子像鳥翼般呼展着,鼓盪起陣陣清風,吹拂在他淚痕斑駁的臉上涼涼的,涼涼的,帶些刺痛。只聽見皇帝淡淡的說道:“呆我殺敗赤那思後,國內安定,我封你龍安王,你就呆在夢陽最富饒的地方,永遠也不要回縹緲城了!”
万俟澤瑞的聲音幽怨的說:“是,哥哥!”
“以後,就不要叫我哥哥了,我是皇帝,你是臣子,叫我‘陛下’就行了!”皇帝冷漠的說。
“是,陛下!”一聲‘陛下’,万俟澤瑞覺得距離一下子遠了起來,月光下那道穿着琉璃龍翔袍的華麗身影像神一樣夢幻美好,隔着飄渺城經年不散的霧氣,万俟澤瑞簡直分不清那人究竟是他的哥哥,還是日後焚天滅地的妖魔?他黯然的離開了,與皇帝擦身而過的那一瞬間,分明看到哥哥臉上也是淚痕斑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