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將軍……有些不對頭!”王鍾離環視眼前狼藉一片的青河城,這座頗有歷史的名城此刻盡是廢墟鮮血,兵戈的交擊聲和武士的廝殺慘叫不絕於耳。
炎將軍沉思片刻,說道:“是不太對頭!”
“打的有些太順了吧!好歹進駐青河城的夢陽步旅近十萬,現在和咱交戰的這些有一萬麼?剩下那些還不趕緊組織進攻,趁我們立足不穩,突圍出去?”李暹提着鐵槍,環視看向天空,墨雲之色更重,冷風吹在臉上割面生疼。
“傳我令,傲羽長射引弓開路,炎字軍緊隨其後,一弓兩卒交錯推進。滄海軍壓在最後,死守城門,莫要放炮一個人。”炎將軍沉聲下令。
“得令!”
當真是變成一座死城了,青河平原有梵陽最清澈的青河,發源自玉蘭山脈之巔冰川雪水的青河奔騰數千裡,愈加壯大,匯入北方還日拉娜河中。而清冽的青河上萬年積澱出的青河平原是帝國盛產麥子的沃土,每年三四月,整個青河平原綠麥抽穗,風吹麥浪,田間陌路交通縱橫,好一派生機勃勃的田園景緻。而青河城盛產麥酒,一到五六月新麥豐收,城中酒莊便開始漚制酒糟釀製青河麥酒,恰逢六月驕陽似火,酒香在熾熱陽光下好似要沁透脾胃,若是忍住了饞,待麥酒陳釀到十月十一月,沉掉新麥的苦底子,便只剩下凌冽的麥香酒香。青河城特產的麥酒,冬天不必溫熱,直飲而下,入口冷冽,過喉綿柔,一路淌下到胃,便是火一般燒灼,渾身都不再覺得寒冷。
現在十月末十一月初,正是青河城酒香飄逸的時月,可陰沉烏雲下,除了濃重的血腥味和焦糊的味道,哪裡還能聞到麥酒的香味?
夢陽人生生把這座安寧的城市變成一座死城。在城外時,覺得這些夢陽人龜縮在青河城中,算什麼本事?可進了城後,看到滿城焦土狼煙,對夢陽武士的畏懼膽怯變成憎恨仇視,就算商人般精明的梵陽武士看到自家國土如此慘劇,也忍不住要放下那份精明市儈,心沉如鐵石。
韓宇領頭的炎字軍先鋒殺在最前面,他冷冷下令:“沒有投降,沒有俘虜,全部斬首處死!”
儒生士子常常嗤笑武士粗鄙,動輒殺人放血,仁義道德說於其聽便如對牛彈琴。可武士眼裡仁義道德是爲何物?握着殺人之兵卻張嘴閉嘴仁義道德聖人道理,能保他們在戰場上活下去麼?殺紅眼了,忘我砍殺時,甚至自己人都會死在自己人手裡。仁義道德,仁字當頭,可仁慈在戰場上是最要不得。
這些被將軍拋棄的武士可憐麼?可憐!那被夢陽人殺掉的十萬青河城百姓可憐麼?也可憐。可是,殺人償命血債血償天經地義,往大了說這是國與國之間的戰爭,往小的說這無非是爲死去的百姓報仇而已。戰場上武士殺武士,天經地義,死了只怪技不如人,可把刀對着平民百姓算什麼?
韓宇越想越氣,一腳將串在長刀上的夢陽武士踢飛,順手抽出刀來,手腕一抖,抖掉刀刃上的鮮血。回頭看去,一路梵陽夢陽武士屍體摻雜,這一戰他和他麾下的炎字軍五營打了先鋒,在攔不住鐵騎時,當機立斷帶領不到一萬炎字軍步卒封死城門,強撐到大軍入城。眼下夢陽武士已潰不成軍,全滅了夢陽步卒,這等勝仗,頭功定是要記在他韓宇頭上。
看這些焦土狼煙,滿城屍骸,又覺得這份戰功來的代價太大了。梵陽二十年平安無事,軍隊武士憊懶,天天盼夜夜盼啥時候能打仗,有仗打了纔有機會升官,升了官就能發財,就能去青樓歌苑挑幾個圓滾翹的姑娘樂呵樂呵,就能威風凜凜穿花甲騎高馬在帝都的街頭走那麼一遭。
可現在,當初的躊躇滿志輕狂自傲只剩下滿滿的沉重悲慼。他回頭時,看到不遠處正在秋風中飄揚作響的炎字大旗,看到旗下的御殿炎將軍崢嶸威武,聽聞大將軍和李暹大都統都是從山村出來的,從一個微不足道的農民爬到權傾朝野的御殿大將軍,大將軍一路殺了多少人?看到這些殺孽慘劇時,大將軍又曾心中有半分優柔寡斷?
傾世名將,就算泰山崩於前也會面不改色吧,哪怕死的是自己,也會冷靜下令部署好後手,再坦然赴死?
他做不到這些,所以註定他做不了傾世名將。
突然就有些可憐這些夢陽武士,被將軍拋棄,被國家拋棄,死在異鄉,亡魂遊蕩。夢陽將軍自己將自己手下的武士陷入如此困境,保騎兵還是保步卒,最後還是選擇了用高額黃金堆出來的騎兵。帶上步卒,大大影響騎兵推進速度,反而兩個都突圍不了。等他們吃掉這些步旅,再去追剿那支騎兵,這場仗,梵陽已經勝券在握了。
真是的啊,連當初南征蠻夷東渡倭寇的慘烈都比不上,就這麼輕易要贏了?對滿心雄壯意氣的武士來說,莫大笑話。
猛然間,韓宇瞥見一個一襲黑袍的影子,在一身皮甲的夢陽殘兵中分外顯眼。他身材高大魁梧,靜靜站在夢陽武士之後,看不清臉面,他的頭上帶着兜帽,面龐隱在兜帽的陰翳中,對眼前的廝殺視而不見,像從遠古壁畫上走下來的神秘巫師。
他的影子一閃而過,消失在街道的拐彎處。
韓宇揮刀下令,“追上剛纔那個黑袍傢伙!”
眼前夢陽武士已被斬殺殆盡,梵陽武士一股腦兒衝上去,追着那個黑影。事有反常必是妖,沒理由放過眼前這鬼氣森森的傢伙。
一襲黑袍的人像一隻騰空而起的蝙蝠,在房頂上飛快掠過,武士們射出的箭被堪堪躲過,無力的落在地上。青河城佈局簡單,街道六橫七縱,韓宇一揮手,指使另一隊炎字軍從兩側街道包抄過去。後悔沒騎馬,殺得酣了騎在馬背上反倒沒有血脈賁張的快感,就這樣徒步追下去,累垮的遲早會是他們。
兵分三路包抄過去,如同打獵時追逐驚慌失措的黃羊。可這黑袍人走走停停,好似在等待這些武士,又像午夜時勾引亡魂的無常鬼,將這些武士引向黃泉奈何。
下一個路口,近千炎字軍武士終於將這傢伙堵住,弓弩張開,刀槍擡起,只待一聲令下,便將其送葬。
韓宇一抹額頭,獰笑道:“跑?你能跑的出老子掌心麼?帽子摘下來!快!”
他最後一個字說的又亮又狠,他喜歡看犯人在他一聲暴喝下,戰戰兢兢失魂落魄的樣子。可這個黑袍人站在那裡,像一棵扎進土地裡的蒼松,一動不動,秋風烈,他的純黑袍子後襬飄舞搖擺,兜帽也被風吹落。
這是一張異常年輕英俊的臉啊,只是面色死白,透着一層青灰色,嘴脣如中毒般烏黑。讓人驚悚的是他的脖子,一圈猙獰如同蜈蚣的傷疤爬在修長的脖子上,彷彿他的腦袋被人砍掉又重新縫合在一起般。
他的眼睛純黑,木然失神,彷彿看不到眼前這麼多對他兵戈相向的梵陽武士。
“殺了他!”韓宇冷聲道。
兩名梵陽武士緩步上前,不知爲何,這男子明明手無寸鐵孤身一人,可站在那裡卻給人無形的壓迫。一路殺來已經麻木的武士這一刻像被置身冰窟,殺得興起的心一下子變得冰涼,提着刀慢慢一步一步接近,生怕這個英俊的男子突然變成吃人的妖魔。
他給人的感覺,就像是妖魔。
黑袍男子突然雙臂平舉,整個人如同一座十字架,他烏黑的嘴脣開合着,一串難以明白的晦澀言語從齒間淌過,像巫師在念動咒語。空氣中傳來一陣細細的窸窣聲,好似蟲子在啃食嫩葉,又像是粗大的蟒蛇從地上劃過。
遠處一名武士忽然慘叫出來,聲音淒厲非常,韓宇回頭望去,看到的景象令他毛骨悚然——一名穿着平民衣服的女人撲倒了武士,她的手指好似鋒利的鷹爪,插進武士眼窩裡死命攪動,活生生摳出兩顆帶血的眼珠。她像野獸般跪伏在地上,將那名武士壓在身下,嘴裡發出嘶啞的嗚嗚聲。只見她低頭張嘴,狠狠咬住武士脖子,牙關咬合,腦袋一甩,武士脖子便被咬開,鮮血飆射而出,染紅了她的頭髮她的臉。
韓宇脊背發涼,那名武士的眼珠子滴溜溜滾落,已經死掉的臉上,眼睛是兩個血糊糊的窟窿,脖子上的缺口像被狼撕咬過。那個女人動作僵硬,嘴巴里還叼着武士的血肉,慢慢咀嚼,眼睛空洞死灰,臉色煞白似鬼,喉嚨裡發出嗚嗚的聲音,一步一步走過來。
“殺了她,殺了她!亂了套了!”韓宇頭皮發炸,歇斯底里的吼道。
武士壯起膽子,舉着刀對那女人又砍又刺,像是砍在堅韌的木頭上,本是吹毛即斷割紙不刮的梵陽制式軍刀砍進那女人身體半分就再也砍不動,勉強刺進去的刀像被肌肉咬住,怎麼也拔不出來。女人轉眼間被砍了十幾道,並未有鮮血噴射,她身上的血彷彿都凝固不動了,泛着黑色的血漿順着傷口緩緩淌出,似乎比正常的血液粘稠很多。
“大人——殺不掉啊!”武士們包圍着那個女人,隨着她蹣跚緩慢的步子慢慢移動,她身上盡是刀口,頭髮披散,沾了血的頭髮結成一束一束的。她將嘴裡的肉咕嚕一聲吞進肚子裡,張開嘴嘶叫着,露出一口森白的牙齒和烏黑的牙牀,舌頭則是可怕的鮮紅色。她慢慢舉起雙爪,像擇人而噬的女鬼。
韓宇猛然轉身,看着那個已經被包圍的黑袍男子,厲聲顫抖質問道:“你!這是你搞的鬼?給我住手聽到沒?”
黑袍男子嘴裡的咒語之聲越來越快,繁複艱澀的言語迴響在風聲中,節奏越來越快。他說最後一句話時,韓宇終於聽懂了。
“死者們,站起來吧!月食之夜來臨前,這裡就是你們的天堂。”
死者?韓宇喃喃自語,再回頭看向那個女人——這分明就是一具屍體啊,已經死了許久日子的死屍!
“大人,好多——好多這樣的傢伙,我們……我們被包圍了!”有人顫抖喊道,他的聲音抖得那樣厲害,彷彿抖碎了渾身膽氣。
街道兩旁的屋子被打開了,好似被陰風吹開,露出裡面一片黑洞。一具具身體僵硬面如死灰的‘屍體’走了出來,他們張着嘴舉着雙手,朝這些梵陽武士圍過來。
越來越多,越來越多的活死人推開屋門走上街頭,他們都是被殺掉的青河城居民,現在屍體被人操縱成活死人,變成葬送他們的武器。
韓宇心中恐懼。他第一次殺人時沒怕過,第一次搬運屍體時沒爬過,幾乎天不怕地不怕的炎字軍驍將現在卻怕的要死。他突然想起大將軍那時候說的,夢陽人把青河城的百姓都殺光了,屍體怎麼處理的?就任由其腐爛?現在明白了,這些屍體被變成對付他們的武器,本是梵陽慘死的百姓,現在被變成可怕的吃人怪物。
身後那個黑袍男子身子騰空而起,像一隻巨大蝙蝠走遠了。
韓宇手中全是冷汗,他強迫自己集中精力,想想該怎麼辦。必須得把這情況告訴大將軍,青河城不能待了,得快點離開。他一把拽過旁邊一名武士,揪着他領子死命搖晃,惡狠狠道:“你,給老子把這裡的情況完完整整的告訴將軍,聽明白沒?”
也不管他有沒有挺清楚,韓宇已經將他像丟小雞一樣丟在地上,高聲吼道:“兄弟們,殺出去!不過一些死人罷了,殺出去!”
的確,這些就是死人,可是死人怎麼再殺死?人還能再死第二次?越來越多的活死人走上街頭,他們張着嘴嗅着空氣中的氣息,嗅着血腥味,嗅着活人的味道,慢慢圍過來。他們身體像乾硬的老樹,沒有血肉的鮮活感,用刀斬不開,就算一刀斬在脖頸上,生生斬進一半,這些活死人依舊若無其事向前移動。
近千名梵陽武士被包圍的擠在一起,像被狼羣包圍的羊,最外圍的武士死命哭喊,歇斯底里的揮刀,瘋狂喊叫求救,可沒人能救得了他們,就連他們手中的刀也不能。
方纔還躊躇滿志以爲自己能奪頭功的韓宇頃刻間心如死灰,他眼看着自己的武士被這些活死人撕扯着撕成碎片,被一口一口吃掉,被挖掉眼睛,被砸碎頭顱掏出腦子,自己竟是毫無辦法。
他不知突然從哪裡來的憤怒和勇氣,撿起一柄戰刀大吼着衝了上去,像發怒的獅子!他舉起刀對着一具活死人張開的嘴就捅下去,狠命一剜,將半截猩紅的舌頭剜出來。手起刀落頃刻間劈出十幾道,將一具活死人的脖子硬是像砍樹般斬斷,可這個已經丟了腦袋的活死人依舊舉着爪子不緊不慢朝前挪着。
他突然感到後背一陣劇痛,低頭看去,一隻手從背後洞穿了他胸膛,又從前胸探出,血淋淋的手縮進他胸膛,在裡面搗鼓着,要把他胸膛五臟六腑全都絞碎。他艱難轉頭,看到一張瘮白的女人臉下巴正擔在自己肩頭,張着嘴在他耳邊發出嘶啞的叫聲。
啊,與自己夢寐以求的場景多麼相似啊!多少次做夢都想升官發財,去青樓點最好看的花魁,他就大馬金刀坐在那裡,就有漂亮女人伺候他,一張口就有女人喂他吃的,一轉頭就能親到白皙好看的臉蛋,一伸手就能摸到柔軟飽滿的胸脯。
喂,你這樣一張嘴,讓老子怎麼親上去?一點也不懂規矩,你家老鴇怎麼教你的?韓宇真想這麼罵道,可他喉嚨被血堵着,怎麼也發不出聲音,只有嘶嘶的呼哧聲。
下一刻,女人張嘴朝他脖子狠狠咬下,再擺頭一撕,韓宇半個脖子便被撕開,腦袋無力的朝下垂着。女人並未鬆口,咬住已死的韓宇脖子,吮吸着鮮血,喉嚨裡發出滿足的嗚嗚聲。
活人只是死人的食物,沒有比這更可怕更可悲的事了吧。
秋風緊,墨雲翻滾,壓抑已久的天空終於潑下傾盆冷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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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韓宇委以重任的武士僥倖逃出活死人的包圍,跌跌撞撞找到將軍所在的炎字大旗,看到大將軍那一刻,終於一下子撲在雨地裡,死命哭嚎。
“沒出息的東西,哭哭啼啼像什麼樣子?”李暹生平最見不得男兒落淚,憤憤罵道。
炎將軍神色平和,舉起手,示意李暹不必再說,輕聲問道:“我記得你,你是韓宇的親衛武士,有話慢慢說,不急!”
武士愣了一下,擡起頭,看到瞎了一隻眼的大將軍正平和的問自己話。這個統管三軍的御殿大將軍,竟記得自己?不由得心頭一暖。可想起方纔的慘狀,這一份溫暖頃刻間被澆滅,比冷冽秋雨還來的讓人心寒。
“大將軍……青河城不能久留,這座城裡都是活死人,全都是吃人的活死人啊!韓宇大人,還有近千兄弟……都被……都被吃掉了!”武士死命喊出這句話後,就癱軟在地上,像是渾身精氣神都喪失一空。
“一派胡言,擾亂軍心!”李暹勃然大怒,提槍就要教訓這口出狂言的孬貨。
“大將軍……大將軍,前面,前面出來好多喪屍,好多好多!”一名斥候武士驚慌趕來稟報。
炎將軍眯眼看去,大雨模糊了視線,可依舊能看到那些從屋子裡走出來的,渾身僵硬,面色死灰的殭屍。他們一步一步循着活人的氣息朝這邊走來。
壞消息遠不止這些。
“大將軍——夢陽鐵騎又回來了,還有夢陽步旅,他們根本就不再城中,他們封死了城門,我們被包圍了。”又一名斥候騎馬趕來稟報。
御殿炎將軍閉起眼,仰起臉,任憑冰冷雨水打在臉上,好似絕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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