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黑的夜空中,鉛色的雲重重壓來,盈月的銀輝在雲朵周圍鍍上一層光暈,柔和又美好,可看在樑安之眼中,那塊被月光照亮的雲就像是人死後散開擴大的瞳孔,正空洞的盯着他看。低低的雲朵似乎朝他心頭直直壓來,因爲離家在而陰鬱的心情更加不安,或者說今他夜總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妥,可又說不上來到底哪裡不對。這是他作爲一國之將的直覺,身爲南樑的流虎將軍,他不得不小心一點,爲將者,率千軍萬馬縱橫肆虐,伏屍容殤只在一念間,容不得半分大意。
他不禁將肩頭的火紅大麾拉緊些——縹緲城的秋夜遠比南樑陰冷,儘管營帳之間點着牛油火把,但那股陰涼的溼氣還是滲着鎧甲的縫隙躥進來。周圍很安靜,南樑的武士們長途奔襲到帝都已經很累了,他們也顧不上要面對的是最可怕的轟烈騎,一個個睡得很死。方圓一里之內都是南樑的營帳,流虎將軍騎在青鬃戰馬上,看向營帳中心最高大的帳篷——只有那頂帳篷中還是燈火通明。將軍不禁動容,暗暗嘆道:“國主真是操勞不息,夙興夜寐啊!”想起在樑國時,國主愛民愛國親力爲之的樣子,將軍就一陣心暖:“國主真是個好人!”
他從馬鞍取下酒囊,狠狠喝了一大口,想將寒氣驅散些。無奈南樑的麥酒酒力實在低微,僅僅在入口那一瞬間有些許辛辣,待嚥下去後只剩下麥子的甜香。將軍惱火的嘟囔一句粗話,要是有草原上最烈的‘白月醉’就好了,那種蠻族人釀的烈酒能像燒紅的刀子一樣從喉嚨一路割到胃裡。可是那種烈酒在帝都都賣到數金鈿一壺,他實在是買不起,膽大的商人冒着被蠻族人殺死的風險才從荒和山脈以北的草原上買回來那種烈酒,價格自然高很多。將軍又喝一大口麥酒,想象着那是草原的‘白月醉’,臉上滿是陶醉的表情——
“啊——”一聲悽慘的叫聲像兵戈交擊般突兀的劃破死寂的夜,將軍一臉的陶醉瞬間變得警惕起來。循聲望去,似乎是國主帳中傳來的。將軍心頭一顫,難道是有人行刺?他忙在青鬃馬臀上加了一鞭子,馬步蹁躚如電,飛也般像國主的帳中飈去。
陸陸續續有被慘叫聲驚醒的武士睡眼惺忪的從帳中爬出來,將軍心急如焚,嘴裡吼道:“都他媽給老子滾開——”青鬃馬靈活的從人縫間閃過,還是有幾個武士被疾奔的戰馬撞到,現在將軍管不了那麼多,國主要緊。他盡力伏在馬身上,以減少身子帶來的阻力,腦子卻想起國主那個美麗善良的女兒——要是國主出什麼意外,他怎麼對那個小仙子般的女孩交代?將軍搖搖頭,努力讓自己神智清醒些,他後悔喝那麼多酒了。
到了,還不等馬停穩就從馬鞍上翻身跳下來,強大的衝力讓他翻了幾個大跟頭才穩住身形,魁梧的將軍踉踉蹌蹌的跑起來,看到國主帳內擠着很多武士,心不由得一沉,那種不安更加強烈。他撥開擠在一起的人羣,一腳踹開擋在他身前的武士,撲到最前面——瞬間驚呆了!
那是國主嗎?只見大帳一丈高的頂棚上都濺上了暗紅的血,血跡正下方躺着一個,一個都不能說是屍體的東西。那人仰面躺着,四肢像被看不見的東西向外拉扯着般怪異的伸着,臉上的表情曲扭猙獰,雙眼暴張着,散開的瞳孔像極了剛纔看到的雲朵。順着他曲扭的面容向下看去,將軍忍不住捂住嘴!只見他從頸窩到小腹整個被人劃開,胸腔裡的腑臟和腸胃凌亂的被扯出來丟在身旁,暗紅的心肺和滑膩的腸子紅白分明,像是有一個魔鬼破開他的肚子從體內爬出來一樣。
將軍忍住心中的潮意,可看到那堆花白的腸子,胃裡一就陣翻涌。他推開呆若木雞的武士們,大步走到國主身前,蹲下身用手拂過國主暴張的眼睛。死不瞑目,死無全屍,如此善良仁愛的國主竟慘遭如此毒手,將軍覺得心裡一團火焰正在膨脹,在燃燒,直欲將他胸膛燒穿。他聲音陰森冷酷的問道:“有誰看到兇手是誰?”他的手捏成拳頭,粗大的骨節一陣爆響。
一名武士木木的說:“是一個紅頭髮,穿紅色長袍的男子。他說他是申國死士!”
將軍眉頭皺起來,申國死士?難道真有這樣一羣人?相傳申國培養了一批殺手,他們直接受命於申國國主申孤嵐。這批武士人數不多,僅三百餘人。可每一個都是食死之徒,他們被訓練像是人形的工具,申國國主要他們做什麼他們就做什麼,包括自殺這樣的命令!傳說這些個殺手都身手了得,徒手碎虎裂豹不在話下,飛檐走壁更是不所不能。可這麼多南樑武士,就留不住一個殺手嗎?
將軍蹲在國主狼藉的遺體前,擡起頭環視着周圍膽戰心驚的武士們,眼中的怒火越來越盛,魁梧壯碩的身體隨着粗重的呼吸起伏着,他一字一頓的說:“你們——這麼多人——都留不住敵人嗎?”
武士們紛紛低下頭,這位威嚴的將軍憤怒起來的狂暴沒有誰能承受得起。他那猙獰的面容可怕之極,甚至沒有人敢和將軍的眼睛對視。若說平日的將軍就是一個耿直的漢子,那暴怒的將軍就是殺人不眨眼的魔鬼!他們見過將軍在戰場上瘋狂砍殺的樣子,腦海裡只有‘無敵’二字。夢陽的名將中,論謀略,首推鎮天大將軍夜明山;若論勇武,他們的流虎將軍絕對是數一數二。一名武士小聲道:“稟將軍,兇手最後變成一道紅光,飛走了。速度太快,我們——我們——”說道最後,這名武士的聲音越來越小,直至如蚊蚋般微不可聞!
將軍豹子一樣撲起來,鷹爪般的手拽過說話的武士,幾乎與他臉對着臉,狠戾的咆哮道:“你他媽說清楚,變成一道紅光,神仙啊?想框老子?信不信老子活撕了你!”暴怒的將軍幾乎失去理智的怒吼道,那名像小雞一樣被他拎起來的武士差點暈過去。
“將軍,真的,我們正準備衝過去拿下兇手,他就那麼一下變成一道紅光飛到外面不見了,小的們看得清清楚楚,絕無哄騙將軍的意思!”另一名武士說道,其他人紛紛點頭附和。想起那個森然染血的俊美面容咧嘴一笑露出的雪白牙齒,武士們就有種魂魄出竅的暈眩感——生命在那個妖魔手中連根草都不值嗎?他們看着國主狼藉的屍體,只覺得那個妖魔毫無人性,玩味死亡的人,怎能以常理度量?
將軍鬆開那名武士,嘆了口氣,伸手在他的肩上拍了拍以表歉意,易怒是他的缺點,但事後敢作敢當勇於承認錯誤又是他的優點。瞭解他的武士們並不在意什麼,畢竟這個將軍還是很值得以命相交的。
將軍磐石一樣堅韌的面容寒霜漸起,他說道:“召集所有千夫長以上的將領,搜遍方圓也要找到兇手!”
“是!”隨着將軍的鎮定,武士們也有了主心骨,不像剛纔那麼驚慌失措了。他們恢復身爲武士的堅定,雙手抱拳行禮離開。
待人走盡,將軍徒自面對國主狼藉的屍體,喉嚨中竟哽咽起來。看慣生死的將軍此刻竟有些難受,不是因爲看到國主的死相恐懼,只是覺得很辛酸,國主啊,多麼好的人,就落得這樣的下場嗎?他看到國主腰帶間掛的白玉平安符,鮮血並沒有沾染到那上面,依然像少女白皙的臉頰般細膩溫潤,在暗紅的血跡中竟是那樣動人。將軍失神了,他彷彿看出徵前那個的善良的小女孩踮着腳將之佩帶在她父親的腰間,厥着嘴要父親早日回來。國主的小女兒幼年就失去母親,現在連唯一的父親也失去,他又該怎麼給她交代。將軍自己都不敢面對那個可愛如同天神般的容顏。
他顫抖得伸出手,將白玉平安符摘下來,小心的摸出手帕拭了拭,然後藏在貼身處,這個東西他要帶回南樑國的,連同殺害國主幕後黑手的頭顱。只有這樣,他的心情才能平復些,愧疚感纔不至於讓他癲狂。
將軍仰頭怒號一聲:“申國,我南樑三萬槍甲武士與你們不死不休!”
蘊含暴怒的聲音像雷霆般在他舌尖綻開,響徹整個夜空。將軍的憤怒點燃每一個南樑武士的鬥志。原本只是想做做樣子的軍隊陡然間變成一支利箭,一支淬了毒的凌厲箭矢,任何膽敢阻礙他們的人都會被無情貫穿,直到洞穿敵人的心臟。國主之死非但沒有殺傷他們的銳氣,反而激起南樑武士心中無限的憤慨,這樣的軍隊不再是散兵遊勇,他們的雙手可毀天滅地,可氣動山河,可以讓天上的神都爲之動容!
沸騰的夜,淒涼的月,激昂的人!亂世縹緲的狼煙在南樑武士手中點燃,可他們註定是伏屍枯骨,註定是一場容殤。諸神擺下的戰場並不是靠激憤和勇氣就能殺出一片柳暗花明。沒有狂歌當哭的勇氣,卻在倒地時明心見性!風沙四起,塵埃遍野,便折戟揚刀,殺一個回馬,無妄的人們這才發現已陷於永無翻身之日的險境。
盈月中,一個俏然挺立的身影站在南樑國主高大的帳篷頂上,飄逸的長袍被夜風吹得像舒捲的雲。那道身影逆光而立,在明亮的月輝裡顯爲墨一般的黑色,月光在他的剪影輪廓上鍍了一層銀邊。他低頭俯視着無數憤慨的武士持着刀劍嘶吼咆哮着,嘴角掠過一絲嘲笑。接着他暗紅的眼睛眯成月牙般的一道縫隙,虛無縹緲的聲音輕輕地說:“這樣纔對嘛!只有先憤怒起來纔好看,就像鬥獸前,都會讓野獸先亢奮起來!那麼,南樑是第一頭獸,那下一個是誰呢?真的……好期待!”
他將沾滿鮮血的手舉到嘴前,伸出舌頭輕輕舔着,鮮血已凝固成痂,腥甜的味道在舌尖暈開,臉上的表情像是個偷吃蜜餞的孩子般甜蜜滿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