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卿平身。”皇帝聲若洪鐘。
一覽羣臣,少了很多面孔。滄海軍都統李暹,二皇子三皇子還有寧正,甚至常年跟隨皇帝身邊的郭阿蒙也不在。看來這次急詔真是太急了,不過並不影響皇帝心情,本來就是意料之中的事,不論是夢陽入侵,亦或是這幾個沒能趕來的大臣。皇帝隱在平天冠冕珠簾後的眼睛微微瞥了左右文武之首的月華候和炎將軍一眼,有這兩人在,梵陽大局安定。
本該低頭聽旨的陸妙柏突然擡起頭,狹長鳳眼與皇帝目光對視,猶如電光一閃,又低下頭去。
皇帝手搭在皇座上,脊背挺直,手指輕叩,轉頭對身邊的大太監吩咐。太監上前一步,從袖中掏出明顯是事先草擬好的聖旨,展開讀道:“夢陽無道,侵我梵陽,屠戮百姓,朕甚心憂。爲抵狼豺,擢御殿炎將軍尹蒼炎爲兵部尚書,戰時兵馬大元帥,統領梵陽軍政,擢滄海軍都統李暹兵部侍郎,輔兵部軍政,擢御殿月華後太史太傅,殿閣上祭酒,黃門大學究。削青河郡郡守官職,斬青河郡駐兵校尉,玩忽職守,是爲死罪。欽此!”
羣臣如炸了窩的馬蜂。
皇帝這道聖旨明顯是早就草擬好的,這一系列人事變動眼花繚亂,將本已官到極致的御殿月華候和御殿炎將軍再次推到浪尖。
當真是對二十年前的動亂既往不咎麼?
再看兩人,皆神態平和,已經接受皇帝臨危受命,也是放下糾葛,一心輔國。
君臣祥和,一片太平,就算夢陽再強,梵陽已然不亂,又有何懼?
陛下這道聖旨早有準備,估摸着也是料到夢陽狼子野心,梵陽不是在打無準備之仗。回頭再看御殿月華候之前一系列變革,羣臣終於釋然,能一回國便被陛下重用,月華候確有過人之處。
“諸卿說說,此次夢陽突襲梵陽,屠戮子民十萬,有何良策?”皇帝輕聲說道。
“打!狠狠打回去!讓夢陽狗知道疼!”一位乾瘦老臣上前一步,擼起袖子狠狠揮着拳頭,咬牙切齒道。他乾瘦胳膊上骨頭楞子分明,皺巴巴的皮下青筋畢露。
“哦?”皇帝神情玩味,“禮部尚書魏大人,主張以戰止戰?”
“對!就是以戰止戰!”老頭鬍子抖着,撅着嘴脣如一隻金魚,“先帝在位時,我梵陽南征蠻夷,東平倭寇,西南平匪,八方來朝,安有小鬼叫囂?今之梵陽,靡靡噩噩,學不知進,兵不知練,商不知儉,農不知勤,此乃梵陽之難,此乃梵陽大劫——”
“魏大人別說了……快快退下……”有人悄悄扯了扯老尚書的官補子,試圖讓老頭退下——陛下臉色已經不好看了。誰料老頭竟是越說越激動,更進一步,說道:“老臣侍奉先帝二十年,侍奉陛下二十年,空活古稀,爲官四十載,臣斗膽直言,二十年前是陛下錯了,是陛下錯了啊,今夢陽屠戮,是懲戒陛下當年之過,陛下無論如何,也要重振風骨,重振梵陽武威,景瀾始帝以武立國,到了陛下這一代,怎麼就淪爲受人欺辱了?”
不少臣子心裡都在點頭,禮部尚書這一番話說的的確實在,可他說錯了場合。這些話本就不該說出口,說出來便是一個死字,還嫌二十年前的殺戮不夠沉重麼?茗禪陛下,絕非大氣之主,如此出言不遜,當真不把自己身家性命當回事了。
可看着已經人盡燈枯的老尚書揮着拳頭聲嘶力竭喊着‘陛下錯了’‘陛下錯了’,滿殿文武心裡反倒不是滋味起來。他們有資格面聖議事,多少都能感受到一些茗禪元年之亂前後梵陽的變化。先帝在位時,梵陽軍力昌盛,甚至三線爲戰依舊穩操勝券,當年還未加封御殿炎將軍的尹蒼炎更是直接跨海殺上倭國本土,血洗倭寇,徹底剷草除根。當時梵陽軍力之盛,就算與極北蠻族對上,也有一拼之力。可茗禪元年之亂後,梵陽將領凋零,軍隊遣散,除了滄海軍一系,再無拿得出手的戰力。軍隊是最耗銀兩黃金的地方,沒了軍隊後,帝國財富累積迅速,商賈富豪層出,看似國泰民安,實則靡靡浮華,不堪一擊,所幸五年前陸妙柏從夢陽返回,說服陛下變革,這才爲梵陽爭取到些許時間!
的確是陛下錯了啊,當年不論何由,摧毀掉梵陽軍系都大不應該。帝國始帝以武立國,無論如何也不能放棄軍隊。居安思危纔可長久,固步自封實乃坐以待斃。
這些道理他們這些做臣子的都懂,皇帝能不懂?只是帝王心思不可揣摩,這麼些年來,陛下治國不可挑剔,唯獨二十年前那件事是帝王逆鱗,不可觸碰。
衆臣戰戰兢兢,等待陛下雷霆震怒,怎料皇帝只是不輕不重的‘嗯’了一聲,再無下文。
禮部尚書鯁直了脖子硬挺挺站在那裡,一臉視死如歸,就算陛下當堂砍下他腦袋血濺朝堂也在所不惜。古稀老人像是活夠了,當真無話不說,壓抑心裡二十載的憤懣一股腦傾吐出來,當着諸臣的面數落皇帝。
他的話句句在理,當得上忠言逆耳。只是這話說給皇帝聽,就是他失了理,帝王之事,成王敗寇,不已當下論功過,自有青史留人間。就像當年六龍奪嫡時,六位皇子爲皇位八仙過海各顯神通,哪一個不是英傑俊彥?可只有一個人贏了,那其餘五人就要被抹滅,甚至梵陽史冊上也找不到分毫痕跡。
只是皇帝並未震怒,垂眼扶額,面無表情,甚至絲毫情緒波動也唯有,彷彿並未聽到禮部老尚書聲嘶力竭振聾發聵的言語,卻聽得臣子面面相覷心驚膽寒。
“魏大人還有何話要說?若無事就先行退下。”皇帝輕聲問道,音調依舊平和,並未有何震怒。
“臣連夜起草一封《經國疏議十二策》,字字傾注畢生心血,還望對帝國應對此次劫難有所裨助。”老尚書從大袖裡抽出一封奏摺,雙手呈上,顯然如皇帝的聖旨,早有準備。
不少大臣暗自發出一聲嘆息,陛下明明已經給你一個臺階下了,老尚書你又爲何要蹬鼻子上臉?陛下已經表明了不追究你的出言不遜,你又何苦往刀尖上撞?不做死就不會死,你爲何還要嘗試?(nozuonodiewhyyoutry→_→)
皇帝神色終於不好看了,冷哼一聲,不言語。
老尚書像是豁出這條老命,沉聲道:“陛下,臣今日是備棺而來,無論如何,這《經國疏議十二冊》陛下務必親眼過目。”
死諫?衆臣倒吸一口涼氣,這話說出來,是大大的出言不遜啊,備棺而來,血光之災,帝王大忌!
“諸卿還有何見解?”皇帝語氣有一絲不耐,不再理會禮部尚書這老頑固。
諸臣畢恭畢敬彎腰拘禮,大氣都不敢出。皇甫茗禪雖然號稱仁主,可二十年前的血腥味直到今天都清晰可聞。
無人言語,統領文武大臣的炎將軍與月華候處身事外,如高次元的神祗,不理會這場鬧劇,老尚書佝僂的腰明顯在顫抖,雙手依舊捧着他視爲心血的《經國疏議十二策》,不退半步,不讓分毫,名臣風骨傲然。
雖說老尚書的確是活得命長在找死,可滿朝大臣不禁覺得臉紅,讓一個古稀老人去上死諫,他們這些人畏首畏尾,只想保全身家性命,連一句肺腑之言都不敢說,何以爲官?何以自明風骨忠臣?那顫巍巍的聲音像即將斷線的風箏,不但是在指責陛下,分明也是在打他們臉!
“對抗夢陽之事,由兵部尚書全權負責,帝國兵馬任由調動,月華候統調全國物資,以供軍需。”
皇帝起身,丟下一句“無事退朝”,便離開大殿,羣臣恭敬下跪叩首,“吾皇聖明——”
整個朝會,本該發聲的御殿月華候與炎將軍守口緘默,甚至是家國家天下的大皇子也一聲不吭,倒是一個無需參與軍國大事,只在每年佳節慶時才被人想起的禮部尚書做出死諫的驚人之舉。
待皇帝遠去,羣臣繃直的脊背才放鬆下來,長舒一口氣,再看怔在那裡如同磐石的老尚書,如看神明。
“魏大人當真是清流忠臣啊,我等慚愧!”
“尚書大人今日一席言論足以記入梵陽史冊,位列《二十四名臣》之前,就是死諡文正,也無人可指摘。”
“尚書大人古稀高齡還有如此氣節,真是我梵陽瑰寶!佩服,佩服——”
羣臣拱手褒獎,不吝美言,臉上神情或多或少都真誠了些。在朝爲官,侍奉帝王,身爲同僚,就算政見不和,可名士風骨,總是免不了惺惺相惜。
衆臣漸漸散去,老尚書依舊彎腰擡手,捧着那《經國疏議十二策》,如同石像。
老尚書突然劈手將那奏摺擲地,一腳狠狠跺在上面,臉上老淚縱橫,聲嘶力竭:“昏庸無用,不知我梵陽子民正慘遭殺戮,如此帝王,梵陽滅亡指日可待!”
老尚書喊完這句話,像是用盡了所有力氣,雙腿一軟,頹然倒地,雙眼失神。做官到了老尚書這份上,爲國憔盡心力,體察百姓之痛,猶如喪子。若人人有老尚書這一半風骨,梵陽又該是何光景?
一片錦帕遞到老人面前,爲其拭乾眼淚鼻涕,老人擡頭看去,赫然是御殿月華候陸妙柏。
“魏大人莫要氣惱,氣壞了身子,國家又要失一棟樑!”陸妙柏溫文爾雅說道。
“你!我這把老骨頭用不着你憐憫!你說說你,身列御殿月華候高位,吃皇糧拿俸祿,爲何剛連個屁都不放,你……你……你有何臉面穿這一身走獸官補子……”老尚書箕座於地,伸手指着陸妙柏鼻子,聲色厲秣。
老頭子顫巍巍站起來,慢慢向殿外退去,髮髻散落,披頭散髮,雙手高舉於空,狀若癲狂。
“與一羣尸位素餐者同朝爲官,我魏某人真是瞎了眼,瞎了眼!是蒼天不開眼,我梵陽子民一夜間被殺了十萬啊,十萬啊!他們冤不冤,冤不冤?”老頭邊喊邊走,聲嘶力竭,聽的人心痛欲裂。
陸妙柏默然而立,儒雅面容毫無表情。
他緩身彎腰,撿起被老尚書丟在地上狠狠跺了幾腳的《經國疏議十二策》,用那身華貴月華候官袍大袖拭淨污漬,視如珍寶,揣入懷中。
喃喃自語:“可憐可憐,可憐焦土。悲乎悲乎,悲乎浮屠。帝王卿相,所謀之事無非一個留名青史,狼煙焦土,百姓受戮,誰人憐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