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陽邊鎮,飲馬鎮。
邊塞深秋蕭瑟,天地一線間一馬平川視野開闊,遠處山巒重疊,如蒼青的獸脊,再往後便是梵陽的國土。
飲馬鎮旁一座峭壁高地,幾騎身披堅甲腰挎彎刀手持長槍的將軍逆風而立,身下的戰馬鼻翼賁張,邊塞刀子般冷冽的風吹得它們不安的刨着蹄子。花重金從極北草原買來的純血統高雲馬遠比夢陽本地戰馬高大威武,尤其是那張揚的馬鬃,自馬兒出生以來未修剪過,搭配將軍們身後的火紅大麾,在邊塞烈風中獵獵作響,遠遠望去,好似一面面殺氣騰騰的旌旗。
爲首一騎將軍肩頭停立一隻軍隼,他從隼腿上的竹筒中抽出捲起的羊皮紙,撕展開來,隱在鐵環編織成的面罩後的眼睛掃過信箋,嗤嗤笑了一聲。
“最後一支風雷已經開拔,不日便能開到邊鎮。”他將信箋狠狠攥在手心,彷彿攥住了能讓他一步登天的鑰匙。
“五萬風雷鐵騎,五萬遊射輕騎,二十萬輕甲步旅,三萬魚鷹*手,一萬精銳斥候,再加上後方無數願爲帝國以死盡忠的熱血男兒,只要陛下一紙詔令,便又是百萬雄師!”身穿月白鎧甲臉帶鐵環面罩的將軍沉聲說道,“陛下有如此雄心壯志,吾等怎能辜負陛下期望?”
身後幾名將領默不作聲,唯獨露出鎧甲外的眼睛裡,滿是堅毅與焚天煮海的狂熱。
五年前的夢陽,內憂外患,北邊的餓狼覬覦夢陽的財富,而寄生在万俟皇族下的諸侯王們也生出賊子野心,妄圖推翻皇族取而代之。先帝神羅陛下臨危駕崩,帝國危在旦夕,三皇子万俟君挺身而出,鎮北蠻,平內亂,削諸侯,集皇權,幾乎給臃腫的夢陽來了一次大換血,用帝王的霸道,鐵腕,冷血,狠狠打壓世族豪閥,王公貴胄。對官員貴胄陰沉狠辣,卻對百姓施以仁政,降稅,分地,鼓勵經商和民間貿易,對在百姓頭上作威作福的貪官污吏只有一個殺字……
短短五年時間,夢陽被林夕皇帝打造成一個極具活力的帝國,不復當年神羅皇帝時的臃腫陳冗,整個帝國日新月異,帝國人民滿是對皇帝的崇敬和狂熱,沒錯,就是狂熱!雖比不過極北蠻族婦孺孩童老人全民皆兵同仇敵愾,如同將一罈陳年白月醉一飲而盡的灼烈,卻多了一股如刀劈斧砍的崢嶸。生活安逸的南方人,向來都是過好了自己的日子,只要不殺到自家門口,都覺得無關緊要,從未有過極北蠻族那樣對榮譽,對尊嚴的執着,這也是極北蠻族的武士常輕蔑的說南方的人是軟骨頭蝦的原因。
林夕皇帝平定諸侯國後,將皇權統治貫徹進帝國的每一個角落,將榮譽是要用鮮血來擦拭的信念灌輸進每一個夢陽人腦中,絕對的遵從皇族,絕對的捍衛帝國,絕對的忠誠信仰——猶如狂熱信徒!
將軍閉眼輕嘆,想起風雷騎剛剛組建時,那個身披黃金鎧甲的年輕帝王冰冷無情的言語:一人懈懦殺一人,一伍懈懦殺一伍,一隊懈懦殺一隊,若全軍懈懦,不惜全部殺掉重新招募武士!
當真是一個亂世之主啊!
儘管林夕皇帝將夜氏滅了滿門,可將軍竟生不出半分恨意,不是不恨,而是不敢恨!而且有一股近乎病態的興奮——若不是陛下殺了夜明山,他怎能得到現在的地位?若陛下不是流放了夜星辰,他的兒子怎能有機會得到世襲大將軍?若不是陛下將那個高傲的女人困在皇宮成了一隻金絲雀兒,他這麼多年的嫉妒不甘怎能平復?
他怎會恨陛下?分明要感激陛下啊!
大將軍夜青山倏然擡手,鐵槍平舉在前,肩頭軍隼驟然騰空飛起,嘶聲鳴叫。他雙目猙獰,仰頭咆哮:“爲陛下盡忠,爲帝國捐軀!”
身後幾名將領同樣將長槍擡起,橫在身前,齊聲咆哮:“爲陛下盡忠,爲帝國捐軀!”
將軍手腕抖出一朵漂亮槍花,鋒銳槍頭在馬蹄前劃出一道溝壑,他低下頭,眼神熾烈,盯着那道溝壑,沉聲說道:“這道線在哪裡,吾等馬蹄便踏到哪裡,所到之處皆是我夢陽國土。”
軍隼振翅高飛,盤旋在邊塞昏黃天際,嘶鳴攝人。
夢陽林夕五年十月底,滾滾鐵流終於衝向梵陽邊界,梵陽當衝的三座軍鎮與夢陽花了五年心血的風雷騎兵遇上,猶如遇上一場噩夢。
儘管梵陽軍力在重出廟堂的御殿炎將軍打造下隱隱有了當年的風骨,可在夢陽風雷的刀芒下依舊不夠看。風雷騎兵出其不意的奔襲的確令梵陽武士措手不及,但更多的是輸在了氣勢上。正如當年御殿月華候陸妙柏所說,梵陽比之夢陽少了一種叫做血性的東西,就連邊軍校尉平日操練甲士,也是‘弓弩遠引,滾石沸水當頭,不可與敵硬撼,如若不敵,退避爲先,再做計較。’
連近身搏命的覺悟都沒有,怎可能低的過這些強悍可比蠻族鐵騎的風雷騎兵?
風雷只派遣一千騎兵,領頭將領宋豪,以前是申國人,當年在申國公麾下便是火烈騎副統領,火烈騎號稱夢陽戰力第一騎,便是出自此人的調教。擅長極烈之槍,所用長槍剛猛難彎,臂力驚人,全力攢刺,能輕易洞穿蠻族轟烈騎的重甲,甚至他的名號便是‘破甲槍’。
五年前蠻族入侵,申國公申孤嵐一意孤行,與蠻族結盟,林夕皇帝借秋月公之手鏟除叛逆,後平滅申國。可宋豪並不厭恨陛下,申孤嵐是他主公不假,可錯在主公,並非陛下,而陛下賞識他才華,非但未有降罪,反而予以重任,真真正正的用人不疑,坐上了風雷騎校尉的位置。與當年申國公給的火烈騎副統領比起來,陛下才是給了他魚躍龍門的機會,如今更是將曠世之戰的首戰之功讓給他,怎能不狂熱?怎能不興奮?
他一騎當先,率領大軍推進,從極北草原花重金買來的高雲馬最適合奔襲戰,一千風雷騎一路風馳電掣,推進極快,好似閃電直劈在軍鎮城頭。混在風雷騎兵中的又有大將軍夜青山調教出的奇士,臨近城牆,便滾身下馬,與風雷騎的硬鎧不同,他們身披輕質軟甲,嘴裡叼着匕首,腰間纏着繩索,指頭上帶着寸許長的尖銳鐵指套。
奇士蟻附城牆,鐵指套扎進牆磚縫隙中,仰頭向上攀爬,嘴中叼着匕首不言不語,唯有雙眼灼燙,頂着牆頭弓箭滾木向上攀爬,絲毫不懼。
梵陽邊鎮一般都是三座一燧,任何一座軍鎮受到攻擊,只要點燃烽火,另外兩座軍鎮都會看到前來支援。三座軍鎮互成犄角,每座軍鎮駐軍一千,御殿炎將軍重掌軍權後,親自設置新式機括裝備在軍鎮上,以防萬一。
奇士攀爬極快,手足並用登上城頭,取下嘴中匕首不言不語,潛行避過被城下騎兵吸引的武士,摸到軍鎮門口做掉守門武士,爲風雷騎兵打開軍鎮大門。
將領宋豪冷笑一聲,本來他是想讓大將軍派一尊破城錐來,沒想到真是多慮了。大將軍調教出的奇士,當真了得。若是帶上足有數千斤重的破城錐,風雷騎的機動性大打折扣,還談何動如風雷/?
宋豪將頭盔上的鐵面幕拉起,露出引興奮而扭曲的臉,回頭大喝,“左翼五百騎駐守,阻殺另外兩座軍鎮援軍,右翼風雷,殺!”
這就是風雷騎的自負,明知這一座軍鎮中駐軍一千,三座軍鎮互相照應,便是三千武士,依舊敢以一千騎兵硬撼三千守城武士。並非熱血無腦只知向前衝的愣頭青,而是建立在自身戰力上的自負,無情碾壓而過的絕對實力差距。
五百風雷魚貫而入,破甲槍宋豪嘶聲狂笑,戰馬人立而起,釘了蹄鐵的碗口馬蹄沉重踏下,將一名來不及逃竄的梵陽武士頭顱踏裂,腦漿迸濺。他手中長槍起落,挑起兩名逃敵,長槍從後背刺入,鋒銳槍頭又自胸口探出,鮮血順着血槽飛濺。兩名武士如同糖葫蘆被串在一起挑在空中,卻並未死透,淒厲慘叫,而將他們挑起的風雷猛將大聲狂笑,引得那些正倉惶逃竄的梵陽武士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差點丟了魂。
二十年未有戰事的梵陽武士何曾見過如此場景?
若是二十年前的梵陽武士,與東海倭寇廝殺過,與南蠻武士廝殺過,與殘忍海盜廝殺過,見了這場面興許還能激出骨子裡的血性與敵死戰,可如今整日昏昏沉沉混日子的梵陽武士,血性沒被激發,反倒連最後一絲膽氣都被嚇沒了。
不知是誰喊了一聲‘逃啊——’,千餘名駐守武士棄甲而逃,恨不得比同伴多生兩雙腿。
在裝備着極北血統.戰馬的騎兵面前,人腿又能跑多遠?
分明就是一場虐殺。
五百風雷騎兵如洪水沖刷過一千座礁石,就像農民收割成熟的麥子。以蠻橫不講理的手段,取得情理之中的勝利。
全力開動的風雷就是一臺絞肉機,來回兩個衝鋒,這一千駐軍便倒在血泊,皆是一擊斃命。
月白鎧甲的風雷騎第一次染血,便如此森然可怖。
幾乎毫無抵抗便拿下一座軍鎮。
破甲槍宋豪調轉馬頭,高聲喝道:“出城,碾碎另兩座軍鎮的援軍。”
無情碾壓。
若是對梵陽的戰爭,每一場都像今天這麼容易,會不會太無趣了點?說好的硬仗死仗呢?宋豪伏在馬背上,陰測測的想到,這麼輕易就能拿到的戰功,老子還真不稀罕要!
若說這一千打頭陣的風雷騎只是開胃小菜,那接下來的動作,才真正令梵陽朝野震動。
拿下三座軍鎮,等若撕開梵陽防線,大將軍夜青山當機立斷派遣一萬精銳風雷和兩萬輕騎穿過被鮮血洗刷個透的軍鎮,撲向梵陽腹地,首當其衝的是青河郡。
三萬騎兵奔襲五百里,如一柄鋒利匕首,一刀一刀將這座盛產酒釀的馥郁之郡捅了個透。
不管是當地駐紮的軍隊還是平民百姓士農工商,皆是鐮刀割麥齊茬收割,偌大一座青河城十萬餘人一夜成了一座死城。
梵陽大震。
梵陽皇帝皇甫茗禪緊急詔令朝會,六品以上官員放下手頭事宜回京議事,押送青河郡郡守,守城校尉問罪,皇子和公主立即回返帝都,不得貽誤。
得到皇帝詔令的御殿炎將軍尹蒼炎一襲麻布白衣,面朝西方呵呵冷笑:“夢陽當真是大手筆,一開場便是屠城?梵陽啊梵陽,千萬別被打垮的太快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