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尚吉城萬家燈火通明。
樑家府宅高挑的屋檐彎曲翹起,一個消瘦身影站在月光照不到的陰影裡,陰影與月光明暗相隔,而他就站在分割線上,神情落寞,像是不知道該不該一腳踏出,那雙明澈的珊瑚紅色眼睛陰晴不定,環視高高的樑家府宅牆院,那種籠中鳥的感覺更甚。
白天還好,一到晚上,星辰就覺得這個大大空空的宅院幽深安靜的可怕,卻有若有若無的呼吸聲隱隱作響——像身邊遊走着無數看不見的鬼魂。他修長雙臂抱緊自己,終於還是踏出那一步,置身於清冷月光裡。
像是覆了一層水銀,他輕緩踩在院落中的石板上,像是怕稍微用力,就踩碎了這一院月輝。
他抱緊胳膊在院落裡走了一圈,腳步輕盈,像踮起腳的貓,投在牆上的影子又像一隻迅捷的豹子。有人說走路像貓般無聲無息的人不算光明磊落,可獵食時同樣無聲無息,卻迅猛無匹,星辰最崇尚的就是高貴優雅的金錢豹子——估計說不算光明磊落的人沒有見過豹子走路。
院落裡走了一圈,又回到起點。依舊像籠中之鳥,他也只能在這一個小小的尚吉城中飛翔?他看看姐姐的房間,已經暗下燈來,小五與六子也睡下了,那個看起來隨時會老死的管家也不在,再看看自己的房間,那敞開的房門像一張要將他一口吞下的巨嘴,又看看已經換成秋海棠的中院,索然無味!樑家府宅這麼大,他卻不知該去哪。
目光越過牆頭,看向遠處燈火通明,金燦燦的光輝連夜空都映照如同白晝。他走到一棵臨牆而栽的蒼虯老樹下,左右看了看,接着敏捷的爬上樹,他本就消瘦,敏捷靈巧,又換了一身修身袍服,沒有寬大袖擺累贅,爬起樹來愈是得心應手。順着一根樹杈朝牆頭走去,悄無聲息的沿着牆頭走着,張開雙臂,微涼的風拂過鼻尖,長髮被吹得飄揚,他深深吸了口氣——竟是從未有過的豁然感。張開雙臂時,他覺得自己像是在飛翔,而無邊的尚吉城就在他身下沉沉的呼吸。
他走到樑家府宅最高的中堂上,爬上那高挑彎曲的屋檐,一直走到最高拱頂。兩旁坐落着裝飾用的辟邪瑞獸,而星辰坐在中間,彎腰將臉埋在膝蓋上,好像要在微風中睡着,遠遠看起來,他的身影也宛如石雕。
他不知道自己明明擁有最優越的生活,爲何總覺得苦悶,覺得胸膛像被什麼堵着,莫名壓抑!人多的時候沸反盈天他可以笑得戲謔猖狂,夜深人靜時就心煩意亂睡不着。就像在人面前光鮮亮麗,背後卻狼狽不堪不敢視人。所以他晚上心情苦悶睡不着時,總是自己一個人呆着,不打擾別人,就是小五與六子也不說,怕被說矯情。
還有在甲秀湖畔見到的那個女孩,那一襲鮫舞流仙裙,還有白皙的幾欲透明的肌膚,那一雙會笑的眼睛……也不知道爲何,星辰見過的漂亮女子不少,可唯獨對這個女孩念念不忘,他故意留下自己住處,很希望她能來找自己!她會來嗎?
有的人就像命格註定,看一眼就刻在心裡難以消磨,彷彿藤蔓在瘋狂纏繞生長。
寧正?星辰自嘲笑笑,想起第一眼看到她時,她正蹲在甲秀湖畔一棵大樹下,寬大裙襬如荷葉鋪開,身邊盈飛有螢火蟲,像星辰繚繞其周圍。只是那姿勢分明與自己最落寞時的動作如出一轍——蹲在地上,抱緊膝蓋,臉埋在臂彎中,努力縮小身子,像掀開石頭時,被突然暴露在陽光下的可憐蟲子。
他擡起頭,坐在高處看夜晚的尚吉城,燈火璀璨若星河,寧正又在哪裡!
“星辰……星辰……”一個柔細的聲音從背後響起。
星辰身子一震,差點掉下去。回過頭,一雙碧澈的眸子正笑盈盈看向自己,翹起的嘴角帶着玩味笑意。
他嚯的一下站起來,失聲叫道:“寧正……你怎麼來了!”
“我在客棧裡住着,太無聊了就跑出來找你唄……”女孩彷彿天生就比男孩成熟,見了一次面後語氣就有了朋友間的熟絡。她換了一身淡粉色衣服,頭戴淡藍色的尖頂兜帽,一束頭髮俏皮的從兜帽裡翹出來,她沒再穿那身華貴雍容的鮫舞流仙裙,這一身衣褲打扮倒有些颯爽英姿。
“往那邊挪挪,給我騰個地!”女孩瞪大眼睛,碧澈的眼睛像瑩翠的寶石,在月光下分外好看。
星辰悶悶的嗯了一聲,給寧正挪了一屁股地兒。女孩大大方方坐下來,蹬直腿伸了個懶腰,“這一路累死我了,特別是爬你家牆時,差點摔下去!你說你家牆幹嘛蓋這麼高,萬一摔出個三長兩短怎麼辦!”
星辰挑起一根劍鋒眉毛,看着這個清秀溫柔的女子,驚詫道:“爬牆?”他上下打量這個金貴出身的小姐,彷彿顛覆了他這近二十年來的世界觀。
寧正滿不在乎道:“對啊,本來想來你家門口瞧瞧,結果看到你爬上房頂,我也就跟着上來……別把我想成毛賊什麼的,我只是來找你而已!”女孩彷彿一眼就看穿了星辰心思。
星辰啞然失笑。
寧正本來想說,就算她翻牆進了你家院子又怎樣,反正整個梵陽都是她家的,她就當去自己院子!可是她沒有忘記自己是悄悄溜出來的,估計現在哥哥和父皇正滿世界找她,爲了隱藏自己,她連自己姓‘皇甫’都沒告訴星辰。
而且,她能感覺到眼前這個男孩心裡無邊落寞,那樣的俏皮話並不能讓快樂多少。
“尚吉城並不安全,你一個人晚上跑出來實在太危險,趕緊回去吧!”
女孩伶俐一笑,將頭頂的淡藍色尖頂兜帽朝下拉了拉,遮住眼睛,笑道:“玩了幾天,總覺得被人盯得怪怪的,我就買了這頂帽子,一路上遮住臉,沒事的!”她又將兜帽掀下,長髮露出來,被紮成一束清爽馬尾,女孩搖搖腦袋,馬尾辮也晃動起來,稍有凌亂的頭髮就變得柔順整齊了。
寧正順着星辰目光看去,落在自己頭髮上,瞪着眼睛問道:“很好看嗎?”
星辰認真的點頭,“很好看!”
女孩站起來,退後幾步,踮起腳站在一線屋脊上,張開雙臂轉着圈兒,腰肢向後彎去,身體柔軟的像最魅惑的蛇,那一束馬尾在月光下泛着光澤,好似波光粼粼。女孩臉上帶着笑,白皙的皮膚在月光下彷彿能看到其下淡淡的血管來。
星辰趕忙站起來,生怕她一不小心摔下去,這兒是樑家最高的樓頂,掉下去一定會摔得半死。
可女孩身形像燕子般輕盈,轉着圈兒慢慢停下來,扎着馬尾的長長絲帶被微風吹拂起,在月光下,整個人都夢幻起來。她腳尖點地,雙臂張開,那一束馬尾也停下來垂在一側肩頭,粉嫩臉蛋透着微紅,碧澈的眸子看向星辰,牡丹紅色的嘴脣笑意盎然。
星辰默默看着,狹長鳳眼黯然,蒼白的臉面笑得有些牽強。
“幹嘛這麼死氣沉沉不高興的啊,虧我還跳舞給你看!”寧正沒好氣的說,“是你爹孃罵你了?還是丟了什麼東西?”
她蹦蹦跳跳走過來,腳踩在青灰色的瓦片上,悄無聲息,重新坐在星辰旁邊。
“我爹孃不在,家裡只有我和姐姐,我也沒有丟東西!”
“那你爲什麼不高興?”女孩問的急促,清脆的聲音在風中格外悅耳。
“不知道,就是感覺胸口好悶,睡不着,就出來散散心。”
“哦,你這是曬月亮!”
“曬月亮?”星辰側頭看着女孩,迎面就是那雙笑意盈盈的碧澈眼睛。
“白天曬太陽,晚上當然就是曬月亮嘍!”女孩認真說道。
星辰忍不住笑了,“有道理!”
“嘿嘿,對吧!”寧正彷彿也被自己逗笑了,她柔聲道:“星辰呀,我覺得吧你還是笑着好看,多笑笑,板着個臉看起來好不近人情的樣子。”
“有嗎?”
“有!”女孩重重一點頭。
星辰珊瑚紅色的眼睛與寧正碧澈的眸子對視在一起,女孩眼睛很大很明澈,像一汪碧澈的柔水。
他最終還是敗下陣來,移開目光,說道:“有時候笑不出來!”
“那你說說你爲什麼不開心?那天看到你時,不是笑得挺好麼?”
“人多的時候可以不用想太多事,當然可以大聲笑,只有我一個人時,就笑不出來了……總覺得人前和人後沒法做到一致!”星辰用腳踩着一塊不太規整的青瓦,發出細碎的響聲。
“總覺得我什麼都有,可又一無所有,我像一隻籠子裡的鳥,能看到的只是這個籠子,沒法看到外面有什麼!”他低下頭,垂頭喪氣道。
“籠中鳥?”寧正喃喃自語——她知道這是什麼感覺,在幽深的皇宮裡,自己不也是有這樣的感覺麼?這次逃出來了,一路見聞,心胸豁達,離開皇宮這些日子,比過去十幾年任何一天都要開心。
看着眼前男孩落寞的樣子,感同身受。籠中鳥,哪怕將籠子打造的再豪華金貴,也終究是桎梏,除非打開籠子放它飛翔……
她轉而笑起來,伸手勾住星辰修長脖頸,說道:“那現在別想那麼多麼,我好不容易來找你玩,別板着臉了。來來來,不開心了就想想美好的事情,比如美好的我!”
星辰被她勾得轉過臉,看到那張精緻的臉蛋上笑容像熱氣騰騰的蜜糖,好像風雪都會融化在着笑臉裡。
剎那間春暖花開。
“走,帶你去個好玩的地方。”寧正站起來,低頭看着這個神情落寞的傢伙,像低頭俯視的神祗。
星辰怔怔的看着她,竟不知所措起來,有些猶豫是否要跟她走。
“你這木頭!”寧正沒好氣道,彎腰抓起他的手將他拉起來,“我又不會賣了你,有什麼好猶豫的!”
她不由分說的拉着他就跑,沿着屋脊跑到牆頭,接着跳到幽靜的鳳鸞街上,朝着燈火輝煌的地方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