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陽帝都,縹緲城,星墜殿
白胖的宮人拖長聲調中氣十足地說:“前方捷報。鎮天大將軍率夜國輕甲步旅和秋月國輕甲槍騎於伊寧城東郊與蠻族一戰,大獲全勝,殲敵無數,滅敵囂焰,揚我國威。夢陽千秋萬世,鼎立不衰,日月護佑,皇運無極——”
星墜殿上,羣臣齊齊跪拜下來,對着大殿上斜倚在黃金寶座上的身影叩首伏拜。領頭的左丞相凌風烈帶頭高呼道:“皇運無極,凌威烈烈;星墜月浮,天軌祥吉。”羣臣也跟着凌風烈高聲讚頌着,一時間大殿中‘皇運無極,凌風烈烈’的讚頌聲寰轉不絕,繞樑不息。
斜倚在王座上的林夕皇帝穿着華貴的琉璃龍翔袍,冕旒金冠那白玉珠簾下的面容蒼白淡漠。他俯視着羣臣,像居高臨下的神,無喜無悲,冷漠的像一塊金石。他沒有理會羣臣那氣勢恢宏的恭維話,只是嘴角泛起一個冷漠的笑:“真好聽!”林夕皇帝的聲音很輕柔,像是秋月國最巧手的織女用蠶絲織出的錦緞,可聲音裡的冷漠像極北之地聳入天闕中的高山上那寂寥的雪線。羣臣忍不住打個冷戰,跪伏在地上,頭顱低垂着,不敢擡頭看向皇帝。
他們能在夢陽帝都擔任官職,那一個不是官場老手?心思慎密,油腔滑調,極善見風使舵,可自林夕皇帝加冕帝位以來,他們始終摸不清這個帝國新貴的脾氣。林夕皇帝總是安靜的像仲夏子夜時分的蒼穹,而他們就像星空下遙望茫茫宇宙星空的凡人,渺小的他們總是會迷失在皇帝那深邃的能容下整個星空的眼睛中。皇帝有時會靜靜地看着天空,高興時會將右手拇指上的亮銀紫金扳指摘下來,放在眼前靜靜端詳;還有時在老皇帝冰凍的遺骸前長立數個時辰——皇帝過下令,待外敵退去後,要爲老皇帝舉行一場浩大的葬禮。他從不讓侍衛或大臣跟隨,伴他左右的,只有一個神秘的穿着猩紅長袍的‘妖人’。
凌風烈明顯感覺到万俟君變了,他的眼中看不到過往的影子,只有滿滿的自信,那種毫無由來的,近乎於狂妄的自信!凌風烈可以肯定,原本脆弱敏感的三皇子變成現在這個殺伐果決的林夕皇帝,一定有那個自稱‘修羅’的男子關係!他看向修羅時,只覺得一陣不安,就像看到最不吉祥的事物,甚至想一想那個俊美的令人分不清男女的妖人都會讓他心底生寒。而且,這個修羅很大程度上在削弱他在皇帝身邊的地位。
他,帝國左丞相,本應是皇帝身邊最貼近的大臣,可自從林夕皇帝繼位以來,皇帝一次都沒有單獨召見過他,他和別的大臣一樣都被皇帝冷落了。有時候他跪伏在星墜殿冰冷的純白雲母石地面上,總會不由自主的浮想起“一朝天子一朝臣”這句話!也許,待赤那思族退去後,首先遭殃的,就是他們這一羣大臣。既然林夕皇帝連自己的親哥哥都不放過,對他們這些大臣又有什麼感情呢?想到這裡,凌風烈就煩躁起來,爲了活下去,他必須要讓這場戰爭拖得久些,好留足夠的時間準備,或者,除掉林夕皇帝——此人不死,他寢食難安!
“凌風烈,你似乎有話要說?”林夕皇帝的聲音從高高的大殿王座上傳來,依舊是那樣的輕柔,眼睛深處彷彿有火焰在跳動,正死死盯着凌風烈。那凌冽的聲音像一條冰涼的毒蛇一樣順着凌風烈的脊背爬下去,頓然是一陣靈魂出竅的驚悸!
先皇在位時總會叫他愛卿,即便生氣也只是叫他凌丞相。可這万俟君自當上皇帝后,在羣臣面前對他直呼姓名,不留絲毫面子,總令他難堪。可他也只能暫時順服,不敢忤逆,他怕万俟君真的將他直接殺死在朝堂上——。他只是恭敬的跪伏着,將頭低的更下,額頭都貼住雲母石地面。可週圍竟隱隱傳來鬨笑聲,凌風烈一瞬間有些無所適從,他們爲何要笑?他慢慢擡起頭環視四周,發現羣臣唸完“皇運無極,凌威烈烈;星墜月浮,天軌祥吉”後都已經站起來了,只有自己想着要如何顛覆皇帝,依舊長跪不起。他老臉一陣發燙,忙站起身來,輕咳一下,掩飾了下自己的尷尬!
“哼”皇帝輕笑了一聲,睨視着他慌張的整理袍服,像在看一個滑稽地小丑。凌風烈恨不得找個地縫鑽下去!羣臣看他的眼神都帶着一股戲謔,他們也樂得看這個一直壓他們一頭的左丞相出醜。一開始很多人都想攀附左丞相,希望能靠左丞相在皇帝身邊的地位爲自己留下一條出路。可他們發現新皇帝並不待見左丞相,也就不那麼把凌風烈當回事了。
人心就是這樣,不可揣測,不可估量。也許看着你諂媚的笑的人,心裡卻想着如何除掉你!也許供奉你的人,卻在垂涎自己的權貴和嬌美的妻子。世間萬惡,來源於心,此話不假。
凌風烈突然明白了很多,像是頓悟,又像是醍醐灌頂般,一個模模糊糊的計劃在腦海中成型了。他蒼老面容上的笑容不由得緩和下來,也深邃起來。
凌風烈沒有注意到,站在林夕皇帝身後的修羅正死死盯着他。也許他有什麼想法能瞞着皇帝。卻瞞不住修羅。在咒術師神秘的攝魂術下,一般人的腦子藏不住任何秘密!修羅妖媚的臉上閃過一絲笑容,狹長的鳳眼泛着漣漪,若即若離的看着凌風烈。他輕聲在林夕皇帝耳邊說道:“老傢伙在打你弟弟的注意呢!”
林夕皇帝扭過頭,看着他,面容上的寒冷終於融化了些:“澤瑞?他才十六歲,太小了,我不想讓他捲進來!我不想再讓万俟家流血,家族的男人經不起損失了——知道凌風烈想讓他做什麼嗎?”
“老傢伙只有一個模糊的想法,只是剛纔他在尷尬中一瞬間想到四皇子,接着情緒就緩和下來,攝魂術也中斷了!”修羅聳聳肩,說道!
“哼,不過話說回來,如果萬不得已,澤瑞一樣可以殺掉!與我的夢陽比起來,一個弟弟算什麼?”皇帝淡淡說道。眼神中的寒光盛了些。
修羅怔了怔,旋即笑了。他的面容柔美的像皎潔的盈月,說道:“陛下,現在的您,就是行走在雲端的神,因爲神心中,沒有絲毫仁慈。。。。。。。。”
皇帝面容突然有些沮喪,那種令人看着心痛的沮喪就這樣出現在人人畏懼的皇帝臉上!他眼睛中似乎有晶瑩的淚珠閃動,就那樣沮喪,茫然,無辜的看着修羅,修羅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纔好!可皇帝那一瞬間的軟弱像來時一樣突然地消失了,就像平靜得水面上投下的石子,泛起一層層漣漪,又重歸平靜。他不再看修羅,重新看向羣臣,目光是一如既往的淡漠果決!
修羅的心搐痛起來,也許,這些對於才二十歲的年輕人來說,真的是太過於殘酷了啊。可又有什麼辦法?帝王,萬民敬仰,只能帶着面具維持體面地尊嚴,即使心中悲痛的要死掉,也要淡漠如斯。帝王,不容許有絲毫軟弱被人看出。
林夕皇帝在星墜殿俯視着他的臣子們說:“皇運無極,凌威烈烈;星墜月浮,天軌祥吉?真好聽!哼,從赤那思族敵人九月十三日穿過金佛關到現在,一共五天,我夢陽臨水郡伊寧城中二十萬子民被殺,還有周邊小城死傷難以計數。三天前,我繼位後廢除禁軍令,准許鎮天大將軍迎擊敵人,這才勉強爲帝國留下些顏面,沒讓蠻子覺得我夢陽軟弱無能。”說到這裡,皇帝停了下來,垂眼看着凌風烈,眼中是冷冽的寒光。
羣臣也跟着皇帝看着凌風烈,因爲‘禁軍令’就是凌風烈立下的,皇帝顯然對這件事很不滿,藉此指出來。冷冽的目光針扎一樣,絲毫不給凌風烈的老臉留寰轉的餘地。
“凌風烈,給他們說一下昨日的戰報!”皇帝說道。
“是”凌風烈畢恭畢敬的鞠躬,說道:“據我夢陽斥候報,鎮天大將軍軍威浩盛,率輕甲步旅結成無敵戰陣,與敵人轟烈騎決一死戰。大敗轟烈騎,敵人死傷無數,已經退守伊寧城了。如果他們受陛下威儀之懾,不敢再有半分輕舉妄動。我夢陽萬世之謀,不是邊陲蠻子能輕易撼動的。”
皇帝輕聲笑了,笑得那樣冷,說道:“大敗轟烈騎?敵人依仗轟烈騎之雄,橫行霸道,幸好鎮天大將軍率領夜國輕甲步旅殊死抵擋,才拖住轟烈騎推進的步伐。這一仗,轟烈騎損失近六千騎,夢陽夜國的輕甲步旅也死傷近三萬人。每五個夢陽步旅武士才換一個赤那思族武士的性命!慘勝!何來大獲全勝之說?‘皇運無極,凌威烈烈;星墜月浮,天軌祥吉’這樣的鬼話,還是留到敵人從夢陽撤軍時再說吧!”皇帝淡漠的聲音像鞭子一樣抽打在臣子們的耳朵中。
的確,夢陽在赤那思入侵初期的無所作爲的確很令人窩火,稍微有點血性的人都會戳着他們這些文臣的脊樑骨說一句懦夫。可民怨再沸騰,與他們這些處廟堂之高的臣子又有什麼關係呢?只要自己活得好,那些賤民的死活又有什麼關係?可現在是皇帝在責備他們啊,大臣們都偷偷的在吞口水,生怕皇帝一個不高興吧他們都殺光。對於這個新皇帝,他們畏懼多餘尊敬——敢弒殺父親與兄長的人還有什麼做不出來的呢?
凌風烈更多的是震驚,他以爲自己身爲左丞相,扮演者皇帝眼,口,鼻的職責,皇帝要獲取信息都要從他這裡瞭解。在戰場上的信鴿帶回監軍欽差使的戰報時,他故意加以粉飾然後再上表皇帝,看起來像是夢陽大勝一樣。可皇帝雖然深處皇宮,可對戰場上的信息掌握的比自己還清楚!這讓他猶如芒刺在背!戰報不屬實這件事說小了就是希望皇帝能高興一下,一表忠心;說大了就是欺君之罪,死罪!凌風烈額頭又冒出冷汗來!
皇帝沒有多加理會他,繼續說道:“已經探清,這次敵人帶來四萬轟烈騎,還有一五千萬‘隼騎’再加上十萬多普通武士,總兵力十六萬。我們只是面對了前鋒轟烈騎,損失就如此大,要是敵人全軍壓來,我們如何抵擋?”
羣臣倒吸一口涼氣,四萬轟烈騎啊,絕對是能橫掃一個諸侯國的戰力。當年卓力格圖也不過是靠幾萬轟烈騎一路從荒和山脈打到帝都,如今竟有四萬轟烈騎和十萬多普通武士。赤那思君王甚至連‘隼騎’都帶來了,難道君王想要的是。。。。。。夢陽的縹緲城嗎?隼騎比轟烈騎更可怕,轟烈騎殺來,起碼轟轟烈烈,手起刀落才殺人。可隼騎的馬上騎射,暗箭傷人,死了都不知道箭矢從什麼地方飛來的!
皇帝沒有等待臣子的焦慮平復,他站起來,琉璃龍翔袍飄蕩如雲,下令道:“詔令,傳申,秋月,凌,夜。南樑五國諸侯王帶軍來帝都勤王,不得延誤!”
凌風烈的眼睛猛地張大了,万俟君想幹什麼?詔那幾國諸侯王帶軍來帝都勤王,無異於引狼入室。万俟君就不怕嗎?
他擡起頭看着那個挺立於高堂上的身影,與万俟君的目光對上了,只見皇帝眼中是滿滿的自信,彷彿天地都在手中掌握般。他又低下頭,不敢再看向皇帝,像怕被那雙自信的眼睛的寒光刺傷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