極北,離火原。赤那思牧場。
極北草原的天氣異常極端,冬天的酷寒與夏天的炎熱很難讓人相信這是一個地方的天氣。如今已是八月,正是草原上最熱的時候,熾烈的太陽把青草都曬得蔫搭搭得。牛羊也拼命找背山的陰涼處動也不動,牧民家的獵狗吐着長舌頭呼哧呼哧喘着氣,可舌頭上的水分迅速被太陽烤乾。
整個天地間都升騰着熱氣,實在令人難以忍受。可牧民們卻已然感到幸運——這個夏天遠沒有三年前草原上那場大旱來的炙烈,起碼還沒到旱死人的地步。而且這麼熱的天也不長久,時不時就會有一騙烏雲飄過來帶來一場雨,沖刷掉這盛夏的燥熱。
可此時一片空曠寂靜的空地上卻站着兩個人,他們都赤裸上身,汗珠順着結實的胸膛淌下來,儘管覺得很癢,兩人卻分毫不動。一個清瘦但不覺得脆弱,一個強壯又極具靈敏,兩人都單手擎着刀,相互距離不過五步,眼神中透着與年齡不相符的堅毅果決。
蘇日勒和克看着眼前這個來自南方的少年,來草原快三年了,夜星辰在牛羊肉和奶酪的滋養下身子漸漸強壯起來。這三年間他個頭飛躥,剛來極北草原時,自己比夜星辰快兩個頭,現在夜星辰個頭已經到自己鼻樑這裡。加上扎兒花將軍魔鬼式的訓練,夜星辰身體都有了肌肉線條的輪廓,整個人站在那裡像深深扎入泥土中的白樺樹,甚至有了蠻族人那分悍氣。
可清秀的面容一如既往,皮膚白的和雪一樣,硃紅的嘴脣脣線分明。珊瑚紅色的眼睛死死盯着蘇日勒和克的刀,身體繃得緊緊的,像被抽緊的弓弦。紋雲刀刀刃在陽光的照射下泛起鑽石一樣的光亮,好似手中握的不是刀,而是一束耀眼白熾的陽光般。他細細的眉線下那雙珊瑚紅的眸子沒有一絲感情,看過去彷彿覺得少年的眸子裡是一片宇宙星空般。
“星辰,準備好了麼?”蘇日勒和克開口問道,他寬闊的臉龐泛着晶亮的汗水,手中的巨大劈刀已經隱隱有了龍吟氣勢。
夜星辰嘴角泛起一絲微笑,倏然將狹長鋒利的雲紋刀舉起來,刀尖直直對着蘇日勒和克,鋒利的刀鋒破空的聲音尖銳刺耳。蘇日勒和克被夜星辰突然的動作驚了一下,眼神出現一瞬間的渙散失神。
可是這一瞬間對夜星辰來說已經夠了。山崩海嘯般的聲音撲面而來,夜星辰在短短的一瞬間出刀,沒有後手也沒有變化,而是一擊直刺。他雙腿大步邁前成一個弓步,修長的雲紋刀與胳膊形成一條流暢的直線,雲紋刀如同一杆鋒銳異常的槍直直朝蘇日勒和克胸前刺去。
蘇日勒的看着泛着耀眼光芒的刀瞬間攢刺至身前,瞳孔一下子收緊,五步外的夜星辰眨眼間就衝至身前,迎接他的是一招毫無保留的直刺。他迅速作出反應,對手來的太快太猛,無論是收刀格擋還是用刀反殺過去都來不及,是以,他只能退。蘇日勒和克驚怒異常,竟被夜星辰搶了先手,自己只能一路後退。
可他後退的步子卻不亂,大步後跳出去,逃出夜星辰刀尖的長度,右手驟然發力,大喝一聲,整片曠野中都是他震耳欲聾的暴喝聲。手中沉重的*被揮成一個半圓,彷彿鋒利的刀鋒出現在身前的每一寸空間——若夜星辰受不住前衝的步子,毫無疑問會被*攔腰砍成兩截。
可夜星辰前衝的勢頭竟毫無停滯,手腕靈巧的一翻,紋雲刀卻是反手緊握,彎成弓形的步子讓身子的重心下降很多。他柔軟挺拔的腰肢猛然向後彎曲,蘇日勒的刀鋒竟是貼着他的鼻尖橫斬過去,他大力一擊失手,而夜星辰已然衝到他身前。
反手握着的紋雲刀靈活地像一條毒蛇,倏然間又變成正手,蘇日勒和克大力揮出的一刀不能收住刀勢,留在夜星辰面前的是毫無保留的空擋。他彎曲的腰肢終於像被弓弦抽緊的弓一樣弾直,腰身一扭,用身體沛莫能當的力量轉動着帶動紋雲刀,照在刀上的陽光好似都被這一刀切碎了般,留下一塊塊斑駁的光斑,蘇日勒面前好似滿是鋒利的刀光,無處閃躲,無可阻礙。
“轉狼鋒——”蘇日勒和克心中一沉,這個起手式他見過,這分明是赤那思的狼牙扎兒花將軍最拿手的刀勢。轉狼鋒一出必要見血光,這一招他都沒能學會,沒想到竟被夜星辰使了出來。
夜星辰沉靜的面容在揮刀時沒有一分表情,直至轉狼鋒被完完整整使出來時,嘴角終於有了一絲勝券在握的笑。
“莫要小看我……星辰!”蘇日勒大喝一聲,竟不設法閃避,而是雙腳分站成馬步狀,穩穩地紮在那裡。一瞬間蘇日勒的氣質變了,他像一顆蒼松紮在山岩中,像亙古不變被急流沖刷的礁石,穩穩地站在那裡等到夜星辰的狼鋒刀。
“噌——”刀入肉的聲音響起,鮮血飛濺,在耀眼的陽光下顯出妖豔的鮮紅色。夜星辰的刀毫無阻擋得斬在蘇日勒和克的腰上,可僅僅入肉半寸深——蘇日勒竟伸手抓住了他的刀鋒。他呲着牙衝夜星辰笑了笑,說道:“這下抓住你了吧?”
‘嗖——’趁着夜星辰驚詫的瞬間,蘇日勒的刀已經架在了他脖子上,凌寒的刀刃貼着夜星辰修長好看的脖子,只要輕輕一劃,夜星辰的頸部動脈就會噴出血來——還是蘇日勒和克贏了啊!
“蘇日勒,沒事吧……我不是故意的,轉狼鋒我用的還不熟……”夜星辰慌忙丟下刀,攙扶過蘇日勒,慢慢放他坐下,急聲問道。
蘇日勒苦笑一聲,慢慢將刀放下,插在草地裡,同時鬆開夜星辰的刀,刀上滿是鮮血,腰上的傷口只是皮肉傷,幸虧他拼死一搏用手將夜星辰的刀抓住,這才避免受傷更重。他看着夜星辰的目光卻閃過一瞬間的陰翳——夜星辰,真的不顧及後果麼?他若是不用手抓住雲紋刀的刀刃,剛纔恐怕就被攔腰斬了。明知不能很好駕馭轉狼鋒的威力,卻依然毫無保留的用了出來……夜星辰,到底想的是什麼?
他看着夜星辰蒼白俊美的臉上那份惶恐,那份緊張,看着他天神一樣的容顏滿是焦急的神色,抿起來的嘴脣不由得鬆開了——懷疑朋友,不是他的作風。
可他卻沒有注意到夜星辰的隱在額前頭髮下的眼睛中,沒有分毫同情,沒有分毫緊張,也沒有與臉上表情相配的慌亂。那雙珊瑚紅的眼睛依舊透着安靜如死,甚至是冷漠得看着蘇日勒和克捂着腰間的傷口齜着牙坐下來。
“對不起,蘇日勒,我不是故意的……”夜星辰從一旁的草地上抓過自己的長袍,就要幫他扎住傷口。
蘇日勒擺擺手,示意不需要。他說道:“你喜歡絲綢長袍,還有上面的蔚藍風信子,這些都是草原上很難搞到的東西。你這件長袍是雨蒙送你的,好好留着,別弄髒了……草原上會刺繡的姑娘不多!雨蒙竟然能下決心學這種南方人才會的東西……”
“雨蒙……”夜星辰嘴角彎出一個弧線,珊瑚紅的瞳孔收縮了一下。突然間,他猛然撕開手中如水般的絲綢長袍,默不作聲得纏在蘇日勒腰間的傷口上,包紮傷口動作嫺熟。過去這幾年自己受過無數次傷,處理傷口這類事情已經很熟練。
“星辰……你!”蘇日勒瞠目結舌得看着這件華麗雋秀的絲綢長袍在夜星辰手間變成碎片。這件長袍不知道花了雨蒙多少個夜晚……
“只是一件長袍而已。蘇日勒你待我如大哥,我弄傷了你,錯在於我,一件長袍,不算什麼,儘管我很喜歡這件袍子!”夜星辰沒有看向他,低頭專心將蘇日勒腰間的傷口包紮好。
一瞬間的溫暖涌進蘇日勒心頭——這就是男人間的情誼麼?
他不會表達,不怎麼會說漂亮話,只覺得夜星辰能捨得雨蒙送給他的袍子,能捨得草原上如此金貴的東西,這份情誼已經足夠他感動。蠻族人生性簡單,誰對他好他就把誰當朋友,能獲得蠻族人的友誼是很幸運的事情。夜星辰,這麼多年朝夕相處,已經是刻骨銘肌的朋友了!
夜星辰沒再說什麼,只是笑容多了一份詭譎,琢磨不透他在想什麼,看不清他笑容下是什麼表情。他很善於觀察別人心裡在想什麼,很善於把握別人心中思索所感,很善於蠱惑。對於他來說,捨棄一件袍子,換來未來草原君王對他的感激和信任,還有對他失手的原諒,很值得。
並不是自然流露出的真心,全是精心算計猜測,然後想出的對策。與情誼無關,只是夜星辰心中繁複不可捉摸的心思。
“星辰,你知道麼?草原上可能要打仗了……將軍們最近越來越忙,家家牧民都要出人參軍,只是不知道我們要和誰打,不知道阿爸會不會又和南方開戰!”蘇日勒躺在柔軟的青草上,疲憊得看着天空中的雲朵。“要是和南方打仗,星辰,你會不會難過啊,畢竟夢陽是你的祖國……”
“沒什麼,打吧。”夜星辰簡短的說道,“我對夢陽沒什麼歸屬感,夢陽奪走了我的一切,夢陽,是我憎恨厭惡的地方。”
“哦……那就好!”蘇日勒腦袋又不知道說什麼了。他不會說話,沒有雨蒙在,他們兩人在一起都沉沉悶悶的,自己不會說話,夜星辰不愛說話。可夜星辰經常說:‘這樣安安靜靜待着就夠了,這樣呆在一起就很安心。’
很安心,對,和雨蒙,星辰在一起就是這種安心的感覺。
“星辰,你想回南方麼?迴夢陽看看……”
長久的沉默,夜星辰也躺了下來,晃晃腦袋,將自己額前的頭髮晃開,珊瑚紅色眼睛直直盯着蔚藍高遠的天空。
“想……想回去看看夜國王宮,回去看看不夜城,只是那裡的人都不在了。父親,母親,哥哥,雍魁叔叔,老僕人們……全都死了。媽媽還被夢陽的皇帝囚禁着,不知道現在怎麼樣,淵鴻哥哥變得不人不鬼,不知道還記得我麼!恐怕站在他面前他也不認識我了吧……”夜星辰將雙臂抱在胸前,好像一時間覺得很冷了一樣。“夢陽值得我掛念的人都不在了,只有我一個人在極北苟活。”
“哦……”蘇日勒此時多麼希望雨蒙能在這裡,只要她在,一定能平復夜星辰心中的悲傷。那姑娘會大聲說着“不要難過,將來你要和帝王一樣帶我去南方玩遍所有好玩的,吃遍所有好吃的!”可現在雨蒙還在數千裡之外的烏蘇木原呢。還有好幾個月才能見到。蘇日勒真後悔自己提起星辰的傷心事。
“星辰,你覺得雨蒙怎麼樣?”蘇日勒又問道,他不喜歡氣氛尷尬,總想說點什麼。
“什麼意思?”
“就是你覺得她怎麼樣?草原上最美的姑娘!”蘇日勒沒感覺到夜星辰的語氣生硬了些。
“很好,很適合你。未來蠻族的君王,也許只有雨蒙公主才配得上未來草原的君王!”夜星辰翻了個身,有些心煩意亂得說道,他用雙臂捂住耳朵,好像不願意再聽到任何話。
“嘿嘿,怎麼會,她那麼厲害,盡知道欺負我,我見她怕得不得了啊!”蘇日勒憨厚的笑了笑說道,心裡卻是美滋滋的。
夜星辰面無表情躺在那裡,沒有再說什麼,只是眼中的珊瑚紅色變得通紅,熾烈的血一樣紅。心情莫名其妙變得煩躁——一時間他心中泛起別樣的感情,分外厭棄身旁這個蠻族少年,厭棄他的憨厚,厭棄他的笨拙,甚至厭棄他的聲音……就是這樣一種陰鬱奇怪的情緒充斥在心裡,像毒藥般在他心臟中蔓延侵蝕。
“好想見到雨蒙啊,只有每年冬天可以和她見面,到冬天部落都南遷還日拉娜河南岸,雨蒙就回來了,到時候我們再一起玩。這兩年雨蒙也長高了好多,臉越來越俏美了。只是她一直都喜歡石榴紅色的馬步裙,喜歡白色的狐裘小襖和紫色紗巾……”彷彿一提到雨蒙,蘇日勒的話就沒完沒了般,少年心中滿滿的歡愉感,語氣中的感情誰都能聽出來,那種得意的,溫柔的,彷彿談論的是世界上最美好最美好的事物了。
“噌——”一旁的夜星辰猛然間坐了起來,他低垂着頭,伸手抓住紋雲刀的柄,拄着刀站了起來。透過額前的頭髮,依稀可以看見他雙眼中的血紅……
蘇日勒沒有注意到星辰的動作,依舊在說着:“你現在也會騎馬了,等雨蒙回來後,我們就一起偷偷騎馬從結冰的還日拉娜河上跑到北岸那邊抓雪狐狸,用它的皮子爲雨蒙做小襖,她長高了,以前那一件已經穿不上了……”他閉着眼睛說着,說着,嘴角泛起的笑意越來越柔和,全然不像那個呆呆木木的蘇日勒和克,真的,一想起雨蒙,他就有好多好多話要說。
夜星辰扭頭居高臨下得看着他,手中的紋雲刀刀脊上的血槽中,方纔蘇日勒流出的鮮血已經凝固,血槽中的雲紋愈發黑亮——夜星辰的眼睛也變得血紅,看向蘇日勒的目光中沒有一分感情。
“還記得你剛來草原那個冬天時候麼,你被呼魯臺家的雜碎抓走了,我和雨蒙一起去找你,我先去阿日斯蘭部的營盤找雨蒙,這才查到是阿日斯蘭部的人把你抓去了。我們冒着風雪找你,那時候怕你被殺,雨萌急得都哭了……我到現在都清楚的記得那時候她的眼淚流出來瞬間被凍成冰掛在她臉上……我也出手殺了那個幕後指使那些武士的阿日斯蘭武士,那時候太憤怒了……我們是最好的朋友,絕不容許任何人傷到你……”
聽到這句話,夜星辰身子猛地震了一下,頭擡起來,死死盯着蘇日勒和克,緊握着刀的手也慢慢鬆弛下來,眼中的血紅漸漸褪去,珊瑚紅的眸子重新明澈起來。不知道他剛在心裡做了怎樣的鬥爭,可剛纔他的殺意起的那樣濃烈,那樣真切……蘇日勒方纔,已經在鬼門關走了一遭……
“雨蒙,蘇日勒和克……”夜星辰喃喃念道,一瞬間落寞起來,臉色變得慘白。他輕聲說道:“蘇日勒,我們回去吧,你受傷了,回去上點藥好得快……”
“哦……好!”還在自言自語的蘇日勒和克收住話頭,起身抓起*衝夜星辰笑了笑。
夜星辰也溫和的一笑,和剛纔雙眼通紅的樣子判若兩人——面具的隨意轉換他已經很熟稔了。
兩人不再言語,並肩返回赤那思的營盤。他們擎着刀,大步向前走着,陽光灑在他們結實的身體上,像鍍上一層神聖的光輝,勾勒出的輪廓宛如神蹟。未來的蠻族尊武王與未來的北辰將軍已經初現崢嶸,也許他們不知道,亂世的舞臺,已經將他們強推到世人面前。也許他們並沒有準備好,可看不見的嫌隙已然初現在兩人之間。
尊武王與北辰將軍之間並沒有什麼仇怨,相反,尊武王比北辰將軍年長數歲,將之親如胞弟,處處護着他。可脆弱敏感的北辰將軍總有那種漂泊在外寄人籬下的酸楚感,在赤那思,他沒有任何親人,只有一個小女奴死心塌地侍奉着他。蠻族的君王與大薩滿還有將軍們都對他有所圖謀,他曾多次懷疑,若不是他這一身可怕又令人厭惡的血統,恐怕早就被殺掉了吧。更令他沮喪的是,若不是因爲他有利用價值,蘇日勒和克和雨蒙,他們還會把自己幫做平輩論交的朋友麼?
可這些北辰將軍都能忍受,他只是一個夢陽的落寞貴族子弟,能活下來已是萬幸。只是他心中存在了奢念,他妄圖擁有蠻族最美麗的女子,妄圖將那份溫柔完完全全據爲己有,甚至忘了自己只是一個可憐卑微的,沒有人在意的夢陽落魄貴族子弟。他一面暗暗嫉妒着尊武王,一面對着雨蒙與蘇日勒和克這兩個茫茫草原上僅有的朋友微笑,敏感脆弱又多疑的性格讓他慢慢失控,最終走上了與尊武王相反的路。而那個令他執着得,癡迷的草原明珠也慘死在他的自作聰明中。直至最終,北辰將軍也不知道,雨蒙心中到底有沒有自己……他一切的追求,是不是僅僅是他的一廂情願,自作多情。
可當北辰將軍真正擁有了南方廣闊富饒的土地後,那個令他執着癡迷,令他失去控制,令他背棄在極北草原那段刻骨銘肌的友情的女孩卻已不在人間……那拉鉤過的約定,那令人熱血沸騰的一生之盟,也就不了了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