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陽林夕二年四月末,夢陽帝都,縹緲城星墜大殿。
年輕的皇帝端坐在大殿最高處的皇座上,一隻手支着鬢角,一隻手捧着大國師修羅從極北發來的奏章,他年輕的臉愈發蒼白起來——整日在皇宮中不見陽光,漸漸變得像畏懼那明媚的光線一樣。可此時他的臉色卻泛着潮紅的顏色,劍眉下透着一股狂傲得掌控感,年輕的皇帝對這個龐大的帝國控制得愈發得心應手,如指臂使,當年的躊躇青澀再也不復,任誰也將現在穿着琉璃龍翔袍的林夕皇帝與當初那個迷茫無助的三皇子能聯繫在一起……
他蒼白的臉上笑容愈來愈深,終於忍不住放聲狂笑起來。空蕩蕩的星墜殿再也沒有當初百臣來朝的場景,滿是他張狂的笑聲。那些神羅皇帝時代留下來的大臣都已被殘殺殆盡,他不需要這些無用的官臣——夢陽今後轉變爲以武治國,那些繁文縟節以及慢條斯理的文臣沒有存在的價值。林夕皇帝是決絕的,也是強硬的,沒有任何理由就隨意處死前朝留下來的大臣,任憑對方如何哀求都無濟於事,對帝國的掌控感首先來自於對這些帝國大臣們的生殺大權的掌控。
當他從殺死兩個哥哥開始,一路殺死多少人才跌跌撞撞坐穩了夢陽皇帝的寶座?父皇万俟武,皇兄万俟昌隆,万俟鴻運,還有凌風烈,豐中秋,申孤嵐,樑谷之,夜明山以及許許多多貴族大臣,因他而死的人已經數不過來了吧?林夕皇帝冷笑了一下,‘罹主’的威名就是這樣傳開的,他是冷酷的,是威嚴的,是霸道的,他是龐大的夢陽帝國中孤獨跳動的心臟!
大殿迴盪的笑聲愈來愈猛烈,像大海的怒嘯,像天空的雷鳴,林夕皇帝甚至在皇座上都坐不穩了,臉色笑得緋紅,整個人像瘋了般狂笑。
大殿僅有的兩個人戰戰兢兢得站在那裡面面相覷,不敢有些微動作。新皇帝喜怒無常,說錯一句話就是死罪,他們能做的,只是站在這裡默默等待皇帝慢慢平息下來。
這兩人都是見識過林夕皇帝兇殘手腕的,一個是前代凌國國主凌風烈的兒子,凌俊波,另一個是前夜國國主,鎮天大將軍夜明山的兄長,夜青山。毫無疑問的是,原本他們的龐大家族都被林夕皇帝的鐵與血碾碎成齏粉。原本以爲必將死路一條,卻沒想到皇帝能留下他們一條生路,卻從那時起活得戰戰兢兢,喪失原本屬於他們家族的尊嚴與榮光。用林夕皇帝的話來說,他們連一條狗都不算……
笑聲漸漸平息下來,皇帝的瞳孔猛地收縮在一起,眼中像有電光在流轉,大聲說道:“凌卿,之前交代給你購買蠻族血統.戰馬的資金籌集的事情如何?”
凌俊波趕忙上前一步,跪下來,額頭貼在冰冷的地面上,鬢角卻依舊有冷汗滲出:“回陛下,總共七十五萬鎰黃金,已準備好,隨時可以從國庫中抽調出來供陛下使用。”
“國庫財富餘額幾何?”皇帝滿意得問了一句。
“之前夜國國庫……哦,不,微臣錯了!微臣知錯!”凌俊波額頭的冷汗一滴一滴落下來,額頭在地上磕了一下,“之前北郡清繳庫存,摺合約黃金兩百三十三萬鎰,西北和西南兩郡總共三百二十五萬鎰,東南和遠南兩郡清查三百一十一萬鎰,京畿地區國庫清查四百五十萬鎰,除去帝國恢復蠻族侵略損失,安撫百姓,慰問武士們等費用,帝國的財富約一千兩百萬鎰黃金,基本與夢陽曆史最富裕的安陽帝時期持平。”
一千兩百餘萬鎰黃金……這個數字聽起來可能沒什麼,可真的將那麼多黃金堆在人面前時,那視覺衝擊力無疑是震撼的。神羅皇帝在位二十九年,加上神羅皇帝前的統治者,終於將夢陽的財力從被一百年前的卓力格圖•赤那思瘋狂掠奪的窘境上恢復過來。可是,這也爲林夕皇帝今後的夢陽擴張之路打下堅實的基礎。
“夜卿,風雷騎武士招募和訓練情況如何?”皇帝轉頭看向神色陰鬱的夜青山,眼神依舊是居高臨下的俯視。
“回陛下,風雷騎武士從各軍抽調精銳強悍武士,又從民間廣泛招募,已經有十萬餘人報名參加!”夜青山也如同凌俊波那般跪下去回答,他的聲音沉穩有力,卻透着一股子蒼涼。這個四十出頭的男人正值壯年,卻透着一股暮時的蕭瑟潦倒之感,彷彿再一次什麼打擊他就會整個垮掉,就會分崩離析掉。
“十餘萬人麼?太多,風雷騎無法保持機動性。”皇帝的眉頭蹙了起來。
“回陛下,陛下在帝國威望極高,微臣命人將陛下的皇旗張開,宣佈風雷鐵騎將是屬於陛下直接統御的軍隊時,報名參軍的人紛紛涌來。他們都想能親眼一睹陛下雄姿,能跟隨在陛下馬後開創功績,甚至陛下要他們去死,也絕不猶豫!”夜青山沉聲說道,他實在想不明白,這樣一位兇殘嗜殺的帝王,他的子民本應是痛恨他,厭惡他,仇恨他,可林夕皇帝恰恰相反。他在貴族大臣們眼中是魔鬼,是嗜殺的罹主,可他對夢陽子民的政策卻是仁慈的。夢陽皇族生變,帝國慘遭赤那思侵略,又推翻了長達三百餘年的諸侯分封制,夢陽的變化天翻地覆。誰也不知道這個狂熱的帝王和他忠誠的子民會將夢陽帶到哪裡,地獄抑或是極樂……
“淘汰掉一半,留下五萬人。要最強悍,最忠誠的武士,他們將是帝國最高貴的騎士,是最強大的戰力,是要能與蠻族的轟烈騎,獅牙騎射,風魔騎這樣強大騎兵對抗的精英。不,我的風雷騎要遠遠超越蠻族騎兵,他們將擁有大陸最好的裝備,最堅硬的鎧甲,最鋒利的武器,最優厚的後勤補給,風雷騎將是我夢陽的一把尖刀,刺穿所有敢阻撓吾之霸業的存在!”皇帝聲聲振振得說道,隨着他的話語,彷彿一片宏偉的帝國版圖出現在凌俊波和夜青山眼前。跪伏在林夕皇帝腳下的他們似乎已經看見未來的種種慘烈,看到了伏屍萬里,看到血流成河的種種慘狀。生在這樣的時代,他們不知道是自己之幸還是之禍。
“大國師已經同極北阿日斯蘭部達成協議,同時支持阿日斯蘭部的還有其餘幾大部落,德蘇部,庫瑪部,庫裡格部。他們都旨在推翻赤那思氏在草原的統治,可梵陽王朝的使者已經於草原第一大部落赤那思接觸上了……呵呵極北的戰爭即將爆發,其實這也算是夢陽與梵陽第一次交鋒吧。夢陽支持的阿日斯蘭部與梵陽支持的赤那思交鋒,看看我們各自壓的賭注誰會贏吧!蠻族的騎兵廝殺在一起,這場景多麼壯麗?”皇帝就是這樣,極北草原這麼大的局被他輕描淡寫幾句揭過,可跪在地上的兩人都能想象出其中的血雨腥風。蠻族的騎兵是大陸最可怕的軍隊,他們若是自己先打起來,難保不會兩敗俱傷一蹶不振,接着被南方的夢陽或梵陽吞噬掉!
也就是說,皇帝的心思是這一次就將夢陽三百餘年來自北方的威脅徹底剷除麼?
兩人齊齊吞了口唾沫,夢陽對極北蠻族的憎恨,厭惡,畏懼是發自骨子裡的。這是一代又一代夢陽人慘遭蠻族侵略殺戮深深刻在血骨裡的印記。如若林夕皇帝真的能徹底消滅掉蠻族,這就是足以彪炳千秋的功績,足以被載入史冊流傳千年。
“夜卿,你退下。風雷騎組建的事繼續交由你負責,大國師發來消息後,我再安排你去接應戰馬。凌卿,那筆購買戰馬的黃金隨時準備好,等交易時候,夜卿直接在你這裡提錢。”皇帝擺了擺手說道,琉璃龍翔袍寬大的袖擺掀起的風配合皇帝身上的氣質,刮在身上割面疼。
“凌卿,你別走,我有話對你說!”皇帝看着站起來整理衣袍的凌俊波說道。
凌俊波怔了一下,額頭又滲出冷汗來。一旁的夜青山也怔了一下,看着凌俊波流露出一個‘祝君好運,我先撤了,你頂住’的眼神,趕忙退出星墜大殿,好像多呆片刻都是有致命危險的事。
不得不說世事難料,當初在這座星墜大殿上朝議事時,夜國國主,鎮天大將軍夜明山與凌國國主,左丞相凌風烈總是爭鬥不休,帝國大臣幾乎都是站在這兩邊的。兩個陣營以大將軍夜明山和左丞相凌風烈爲首站兩列,神羅皇帝坐在中間,無奈苦笑得扶着額頭暗自傷神。每次議事時,神羅皇帝提出問題,大將軍夜明山先提出自己的看法,接着左丞相凌風烈冷嘲熱諷,然後大將軍回敬一句(將軍軍伍出身髒話各種新奇,就不寫出來了)。再然後凌風烈勃然大怒,痛斥夜明山霸道專橫,翻起陳年舊事指責夜明山當初執意廢除他女兒凌雲瑤夜國王后之位和夜淵鴻的世子之位,夜明山專制,霸道,殘虐,目中無人……夜明山聽了看着凌風烈翻個白眼,對對對,就是那種統領千軍萬馬身居高位者滿是輕蔑不屑像在看臭蟲的眼神!雖然將軍不言語,但一個這樣的眼神足以激怒凌風烈千萬遍。
再接着就是兩邊陣營開始鬧騰,朝堂上站了兩排文官武將,相互指着對方鼻子肆意呵斥謾罵,語言多爲不得不與對方上下三代女性親屬發生某種不正當且處於強迫並是爲了對方好的的肉體關係。大殿謾罵聲四起,文官多體質虛弱養尊處優,哪裡有軍伍出身的武將們罵人時中氣十足詞語豐富,不一會兒就敗下陣來。接着進入下一環節——相互吐口水!文官依然不佔優勢,原因還是體質太差吐不遠,射程和殺傷力不夠。這時只得進入最後一環節,兩邊廝打起來,不過到了這一地步時,兩邊就不分勝負了,並非是夢陽的武將不如文臣,而是神羅陛下看不下去,命令武士把這羣‘看一眼都覺得髒的臭蟲’拖出去吊着打。
這時候,兩邊才消停下來。將軍與丞相同時對神羅皇帝跪下認錯行禮,流露出迷途遊子知錯而返懇求陛下原諒的神色。神羅皇帝氣的額頭青筋暴跳,只得宣佈退朝,明日再議。
可是明日又將重複這一過程。
現在呢?星墜殿上再也沒有羣臣激辯的場景,文臣武將們多被剷除殺害,留下來的只有負責軍務的夜青山和負責財政後勤的凌俊波。夢陽夜氏和淩氏以前都是大族,如今也只剩下潦倒數人。夜氏與淩氏的仇怨也因夜明山與凌風烈的死而變得不值一提,再爭糾也毫無意義。面對新皇的殘酷統治,兩人竟有種惺惺相惜兔死狐悲脣亡齒寒的感覺來。
凌俊波看着夜青山飛也似的躥出星墜殿,忍不住想衝着他背影罵一句不厚道,可林夕皇帝開口說的話卻讓他一下子清醒過來——新皇找他有事,如若回答不能讓皇帝滿意,還要靠這不厚道的傢伙幫自己斂屍埋骨。
“凌卿,知道爲何我留下你一條命還委以重任?”林夕皇帝從皇座上站起來,緩步走下高臺,琉璃龍翔袍耀眼的後襬拖在臺階上走下來,身體挺拔得像最鋒芒迫人的劍般,凌俊波忍不住跪了下去,實在不敢擡頭看這個變了太多的男子。
“陛下宅心仁厚,慈悲爲懷,不忍斷了凌家血脈,特意留下微臣一條性命,得以讓凌家香火延續。此生大恩無言以報,微臣只願爲陛下效犬馬之力,肝腦塗地也在所不惜……”凌俊波結結巴巴得說道,猛然間,他身子哆嗦了一下,因爲皇帝將一隻手按在了他的肩膀上。他擡起頭,皇帝正蹲下身子與跪着的自己處在同一視線上。
皇帝竟在笑啊,他在看着自己笑。絕不是那種威嚴的冷笑,笑容如此真誠和善,宛如南國之花。
凌俊波看了他一眼,就草草低下頭去,避開了皇帝墨黑的眼眸。
“不用說這麼多啊!我不殺你,只是因爲你當初對我好過,算是一個朋友吧!”皇帝按在他肩膀上的手頓然發力,像鐵鉗一樣掐着他肩窩把他提起來。凌俊波只覺得自己在皇帝手裡像一隻兔子般無力,任憑皇帝一隻手將自己從地上拽起來。
皇帝雙手扶着他的肩,這個那時還怯懦的三皇子何時都長得比自己還高?劍眉冷目,容顏崢嶸,帝王之勢隱隱而出,這個三皇子何時具有了這樣的氣勢?
“俊波,那時我還是不被看好飽受排擠的三皇子時,也只有你會明目張膽來陪我。因爲你的身份是凌國國主的兒子,凌國世子,未來的凌國國主和丞相,太子万俟鴻運一直想拉攏你爲他效忠,也警告過你不要和我走得太近,可你依舊是時常來我的宮殿玩,不理會太子的威脅……那會兒母后剛死,父皇無瑕顧及我,你對我是莫大的慰藉。那時候這種感覺就叫朋友吧……”皇帝轉身走到星墜殿的欄杆前,看着縹緲城萬里不散的雲霧,神色滿是回憶的色澤。
“太子和二皇子拼命排擠我,暗地裡剷除掉所有和我走得近的權臣,那時候你也在太子的剷除名單上。太子決意若是拉攏不到你,你繼續和我走的近,就殺掉!這些你都清楚的吧?可你還是不理會,直至你父親凌風烈意識到皇子們皇權爭鬥可能會波及到你,將你軟禁五年,五年不得接觸外界……等你出來後,夢陽已經變天了!”林夕皇帝柔聲說道。
“俊波,你當初對我的好我記得清清楚楚,所以我留下你的命不殺你。不要怪我殺掉你父親,滅掉凌國,是你父親有錯在前,我作爲夢陽皇帝,不得不殺他!諸侯王若沒有諸侯的本分,那就不必再留着了。而你,我只看做當年對我好過的朋友!不殺你,只爲報答你當初的知遇之恩。”皇帝轉過身,背靠在星墜大殿的硃紅欄杆上,整個人因逆光而處在陰影中,只有眼睛處無比明亮!
“陛下,微臣寧願被您一同殺掉,也不願苟活……”凌俊波兀自站在那裡,聲音嘶啞的說道。
皇帝的表情怔了怔,眼中閃過一絲寒芒,可又瞬間變成黯淡的遺憾之色。他輕聲說道:“你心裡是恨我的。”
“可是陛下,我對您的憎恨是出於個人,可對您和帝國的忠心是發自內心的。家父風烈觸怒帝威,遭滅門誅殺,罪有應得。微臣身爲罪臣之子理應當誅,陛下能留下微臣一條性命已是寬容。陛下秣兵歷馬一展宏圖爲夢陽開拓疆土粉碎強敵,微臣只願爲陛下霸業添一磚瓦,爲夢陽昌隆出一份力。我個人與夢陽整個宏圖相比,不值一曬。還望陛下能接受微臣的一片赤誠,讓微臣與陛下一齊開創屬於我夢陽王朝的榮耀……”凌俊波突然又跪下去,對着兒時的朋友,對着當初那個自己覺得太可憐而時不時去陪他玩的三皇子跪下行禮。這是臣子對帝王效忠的禮儀,是甘願爲對方獻出自己生命的忠誠,是願爲皇帝霸業之路上成爲一束枯骨的覺悟!
“俊波……俊波,你一點兒也沒變啊!不管什麼時候都是以忠義爲先。”皇帝看着他對自己叩首跪拜,倏然得,覺得心被刺痛了一下。皇權霸業之路,真的要泯滅掉所有感情,所有任性,所有衝動,只留下將一切算計到毫釐的理智麼?第一次,他對自己選擇的路產生的動搖……這條路真的太過殘酷!
可已經殺了這麼多人,流了這麼多血,付出這麼多沉重的代價,已經沒有回頭的餘地了!他居高臨下看着跪伏在自己面前的兒時之友,面容說不出的冷峻。他真的是顧念舊識情誼而不殺凌俊波麼?不是啊!只是帝國太龐大,財政戶籍管理實在超出他的能力,必須有這樣的人才輔佐自己……
對俊波說這些話,並非出於內心,只是逢場作戲,恩威並施而已……就是爲了讓凌俊波對自己絕對感激,絕對畏懼,絕對忠誠,僅此而已。什麼兒時情誼,什麼最好的朋友……都只是必要時拿到場面上粉飾一番的笑話而已。他連自己的兄長都能殺死,連父皇都能逼死,還在意什麼兒時情誼麼?身爲帝王,這樣的感情早已是奢望——面具已與自己血肉相連。
他嘴角泛起一絲冷笑,對這些人物平時冷酷殘暴些,又時不時得溫和仁慈,恩威並施,才能讓他們死心塌地,讓他們忠心耿耿!這帝王的馭人之道不知何時已被自己拿捏得精妙非常。說謊時的語氣,神態,表情,動作,都像藝術般令人感動至深,可其中心意,只有他自己才知道。
可爲何這次回會隱隱感到心痛?感到愧疚不安?
皇帝仰起頭,深深吸了口氣。轉過身,看着星墜殿下萬里河山,聲音冰冷高亢得說:“吾之霸業有凌卿相助,定當一片坦途!”
“微臣萬死不辭!”凌俊波的聲音從背後傳來。可皇帝突然笑了,落寞的笑容分明和那時那個無助茫然的三皇子沒什麼分別,可憐又痛苦,像被整個世界都拋棄了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