極北,還日拉娜河南岸,阿日斯蘭部,額爾敦刻圖汗王大帳。
額爾敦刻圖汗王斑駁的頭髮像獅子般蓬在腦後,眼睛是渾濁的黃褐色,濃重的眉毛下眼神犀利如鷹隼。他曲腿坐在地上,背靠着帳篷壁上的狼皮,挺了挺腰肢,讓自己靠得更舒服些。他是草原上最強大的武士之一,僅僅那魁梧的身軀就令人望而生畏。寬厚結實的胸膛暴露在外,胸口肌肉和腹肌像堅硬的石塊將身體的皮膚繃得緊緊得,在帳篷中點燃的火光中閃着亮光——草原的獅子王就那樣隨意鬆散得曲坐在地上,臉上面無表情,氣勢卻是濃烈如酒。靜如嶽峙,動如奔雷,這就是額爾敦刻圖大汗王給人的感覺。
額爾敦刻圖大汗王也是草原上脾氣最暴烈的汗王,他不會笑,臉上總是冷冰冰的,滄桑斑駁的面容像在花崗岩上草草刻成,整個人都散發着一股最寒冷的冬天纔有的冰冷……在他冰冷的目光注視下的人很少能保持鎮定的,那黃褐色的眼眸逼出的光總能讓人有一種靈魂出竅的感覺,像整個人都被丟在冰窟中。
可今天來求見大汗王的人卻是個例外。
那人赤着腳站在大帳中心,笑眯眯得看着汗王,絲毫不在意汗王的眼神犀利如刀。他身上似乎散發着一種狂熱得,令人瘋癲的魅力,猩紅色的長髮,猩紅色的脣,猩紅色的瞳孔,還有那身猩紅色的長袍,身材瘦高,若不是他赤裸的胸膛肌肉輪廓流暢,那精緻無比的面容簡直令人分不出男女!似笑非笑的眼神和鋒利的嘴脣扭出的笑意令這個妖豔的男子更加詭譎起來——就算是南方人,這樣獨特到妖的氣質也是少見的!
“不知大汗王對在下的提議如何?”男子微笑着看着冷峻的大汗王,柔聲說道。
大汗王黃褐色的眼睛愈來愈冷酷,也愈來愈犀利,彷彿要將眼前這個妖孽般的男子用眼神殺死般。他沒有回答這個男子的話,腦海中還在爲男子方纔的提議震驚!
這個男子代表的是整個夢陽帝國,代表的是夢陽皇帝的意志,同樣,他方纔說的話也代表的是夢陽皇帝的聲音。可是,額爾敦刻圖大汗王總覺得裡面有什麼地方出問題了!總有種陰謀的味道……
男子說,夢陽將極力支持阿日斯蘭部推翻赤那思部,取代其草原第一的位置。爲此夢陽可以提供任何他們需要的東西,錢,糧食,裝備,政治上的支持……甚至可以開通夢陽與阿日斯蘭部的雙邊貿易,這個男子的提議中有一項就是購買五萬匹蠻族血統.戰馬,價格相當的優厚,一匹馬的價格用夢陽的貨幣算是十五鎰黃金,那五萬匹就是……七十五萬鎰黃金!想到這裡,大汗王忍不住讚歎了一聲夢陽的富饒和夢陽林夕皇帝的手筆,這樣一大筆錢不是誰都能輕易拿出來的!草原一年的總產值不過三十多萬鎰,屬於阿日斯蘭部的產值佔了不到五分之一,也就是六萬鎰黃金!僅僅是戰馬出售所得的錢都是阿日斯蘭部超過十年的產值!這數字是令人震驚的!
推翻赤那思部,推翻草原一百餘年來的皇帝麼?這樣的事草原上哪一個汗王沒想過?可赤那思氏在草原上一百餘年來的統治,從戰神卓力格圖時期就已經深入人心,戰神時期的榮耀沒有任何一個蠻族人能輕易忘掉!而且,赤那思還掌握着天神的使者大薩滿,大薩滿在蠻族人心中的地位甚至比君王還高出一籌。只要大薩滿振臂一呼,自己麾下的牧民估計一半都會投向赤那思那邊……
可這些都不是令他忌憚的,他最畏懼的是赤那思部的戰力。且不說卓力格圖時期赤那思最強盛的那段時日中,赤那思的鐵騎掀起怎樣的腥風血雨,僅僅是去年赤那思部南征時,僅靠着轟烈騎和隼騎兩支騎兵就取得那樣豐碩的戰果,這一點額爾敦刻圖大汗王自認爲做不到!而且,赤那思部回返極北草原時遭到庫裡格部的騎兵阻截,以疲憊之兵生生斬殺庫裡格部五萬多騎兵!轟烈騎的威力已經深深震懾到他的內心深處。
還有,也許平日間部落間爲水源,爲草場,爲牛羊這樣雞毛蒜皮的小事打打殺殺的話,汗王與君王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不論勝敗,都不太深究。可若真是兩部落全面開戰,牽涉到草原的統治王權的話,那性質就不一樣了!誰也沒忘記十年前的迦扎部蘭木扎布大汗王企圖起兵謀反,與赤那思部全面開戰。伽扎部的騎兵毫不費力得推進到還日拉娜河南岸最富饒的牧場,赤那思的轟烈騎也毫不費力得用鋼鐵的洪流沖垮伽扎部的騎兵——伽扎部的戰力被全殲後,接下來就是令草原每個人都心底犯寒的部落大屠殺!
當時赤那思新晉的轟烈騎統領蘇和•賽罕率領武士在還日拉娜河邊,將伽扎部的牧民一個一個斬首,總共四十餘萬伽扎部貴族,武士俘虜,牧民,奴隸,不分男女老幼統統處死,一個不留。大屠殺晝夜不停得持續了十天,還日拉娜河的水都被染成猩紅色,綿延近百里都不散,半個草原都是血腥味和屍臭味,蒼鷲和野狼吃屍體吃得眼睛發紅……
從那刻起,草原上的部落再也不敢觸犯赤那思的底線——草原的統治權。尤其是赤那思的隼騎,大風帳相繼組建,赤那思的戰力直指卓力格圖時期,草原的帝王分明是在用鮮血來捍衛屬於他們的榮光!而額爾敦刻圖大汗王暫時沒有膽量挑戰赤那思部,挑戰勃日帖君王的統治……甚至他總覺得赤那思在等着他起兵反抗,這樣就有很好的理由將阿日斯蘭部從草原上抹除掉!
額爾敦刻圖汗王放在膝蓋上的手握拳又鬆開,像拼命攥緊了什麼又不得不放手般無奈。他頭靠在帳篷壁上,深深嘆了口氣,緩緩說道:“夢陽的提議,我阿日斯蘭部拒絕。”
像是下了很大勇氣才說出這句話,汗王竟忍不住喘息起來,起伏的胸膛像是跑了很遠很遠的路般。他拒絕的是問鼎草原霸主的機會,放棄的是鉅額的財富,能讓阿日斯蘭部六十餘萬牧民衣食無憂的財富……原因無他,並不是大汗王不敢,只是他不願意拿牧民的生命去冒險。活着纔是重要的,若是死了,就什麼都沒有了……
妖豔男子聽了他的迴應,臉上的笑容竟像蜜糖般化開了,絲毫不爲額爾敦刻圖汗王拒絕他的提議而感到驚怒,甚至像是早就預料到他會拒絕掉般。可是他臉上那動人嫵媚的笑隱隱透着一股殺機,暗紅的瞳孔變得像燒紅的碳一樣熾烈。
他一步一步走過來,奇怪的是大帳裡沒有風,他的衣袍,長髮卻像縹緲的雲一樣搖曳。挺拔消瘦的身體像鋒芒迫人的利劍,臉上帶着面具一樣的笑容走上前來。他居高臨下站在額爾敦刻圖汗王面前,低頭俯視着他黃褐色的眼睛,看着他冷漠的臉和蓬亂的長髮,看着他飽經風霜的臉上深深刻進肌膚中的污垢,嘴角的笑愈來愈濃郁。
那雙赤紅的眼睛像有無盡的魔力般盯着額爾敦刻圖大汗王,鋒利的嘴脣輕輕開合,說道:“你就不想爲你摯愛的姐姐,十年前被赤那思部殘殺的瑪蘇爾達•額爾敦刻圖報仇麼?你的姐姐爲了能讓你在阿日斯蘭部的汗王競爭中取勝,不惜下嫁給伽扎部的蘭木扎布汗王,作爲伽扎部支持你的代價……你的姐姐,你美麗的姐姐,你摯愛的姐姐,她爲了你不惜做蘭木扎布汗王帳篷中最美麗的玩物,像最卑賤的侍妾一樣取悅蘭木扎布汗王,只爲能讓蘭木扎布汗王支持你當阿日斯蘭部的汗王,能讓你成爲草原上最尊貴的男人之一!她爲你付出這麼多,結果慘死在十年前赤那思對伽扎部的大屠殺中……這樣的血仇你忘了麼?”
修羅居高臨下盯着這個已經五十歲的男人,用自己溫柔又鋒利的言辭瓦解掉他臉上的冰冷,擊碎他最外層的堅強,將他內心最柔弱、最無助、最痛苦的事用最溫柔的聲音說出來,看着對方慢慢變得失控,變得激動,變得狂怒,變得失去方寸。他喜歡品味這些人類內心中最深處的痛苦,柔弱的人類,看似剛強得將自己心中最畏懼的,最悔恨的,最痛苦的事情像封印妖魔般填進深井裡,時時刻刻都不忘往井裡填着土,生怕埋進井裡的妖魔會衝出來將自己吞噬掉!而修羅就喜歡狠狠扒開人類心中的恐懼,放出人類壓在心靈深處的妖魔,看着另一個人格在對方體內甦醒……
額爾敦刻圖汗王現在就在經歷這樣的事情!
他仰頭看着這個男子的眼睛,看着他那宛如血色汪洋般的眼睛,不知道怎麼的,自己眼前的一切也變成了血紅色。場景變幻了——他不再是在自己的帳篷中,周圍的場景變得如此陌生,卻又覺得似曾相識。他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皮膚光滑有力,還沒有那樣深邃的歲月留下的痕跡,垂在眼前的頭髮也是烏黑的,手臂還沒有如此虯扎的肌肉——這分明就是年輕時候的自己。
他擡起頭看着周圍的人,看着幾個站在一旁冷笑着看着自己的哥哥,又看看周圍跪地行禮的牧民,聽着他們歡慶讚頌的聲音。而被貴族家的女孩們簇擁在最中間,穿着華麗衣裙的卻是一個無比美麗的女子,應該是她要嫁人了吧!
對了!這不就是自己的姐姐瑪蘇爾達出嫁那天的場景麼?姐姐是今天嫁給伽扎部的蘭木扎布汗王的,這樣大喜的日子,姐姐溫柔的臉上卻沒有半分表情,眼睛緊緊閉着,嘴脣抿在一起,沒有一點笑容。年輕的額爾敦刻圖真的覺得姐姐緊閉的眼睛一睜開就會有大滴大滴滾燙的淚滴下來——嫁給自己不喜歡的人,又能有多高興?
可是沒有了姐姐庇護,自己能活下去麼?幾個哥哥們在阿日斯蘭部汗王之位的爭鬥上已經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沒有了姐姐的保護,自己隨時都可能被心狠手辣的哥哥們整死。突然的,他覺得周圍的一切都那麼冰冷,歡呼的牧民,宏大的奏樂聲,喜慶的場面,可自己分明覺得是無助的冰冷,像沉在深淵中找不到任何可以讓他抓住爬出來的感覺。
而且,如此溫柔的,美麗的,草原上最美的明珠一樣的瑪蘇爾達姐姐卻要嫁給粗俗的,霸道的,張狂的蘭木扎布汗王,這一點無論如何都不能接受。蘭木扎布汗王已經有多少女人了?姐姐進了蘭木扎布汗王的帳篷後有算什麼?什麼也不是!恐怕就是一個端羊奶做烤肉的工具!、
想到這裡,年輕的忽炎•額爾敦刻圖想大聲喊出來,想把這羣愚蠢的卻在歡慶的人全都殺死!可權利都在哥哥們手裡,自己連半個武士都沒有……什麼也做不了,什麼也做不了!
年輕的忽炎•額爾敦刻圖至死都忘不了姐姐出嫁那一天臉上難受痛苦的神情——一個草原女人一生最風光的時候就是嫁出去那一天吧!可屬於姐姐的這一天卻是痛苦的,屈辱的,無奈的……
只是年輕的他那時候還不明白爲什麼自己摯愛的瑪蘇爾達姐姐,一直擋在哥哥們面前保護自己的姐姐會突然決定要嫁給那個粗俗的蘭木扎布汗王,難道姐姐要丟下自己了麼?
不是的,姐姐嫁出去後的晚上,一個小奴隸悄悄摸進他帳篷,遞給他一張羊皮紙,上面是姐姐雋秀的字:
“親愛的忽炎,姐姐實在頂不住哥哥們,姐姐保護不了你了。阿爸死了,整個額爾敦刻圖家都亂了,哥哥們說,再礙事就將我們都殺掉……姐姐死了都沒什麼,你不能死!因爲你是姐姐最唯一,最深愛的弟弟。
忽炎,不要怕,趕緊收拾一下,先逃幾天,草原這麼大,隨便躲在哪裡都可以,只要不被哥哥們找到就好。蘭木扎布汗王承諾我,只要我乖乖留在他帳篷裡,就扶你做阿日斯蘭部的汗王,只要你當了汗王,他們就再也不能把你怎麼樣了。你當了汗王,你會擁有阿日斯蘭最強的軍隊,幾十萬牧民都會跪在你面前爲你唱讚頌的歌謠,哥哥們就再也威脅不到你!
不要怕,姐姐會盡快說服蘭木扎布汗王出兵,汗王的兵馬一到,控制住哥哥們,你就去給貴族和牧民們宣佈你是阿日斯蘭的汗王。膽子大些,你是男孩子,不能總被我一個女人保護。你叫忽炎•額爾敦刻圖,你身體裡留着獅子的血,勇敢點,握緊你的刀,沒有姐姐你也能活得好。
你是額爾敦刻圖家的男人,騎上戰馬,舉起刀,勇敢地捍衛阿日斯蘭部的獅子旗。總有一天草原上所有的人都會跪在你的馬前,對你磕頭行禮,叫你‘獅子王’。
我的弟弟,我最愛的忽炎,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
看到這裡,忽炎已經泣不成聲,大滴大滴的淚順着他的臉滾下來,打溼了印着姐姐字的羊皮紙。他緊緊將這張羊皮紙按在心口——姐姐瑪蘇爾達溫暖的手曾在這張羊皮紙上撫過,在紙上寫下祝福自己活下去的話,這是她最後留給自己的!
“成爲阿日斯蘭部的汗王!”這個念頭像植物的根般深深紮在年輕的忽炎•額爾敦刻圖腦子裡。這是姐姐對他的期望!他要成爲草原上萬民敬仰的獅子王,他要讓阿日斯蘭部的獅子旗在草原上飄展開……
額爾敦刻圖家的權利交替最終果然如同瑪蘇爾達說的那樣,蘭木扎布汗王派騎兵偷襲了哥哥們的帳篷,將他們困了丟在忽炎面前。忽炎當即召集所有阿日斯蘭部的貴族,靠着伽扎部的武士剝奪了哥哥們的兵權,當着貴族們的面砍下哥哥們的頭。哥哥們的血噴濺在他臉上,斗大的腦袋骨碌碌從戰戰兢兢的貴族們面前滾過。年輕的獅子王第一次在衆人面前露出自己猙獰可怖的一面,他握着刀,雙眼通紅的環視着周圍一言不發的貴族,冷冰冰的說,“現在我是額爾敦刻圖家最後的男人,從此我就是阿日斯蘭部的汗王。支持我的,跪下來對我行禮,不支持我的,殺!”說那個殺字時,他手臂一震,將刀上的鮮血甩掉,雪亮的刀被舉在空中,泛着可怕的寒光。
貴族們見大局已定,紛紛向這個年輕的汗王效忠行禮,當他們跪下來齊聲喊“獅子王萬歲”時,年輕的忽炎•額爾敦刻圖滿是鮮血的臉上卻滾出熱淚——
瑪蘇爾達姐姐……他心裡默默唸叨。
雖然他成爲了阿日斯蘭部的汗王,卻不能換回姐姐的自由。草原上丈夫不死,妻子就不能離開,甚至貴族的男人死了,他的妻子也要處死作爲陪葬。已經當上大汗王的忽炎日日看着伽扎部的方向,默默想着姐姐的容顏,想着她在蘭木扎布汗王的帳篷中,整日面對着自己不喜歡的男人會是多麼的悽慘……姐姐墮入地獄般的日子都是爲了他!都是爲了他活下去……他不是沒想過對伽扎部開戰,將姐姐奪回來——他的汗王之位是蘭木扎布汗王扶上去的,伽扎部的強大遠在阿日斯蘭部之上,對迦扎部開戰,無疑是在將阿日斯蘭部引上不歸路。成爲了汗王,就不能再任性,不能再衝動,因爲還有近五十萬牧民對自己效忠,跟隨着自己。他不能將無辜的牧民們引入深淵!
接下來就是蘭木扎布汗王造反,伽扎部被草原的帝王赤那思氏狠狠碾碎。起初聽聞迦扎部造反,與赤那思氏開戰時,他心中是無法言語的狂喜,而且迦扎部敗退的速度超乎他預料。這樣自己的姐姐就有機會逃出來了吧……
可前方斥候帶來的消息卻是,赤那思部對戰敗的伽扎部施行滅族屠殺。不論貴族貧民,男女老幼,全部處決,一個不留。他當即點了阿日斯蘭部所有騎兵,快馬加鞭朝還日拉娜河戰場衝去,也顧不得這樣會不會觸犯草原之主赤那思氏的威嚴——沒有什麼比姐姐在他的心中更重要。
那時的他只有一個想法:既然沒能從蘭木扎布汗王手裡搶回姐姐,那就要在最後的死亡前保護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