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陽林夕二年四月初。
極北草原徹底解凍,春天的綠意開始慢慢探出頭來,這也意味着還日拉娜河南岸的蠻族過冬地結束了自己的使命。蠻族要開始北遷,各大部落將回到屬於自己的牧場去,逐水草而居的蠻族就是這樣的生活。其實各大部落的蠻族居住在一起纔是令人害怕的事情,蠻族骨子的好戰,血性難免會引起各種各樣的衝突。即使部落間沒有大規模的戰爭,零零散散的打鬥總不間斷。開春部落遷徙後,部落汗王和君王都能能舒一口氣吧,暫不用再爲自己牧民與別的部落牧民衝突而神經緊繃。
開春後的極北,天空不再是冬天那樣鉛黑色的烏雲翻卷涌動,湛藍的天空一眼看去彷彿能直接看到最高處的地方,看到騰格里天神居住的地方。零零散散得一縷細絹般的雲飄過去,被春天的柔風肆意翻卷摺疊成各種形狀。雲雀與鷂鷹還有更高處天空的蒼鷹翱翔在天際,自由得令人羨慕到心碎。
草地上的雪水融化滲進泥土中,冬天枯死的秋草被水浸得散發出一股子植物腐爛的味道,卻並不難聞,相反,倒有股甜膩膩的香味。也正是靠這腐爛的秋草,春天的新草才能長得更快更好。還日拉娜河南岸是極北荒原最靠南的地方,也是最溫暖,土壤最肥沃的地方,比別的草場的草都要長得好,因此纔會作爲蠻族南遷過冬的地方。蠻族自古的律令就規定除了冬天外,嚴禁在還日拉娜河南岸的草場長期逗留。基本到四月中下旬就要開始北遷,那時候北邊條件更艱苦的地方的草也長出來了,這樣牧民的生計就能接上。
扎兒花將軍帳篷。
在蠻族的肉食與羊奶的滋養下,加上扎兒花將軍一個冬天的訓練,夜星辰原本孱弱的身子竟也隱隱有了肌肉的輪廓。他利落的將修長的雲紋刀舞出一個又一個刀花,銳利的刀光在他周圍繚繞的地滴水不透。赤裸的上身,手臂修長有力,白皙的皮膚掛滿汗珠,長髮紮在腦後,隨着動作狂放的飄搖——這個南方貴族小孩竟有了一份蠻族人的狂野氣質!
刀刃破空的聲音越來越響,扎兒花交給他的東西被掌握的很好,就像與生俱來般運用自如。此時嫺熟的刀路絲毫與他剛開始的笨拙握刀姿勢聯繫不到一起,他基礎確實差,不是練刀的好料,可用扎兒花將軍的話說,他就是能一刻不停的練下去,不怕疼不怕苦……勤能補拙就是這個道理吧,更何況夜星辰並不笨,相反,他太過聰明瞭。
扎兒花站在帳篷邊,靠着帳篷厚厚的牛皮牆壁,森綠的眼睛一眨不眨盯着夜星辰,既沒有誇獎他,也沒有指責他,只是他的嘴脣不再抿得那麼緊了。練了一個冬天把全部的刀路練熟,這個成績不算好也不算差,比上不足比下有餘,儘管對於體質瘦弱的南方人來說這已經是很不容易的成績了。
“停下來,今天到此爲止。”扎兒花沉聲說道。
夜星辰倏然收手,繚繞在周圍的刀光突然全部消失,雲紋刀反手握在身後,身子挺直站在扎兒花身前。細細看去,夜星辰的個頭也長了一些,清秀的面容配合鋒利的刀,竟有股別樣的魅力,一股鋒芒含而不露的氣質。只是那雙珊瑚紅的眼睛裡依舊是濃濃的深邃與平靜,不管是練到疲憊時,受傷痛苦時,被他厲聲指責時,孩子的眼睛都是這樣的眼神,這種幾乎不夾雜別的感情的,蒼老的神色……
“很好了,這樣的成績對你來說,已經很好了。”扎兒花走上前去,鐵塔般矗立在夜星辰面前。“只是僅僅將基本刀路練熟,還不算會用刀,今後你可以找蘇日勒王子殿下練刀,他也是我教出來的,你們兩練刀剛合適。他比你強,你可以盡全力和他打。”
“是!”夜星辰低頭答應道,嘴角又忍不住笑了笑——自己能這麼快就把刀路練熟都是蘇日勒在幫他啊,自己都是跟着蘇日勒的動作照貓畫虎慢慢練起來。只是自己很多次都想和他對打,蘇日勒都不同意,怕傷了自己。那個熊一樣憨厚的赤那思世子總是沉聲說着傷到他君王和大薩滿非剝他一層皮不可。想到他寬闊泛紅的臉龐卻緊緊皺起眉毛說着什麼害怕被教訓的話,真心覺得可愛到極點。
每到這時候,一旁的雨蒙就拍着手喊叫着:‘笨牛笨牛肯定是因爲打不過星辰才推辭’,她跳着喊着,石榴紅的馬步裙上下翻滾如雲,編成一束一束的頭髮上金鈴響動,雋秀的眉眼整個像驕陽一樣化開,陰暗的帳篷彷彿都明亮很多。有時候她會衝上來勾着星辰和蘇日勒的脖子說:“那就不打了,兩個好朋友刀劍相見成什麼樣,就算是打着玩也不好……我們幾個永遠不準相互爭鬥……”
對啊,兩個好朋友刀劍相見成什麼樣……可真的到了那一天時候,這句話多麼得苦澀?
還有他的小女奴,烏瑪,每當他和蘇日勒在帳篷練刀時,烏瑪總會站在最角落裡把身子縮起來,生怕被傷到,臉上的神情令人痛惜。對於一個奴隸來說,死了就死了,沒有誰會在意,別人不在意他們的命,只有自己愛惜自己。不管會不會真的傷到,她寧願躲得遠遠地,將身子蜷成自己覺得最安全的姿勢。
他們四人就這樣度過了一個冬天,雨蒙也不怎麼回阿日斯蘭部的營盤,就固執的留在星辰帳篷裡,反正她阿日斯蘭小公主的名號在極北任何地方都好用,也不怕受到不好的待遇。蘇日勒也時不時就溜過來,還能帶上半隻羊羔和摻了水的白月醉——純酒他們幾個實在受不了。而烏瑪烤羊的手藝越來越好,直追大薩滿水平,四個人經常在帳篷裡生火烤羊喝酒。慢慢混熟了,烏瑪也不那麼拘謹,沒有剛開始的侷促不安,面對這些身份地位遠超她的貴族不再唯唯諾諾,可她對她主子的尊敬有增無減。夜星辰,是值得人爲之賣命的主子。
四個人這樣過一個冬天,之間的情誼如同手足,這可能是夜星辰覺得最快樂的一段日子,而且,更令他高興地是,這樣的日子想過多久就能過多久。憨厚的蘇日勒,精靈古怪又美麗的雨蒙,還有安安靜靜的烏瑪,他越來越喜歡他們幾個起來。嚴酷的草原,也因爲有了他們而變得那麼難以親近了。
“辰公子,君王已經下令四月十五日開始,蠻族整個北遷,五大部落各自回到自己的夏秋牧場。你的馬術也要抓緊練熟,到時候可能要在馬背上待半個多月,一天就要推進六百餘里。到時候軍隊先開走,你和蘇日勒殿下一起跟隨先遣部隊走,既是讓你習慣一下軍旅的行軍生活,也是要好好練練你的馬術……”扎兒花轉過身走向帳篷出口,聲音沙啞得說道。
“要離開這裡了麼?”夜星辰的思緒被拉了回來,仰頭看着將軍問道。“遷走後各個部落就要分開?那什麼時候才能再回來?”不知不覺得,他的語氣急促起來,一連問了三個問題。
“嗯,還日拉娜河南岸這片草場是牧民冬天保命用的,不能長期逗留。開春後極北內地的草場也長起來,回到夏秋草場時剛好五月初,草場就能接住……這是蠻族歷年的老規矩了。而且,春天草原解封后,五大部落聚在一起多少都會有衝突,不趕緊散開的話,搞不好就要打仗了……”扎兒花略微驚奇夜星辰的語氣,但還是耐心得解答了。
“那阿日斯蘭部的草場在哪裡?和赤那思的草場離得近嗎?”夜星辰的語氣越發急促。
“赤那思和阿日斯蘭部的草場距離最遠,赤那思在離火原,阿日斯蘭在最西邊的烏蘇木原,之間距離大約三千里……”
‘咯噔’,夜星辰感覺自己的心一下沉到深淵裡,三千里的距離,一匹最好的馬都要跑六七天,而且草原上什麼事情都有可能發生!他腦海裡浮現出那個穿着純白的狐裘小襖和熾烈的石榴紅馬步裙的少女來,今後距離就要這麼遠了麼?多少次自己都忘了她是阿日斯蘭部的公主,忘了她並不是赤那思人,忘了他們終有分開的一天,只是沒想到來得這麼突兀……
扎兒花最後深深看了他一眼,掀開帳篷就要走。
“將軍……將軍等等。”夜星辰跑過去,攔住紮兒花的去路,臉上露出一份與他貴族雍容氣質毫不相符的慌亂來。“將軍,那下一次回到還日拉娜河南岸時是什麼時候?”
將軍看着他的臉,看着他珊瑚紅色的眼睛裡的期待和慌亂——終於不那麼沉靜了麼?他鋒利的嘴脣輕輕開合,說道:“下一次冬天時,十一月份,也就是離開半年時間。”
“半年麼?”夜星辰眼中的期待像被放了氣的氣球一樣慢慢癟了下去,半年並不算很長,在夢陽時,父親帶兵打仗也是一走就是數月……半年,六個月,並不長。可爲什麼自己像要失去什麼重要的東西一樣難受?一想到半年時間都要看不到那個穿着熾烈的石榴紅馬步裙的女孩,聽不到她銀鈴般的笑聲,不能被她戲謔調皮的眼神看着,不能聞到她身上那好聞的香料味道,就覺得胸膛要撕裂般難受,像是有什麼東西堵在胸口般,連呼吸都變得困難……
夜星辰突然覺得很疲憊很疲憊了,握着刀的手不住地顫抖,腦袋低低的垂着,比平時任何時候都不像他自己,珊瑚紅色的眼睛閉上,將自己沉浸在濃濃的黑暗中。
“辰公子,”扎兒花的聲音響了起來,像從很遙遠的地方傳過來的一樣,“有的東西,你只能看,不能妄圖得到……因爲那不屬於你啊,要不然,害人害己……”
扎兒花說完這句別有深意的話就繞過星辰走開了。事實上,夜星辰、雨蒙還有蘇日勒之間的感情他都是知道的,畢竟身爲大風帳的將軍,掌管赤那思的斥候工作,任何消息都逃不出他的耳目……就算兩人情投意合,可草原上部落之間冷冰冰的政治利益問題,怎麼可能會在意個人的感受呢?
人總是要身不由己得啊。
夜星辰恍恍惚惚離開扎兒花將軍的帳篷,被大風帳武士護送回自己的帳篷。陰暗的帳篷只有烏瑪在,蘇日勒和雨蒙都不見了。
半年時間而已,半年而已,只是半年分開時間而已,不算很長。可就是有那種莫名的失落感,彷彿一天看不到雨蒙的身影,聽不到她的聲音就會發慌,就是這樣一種荒誕又難受的失落感。
烏瑪從他手中接過雲紋刀,掛在帳篷壁上。她能感覺到主子的情緒不太對勁,可又不知道該說什麼好。如果雨蒙公主在就好了,她總能讓所有人都高興起來。夜星辰雖然表情很正常,可烏瑪真真切切能能感受到他身上那股冰冷的,黏稠的傷感,配合他那子夜星辰般的安靜,更讓人覺得難受——這個天神一般的男孩子,實在不忍心看到他難過。
她悄悄走上前去,站在夜星辰身旁,小心得說道:“主子,世子殿下說最近要安排牧民北遷的事情,不能來找主子玩。雨蒙公主讓烏瑪轉告您,阿日斯蘭部也要安排北遷的事,她得聽從額爾敦刻圖大汗王的安排……”
“哦?果然是這樣麼?”夜星辰坐在自己牀榻邊,喃喃自語道,“他們都在忙麼……”
“嗯,主子要是覺得一個人苦悶,烏瑪可以帶主子出去走走,還日拉娜河開春的景色還是很不錯的,可以沿着河一直走,嫩綠色的草芽踩上去很舒服,還日拉娜河的水解凍後就能抓魚,可以吹着風一直走下去……”烏瑪忍不住出聲說道,伸手想撫一撫主子柔順的長髮,看着他低下頭沉默不語的樣子實在不忍心。
“滾——”夜星辰突然仰起頭衝着她吼道,低垂的頭猛地揚起來,表情猙獰可怖,他眼睛通紅的嘶吼道:“你不是她,我不要跟你出去!”
烏瑪伸出的手像被燙了般縮回去,蹬蹬後退兩步,看着主子狂怒可怕的神色,身子忍不住顫抖起來。她惶恐的跪下去,連連用頭磕地,嘴裡慌亂得說道:“主子烏瑪知道錯了,烏瑪不該亂說話……主子原諒烏瑪吧……”
夜星辰呆呆得看着自己的女奴驚恐慌亂的樣子,眼睛的血紅色慢慢消散開來,自己爲什麼會突然那樣暴怒?烏瑪明明沒說錯什麼啊,自己爲什麼要對她發這麼大的脾氣?
可一想到半年都見不到雨蒙,心裡就莫名其妙煩躁起來。也許在他心裡,分別太長時間怕會忘記和被忘記吧。
也許並不是因爲要和雨蒙分開半年時間而煩躁,而是扎兒花將軍說的:“有的東西,你只能看,不能妄圖得到,不屬於自己,否則害人害己……”雨蒙是草原第二大部落阿日斯蘭部尊貴的公主,蘇日勒和克是赤那思部的世子,是未來草原蠻族的君王。而他呢?只是被流放到草原上的夢陽落魄貴族子弟,若不是因爲自己那股咒術師的血統,恐怕沒人在意他的死活吧。而且他能感覺到赤那思部這些人對他的意圖,大薩滿,君王,幾位將軍……他們都是對他有所圖謀的。自己對他們的價值,只有他們自己知道。
突然得,他落寞得苦笑一聲,笑得悲涼又寂寥,很難想象一個僅僅十三歲的男孩子會有這樣的笑容。與他年齡毫不相符的蒼涼感……
雨蒙,雨蒙•額爾敦刻圖……的確不是他能妄想得,他在這裡什麼也不是,什麼也不算啊。
夜星辰深深吸了口氣,調整好自己的情緒——莫名其妙得狂怒,這種事情從來沒有過啊。
他從牀邊起來,走到跪在地上得烏瑪前,居高臨下看着她,看着她眼裡的淚和惶恐,看着她額頭磕成的青紫色,看着她顫抖的身體,濃烈的愧意浮上心頭。她什麼也沒做錯啊,自己有什麼理由對她發這麼大脾氣?
他蹲下身來,伸手撫了撫烏瑪的臉頰,拭去她光滑如絲緞的臉上鋒利斑駁的淚痕,溫柔得笑了笑,和方纔判若兩人般溫和,說道:“烏瑪,對不起……不要哭了,對不起……”說着,他把伸出胳膊環繞着她消瘦的身體,感受着小女奴的顫抖和驚惶,感受着她的淚水順着臉頰流下來,落在自己肩膀上的感覺。夜星辰將臉埋在烏瑪的肩頭,任憑烏瑪身上淡淡的香味鑽進鼻腔中,任憑那股子酸楚感在臉上縱橫失控……
烏瑪呆若木雞得跪在那裡,任由主子抱着自己,動也不敢動。她雙臂舉在半空,不知道該怎麼放,不知道該不該將自己的手臂輕柔的放在主子的背上,安撫他的悲痛。她其實並不介意主子對她發火,主人打罵自己的奴隸這本身就是天經地義的事情。她難過的是夜星辰嘶吼的那句:“你不是她……我不要跟你出去。”
這個‘她’想必就是阿日斯蘭部的那個美麗的雨蒙公主吧?對啊,自己只是卑微的奴隸,只是負責照顧主子的飲食起居,怎麼可能有資格觸碰主子心中的感情呢?貴族和奴隸,始終有不可逾越的鴻溝。
她舉在半空中不知所措的手臂還是放了下來,臉上平靜如死。她多麼想告訴主子,不用爲責罵了她而感到愧疚,她只是奴隸而已,又不是‘她’。能得到主子一句‘對不起’就足夠了,這已經能讓她感動很久很久,能讓她有一個冬天的溫存。
自己只是奴隸,不能奢求太多,這樣就夠了,就夠了。烏瑪低下頭,輕輕嘆了口氣,溫熱的氣息呼在主子的耳邊,嘴角彎起一抹苦笑來。
‘有的東西真的只能看,不能妄圖得到啊。’女奴悲涼得想道。可是自卑的她,並不知道自己已經觸碰到主人心中那份悲傷了……
擁抱在一起的貴族與奴隸,兩顆距離如此之近的兩顆心臟,卻彼此不知道對方所想,這恐怕是最悲哀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