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迦布•貴木,家裡四口人麼?”一名蠻族武士手裡捏着一卷羊皮紙,讀着上面的名字,威嚴的看着老人。
老人面色平靜,乾裂的嘴脣叼着菸嘴,點頭說道:“是!”他沒有像別的牧民一樣看到分發糧食的武士就哭天搶地的叩頭答謝,神情恭敬卻不低聲下氣,透着一股子正氣。也許是因爲年輕時候是高貴的轟烈騎武士,餘威尤烈。
武士目光越過羊皮卷宗看着老人,臉色陰沉,顯然有些不滿老人那種長門僧一樣的平靜。
老人伸出樹皮一樣乾枯的手,取下嘴角的菸嘴,說道:“軍爺,小人有個不情之請!”說着微微欠身鞠了一躬,可昏黃的眼睛依然沒有半分諂媚討好的意蘊。“我的大兒子中了重風寒,肺癆也犯了^……能不能多給我們家分一人份的口糧?眼看白毛風就要到了……我怕吃的不夠,他活不過這個冬天……他至今都是高燒不退昏迷着……”
旁邊的扎格列•貴木聽了父親的話,先是疑惑了一下,接着一下子恍然大悟,看着武士連連點頭,說道:“對對,我大哥病的很重,連肉粥都喝不下去,家裡把羊都殺完了,肯定支撐不過這個冬天……”
武士的眼睛威嚴的掃了父子二人一眼,銳利的目光輪番掃在神色平靜的老人和大點其頭滿臉憨笑的扎格列臉上。老人迎着武士的目光看去,心裡暗叫一聲壞了,武士眼中分明是狐疑的光,恐怕想多要吃的的人不在少數,這招已經被人用過了……
武士脣邊的小鬍子被冷笑扭起來,說道:“是麼?重風寒,還惹上肺癆,那這人基本就廢了,就算治好也是個哮喘氣短的廢物,這樣的人留着幹什麼?知不知道這糧食是我們用血和刀殺出來的,來的有多艱難?”武士最後的那句話聲音猛地大了起來,像是綻開一聲驚雷。
周圍帳篷裡的牧民紛紛走了出來,圍看着貴木一家。
老人有些窘迫了,他年輕的時候也是轟烈騎武士,跟着上代君王南征過,知道這一切有多艱難,若不是爲了那個南方小孩,他也不會挺着老臉去騙,可除了這樣又有什麼辦法?
武士似乎很滿意這樣的效果,挺起胸膛環視着周圍圍看過來的牧民,說道:“老貴木,你年輕的時候是轟烈騎武士,論輩分來說,我還要叫你一聲好聽的。難道老了老了連最後一點尊嚴都不要了麼?你家大兒子真的病重不醒?哼,敢不敢讓我進帳篷看一眼,要是真是病重,我把我那份全部給你,再把我身爲軍籍多給的錢糧也給你。哼,要是沒這回事,你就別和我們這些人住了,拆了帳篷離開還日拉娜河……”
武士咄咄逼人的說道,得意的瞥了一眼慌張的扎格列。他敢這麼說就是因爲他從扎格列眼睛裡看出了一絲慌亂,儘管老人面色很平靜,可兩個人神情的截然不同就是最大的破綻,身爲武士,這點眼力還是有的。
老人乾瘦的手緊握煙管,寒風吹過,不住的顫抖,絕不是因爲冷,相反臉上是火辣辣的燙,像是被人抽了幾個耳刮子。在這麼多族人的注視下,像被剝光了站在風中罪無可恕的囚犯一樣……
“怎麼樣,嗯?敢不敢讓我去搜一搜?”說着武士就想繞過老人就要往帳篷裡去,扎格列見狀連忙退後一步,雙臂張開,擋在帳篷口,臉上滿是憤怒。
武士輕蔑的笑了笑:“心虛了麼?”他回頭看了眼默不作聲的老人,又看了看扎格列,說道:“讓開,讓我進去看一看,是不是像老貴木說的那樣……堂堂轟烈騎武士怎麼會騙人,嗯?”
“不讓!”一向憨憨的扎格列梗着脖子堵在帳篷口,高壯的他像鐵塔一樣,臉上滿是怒氣。阿爸被這個武士當着這麼多人面羞辱,這種事他怎麼能忍受?草原蠻族人要用一生去保護的無非就是榮譽,親人和土地!
武士的眼神變得凌厲,他再上前一步,右手伸到腰間的牙刀柄上,雪亮的刀倏然被抽出一般,亮亮的光刺在扎格列的眼中,泛着比風還要冷的寒意。他低聲吼道:“你是讓還是不讓開?”
扎格列挺起的胸膛又坍塌下去,武士雪亮的牙刀像是抽走他鼓起的勇氣,無助的看了眼他的阿爸。可老人怔怔的站在寒風中,一動不動,像是魔怔了……或許一向奉行武士精神的老人真的被氣到了……
扎格列突然覺得帳篷的皮簾子動了動,低頭看去,一隻光滑粉嫩的手探了出來,將帳篷掀開一道縫隙,透過縫隙看到的卻是一隻暗紅的眼睛,眼睛滿是慌亂驚恐。
武士眼疾手快,一把拽住紮格列的領口,將他甩到一邊。箭步上前,揮手就是一刀,牙刀雪亮的刀芒順着牛皮簾子斜斬而下,鋒利的刀刃毫無阻礙的將簾子劈成兩截,簌簌落下來,周圍的牧民齊齊倒吸一口冷氣,卻不是因爲武士的刀勢……
簾子後竟是一個雙眼血紅的孩子,面容看去是南方人的的樣子,面頰蒼白細膩,烏黑的長髮垂到腰間,身上雖然穿着牧民常見那種破舊的羊皮襖,大了許多,很不合身,可孩子身上那種貴族氣質卻是怎麼也掩蓋不了的!
這是一個從頭到腳都精緻無比的男孩子,面容清秀無比,可就是那雙暗紅的瞳孔看得人心驚膽寒,就像殺紅眼的野獸。若不是孩子站在那裡呆呆的,眼睛空洞失神,恐怕都會有人失聲叫出來。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武士方纔那一刀是擦着孩子頭皮削下去的,稍有偏差就是血濺當空。可孩子像是什麼感覺都沒有一樣,木木的,呆呆的,就那樣睜着暗紅的眼睛,目光渙散失神面對着擎刀的武士。
武士得意的哈哈大笑起來,張狂的說:“老貴木,怪不得你要多要一人的份的糧食,原來你藏了一個小孩?看樣子像是南方小孩?知不知道我們北方蠻族與南方人不死不休?啊?你這是通敵,是叛族,是要受囊刑被亂馬踩死的!你知不知道?”
周圍的牧民一陣唏噓,南北不和這是上千年的事實,蠻族每一次翻過荒和山脈就是對南方的一次掠奪一次血洗,而南方的兩大王朝也對此做過反應。尤其是受到蠻族侵略更嚴重的夢陽,當年夢陽的碧海皇帝爲此組織三十萬大軍北伐,一路殺到還日拉娜河南岸,直接將蠻族打殺得分裂成現在的六個部落!那片戰場也就是他們現在過冬的這個還日拉娜河河套!南北方之間種種血淚哪一方都不會輕易釋懷……
武士膂力強勁,伸手就提起這個南方小孩,掐着他衣領舉在空中,恨恨的說道:“我們的武士拼死才搶來珍貴的糧食,族人都不夠吃,老貴木你竟然想給這個狗崽子多留一份?到底安的是什麼心?”
老人終於說話了,聲音確實無比的虛弱沉重。“這個孩子是我們路上撿的……不帶回來就是死!沒有誰是該死的,誰都應該活下去!”
“放屁!”武士暴怒的喝道,舉着孩子的手猛地震動起來,孩子像是軟塌塌的娃娃一樣搖晃着,彷彿沒有重量。眼睛依舊空洞的張着,暗紅的瞳孔毫無神采。
“你知道這次君王南征咱們蠻族死了多少人麼?僅僅是轟烈騎就死了不下一萬人!一萬名轟烈騎啊,這是能彌補回來的損失麼?”武士激動地吼道,唾沫星子飛濺,“南方人與我們蠻族不死不休,不死不休知道麼?”說着他舉起手中的刀,直欲從孩子羚羊一樣美好的脖子割下去。
老人低低的說道:“我年輕時候跟着老君王南征過,見過蠻族鐵騎踏過南方時候有多慘烈,咱們南征,派出去的都是武士,都是握着五尺*身着重鎧騎着高雲馬。可咱們殺的都是夢陽的平民百姓,武士,說不好聽點,死就是他的宿命!可平民有什麼錯?就因爲他長在南方就該死?只要活着都是命!我一把老骨頭沒死在南方,就要恕些罪,救下這個南方小孩,把手上沾的血洗乾淨,這樣騰格里天神纔會寬恕我!”
“混賬!”武士在咆哮,“老貴木,你搞清楚你究竟是蠻族人還是夢陽人!你血管裡,流的是狼的血,虧你還是轟烈騎武士,轟烈騎的人都被你丟盡了!”
“好!”武士低聲喘息着,環視周圍的牧民,說道:“大家也是看到的,老貴木一家子竟然收留南方人,這是叛族,是通敵!待我殺了這個南方人,以後貴木一家就收爲奴隸籍,發配到北方凍土去開採石頭……”
衆人譁然,這個懲罰未免太過沉重,那個南方小孩殺了就殺了,他們不覺得有什麼,可將老貴木一家子全貶成奴隸,這就有些太過了……
武士呵呵冷笑,提着孩子走到老貴木面前,低頭看着他蒼老悲憤的面容,冷冷的說道:“我的哥哥,這次南征夢陽沒有回來,他死在夢陽了……他留下帳篷裡的女人和小孩死了,你可憐這個南方小孩,誰又憐惜他們?”
武士不再說話,面色鐵青的後退幾步,將小孩扔到地上,看着他重重摔下去,嘴角扭出一個殘忍的笑。他一腳踩在孩子的頭上,用刀在孩子脖子處比劃着……這個小孩的脖子修長白淨,砍下去的效果一定會很好,唯一讓他不舒服的就是孩子竟沒有半分掙扎,就那樣任由他踩在頭上,像是一隻孱弱無力的羊羔,可羊羔子被宰前都會叫出來,蹬兩下腿掙扎一番,難道這個小孩不怕麼?
他希望的是這個孩子掙扎,喊叫,用手抓地,向他求饒……而他高高在上的踩着他的頭,不顧孩子的掙扎用刀緩緩順着脖子割下去,這纔是他想要的!可這個小孩軟塌塌的樣子着實讓他沒有半分快感,竟然生出一絲膩味的感覺……
可他不知道被他踩在腳下的孩子眼睛已經變得血紅血紅,不止是瞳孔,連眼仁都變得猩紅,像是有血流出來,清秀的面容也變得猙獰可怖,就像另一個人格在他體內甦醒,甦醒……周圍的風突然凌厲起來,打着旋兒圍繞着武士吹動,風不但冷,還透出一股陰森的感覺來,像是有人在背後對着脖子吹冷氣一樣,所有人心中一瞬間生出一股難以自持的畏懼感來,還有一種厭惡,一種由心而起的厭惡感!彷彿那個被踩着的孩子是世間最邪惡最可怕的東西!幾乎所有人都希望武士的刀趕緊斬下去,不願再看到這個孩子活着……
可武士此時心中卻滿是驚懼,他感覺他腳下踩的不是一個孩子了,倒像是一條趴伏着的巨龍,又像是正在咆哮翻卷怒濤的海面……他握刀的手在顫抖啊,他平生殺過多少人手都沒抖過,今天竟然面對這樣一個孱弱的孩子手抖起來……又有一股憤怒的情緒從心頭升起來,他覺得自己被蔑視了!面對這樣第一個沒用的孩子竟都手軟,自己還能做什麼?
他咬着牙倏然揮刀而下,不再管那麼多,他只想用這個可恨的南方小孩來祭奠死在夢陽的哥哥那不甘的亡魂!
空氣中滿是鋒利的刀刃破空的聲音,比寒風更冷,更凌厲,武士的面容猙獰扭曲,透着一股子興奮!可一個影子倏然間衝了出來,毫釐之巔捏住武士握刀的胳膊,竟生生止住武士的斬擊的力道。
武士大怒,扭頭看誰敢阻擋他殺人。可看一眼後立刻驚慌的後退幾步,怔了片刻,連忙跪下去行禮,說道:“卑職拜見將軍!”周圍的牧民也齊齊跪下去行禮,在赤那思,誰人不認識君王和他手下幾員大將?來人正是轟烈騎統領,蘇和•賽罕,以鐵血著稱的將軍,當年赤那思部滅掉迦扎部,殺死幾十萬迦扎部人就是出自此人手筆,那一戰穩定了赤那思部草原之主的地位,也造就了赤那思轟烈騎和蘇和•賽罕的威名。
武士悄悄擡起頭看了將軍一眼,發現將軍臉上並沒有什麼表情,說道:“將軍,卑職查出貴木傢俬藏一名南方人,貴木還企圖謊報,想多騙一個人的口糧……卑職正準備將之正.法。”
蘇和將軍像是沒有聽到他的話,只是看着睜着一雙暗紅的眼睛趴伏在地上的孩子。他眉宇間盡是凝重之色,蹲下身去將孩子扶起,爲之整理好衣服,可他的手突然僵住了,像是看到什麼難以置信的東西!循着他的目光,所有人都看到孩子裹在羊皮襖下的華麗絲綢袍子上繡着的那朵蔚藍風信子,孩子身子顫抖着,那朵蔚藍色的風信子也隨風搖曳着……
蘇和的腦海像是攪起千重巨浪,這朵蔚藍風信子他在夢陽見過多少次?多少次面對夢陽夜國的輕甲步旅時,無數面繡着蔚藍風信子的大旗都會飄揚在嚴整的槍陣上方?在夢陽帝都縹緲城外決戰時,轟烈騎被絞殺一萬餘人,高大的城闕上飄着的依然是蔚藍風信子大旗……而旗下站着的那個穿着月白色鎧甲,封號‘鎮天’的武士在淡漠的對他笑,這些他都記得清清楚楚……在夢陽,他在有着蔚藍風信子大旗的軍隊面前體會到前所未有的失敗,而造成他失敗的武士的面容他至今記得清清楚楚……
如今在極北的草原上,竟然又見到這朵蔚藍風信子,怎麼能不讓他驚懼?
蘇和沉聲說道:“你叫什麼名字?”眼中的光即是期待又是畏懼,扶着孩子的手臂都顫抖起來,默默的等待孩子的答案。
老貴木正想上去告訴蘇和這根孩子從沒說過一個字,可這次孩子出人意料的開口了。他硃紅色的嘴脣輕輕開合,以微不可聞的聲音說道:“我叫……夜星辰!”
蘇和鋒利的眉毛一下子揚了起來,眼睛張得圓圓的,聲音梗在喉嚨裡說不出話來!夜,這個孩子姓‘夜’,在夢陽,‘夜’姓僅次於皇族‘万俟’這個姓氏啊!擁有這樣高貴姓氏的孩子怎麼可能出現在極北的荒原上?他強忍住心中的驚懼,扶着孩子的肩,繼續問道:“夢陽的鎮天大將軍,夜明山,是你什麼人?”
表情木然的孩子聽到這句話終於有了一絲神采,眼睛裡的光也不那麼渙散了。他像是想起什麼可怕的事情一樣,表情猙獰的扭曲起來,聲音嘶啞地說道:“他是我父親,是我父親……他們都死了,全都死了……”孩子的眼睛又一次變得血紅,兩行血淚順着臉頰流下來,滴在荒蠻的土地上,打起一圈灰塵。
蘇和再一次震驚,比在極北荒原遇到夜明山的兒子還要震驚!那個在夢陽封號‘鎮天’的男人,死了?那個生生阻止住蠻族鐵騎推進的傾世名將,短短兩個月後死了?他實在無法相信這是事實,可這個孩子流落到草原這麼下也能講通,無非是被當權者流放過來……可憐!
他抱起孩子,用羊皮襖將孩子包的嚴實,環視着周圍的牧民,所有人在他的目光下退縮了,就連趾高氣揚的武士也低下頭去,不敢造次。
蘇和冷漠的看着那名武士,用比寒風還要冷的聲音說道:“你最好不要讓太多人知道你企圖殺這個孩子,起碼我清楚君王不會放過你!”武士像是被嚇破膽了,連忙跪下去磕頭,他怎麼會想到這個在草原舉目無親的孩子竟能和蘇和•賽罕這樣地位尊貴的人認識,甚至還能和君王扯上關係,要是知道這些,給他十個膽他也不甘動刀……
蘇和又看着老貴木,說道:“你當年在轟烈騎時候,我還只是一個百夫長吧……現在我是轟烈騎統領了,可最早跟隨我的那批老騎兵卻也死的差不多了!”說着他看了看窘迫的站在風中的老貴木,輕嘆一口氣說道:“這個孩子我要暫時帶走,我會稟報君王,封你爲貴族,給你分封人口和牛羊,說的對,誰活着都不容易……”
老貴木搖搖晃晃了片刻,不復方纔的倔強硬氣,臉上老淚縱橫,撲通一聲跪下去,對着蘇和叩頭,哽咽道:“謝將軍……”
在牧民敬畏的目光下,蘇和緊緊懷抱着夜星辰轉身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