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都以爲夜無名帶着趙長河去了“趙厝”,那是獨屬於他們的小秘密之地。
實際上並沒有。
無論是通過什麼方式達成穿越,基本道理都是越遙遠就越費精神,在這種時刻夜無名並不會浪費力量去穿地球這麼遠的地方。
力氣浪費了,打不過他怎麼辦……
兩人雙手相握,心意相通,同時策動了神通。
下一刻兩人齊齊出現在一片荒山野嶺,月黑風高,遍地屍骸,兵刃散亂滿地。
趙長河出神地看着周遭場景,半晌不言。
這是當初夢中的場景……就在這片荒山野嶺中爆發着多方的混戰,滿地屍骨,自己身處其中不知道誰友誰敵,只能隨意抓起地上散落的武器亂砍。
當時選擇的是闊刀,亂舞一氣都能讓一羣人近不得身。
闊刀的緣法直至如今,龍雀在手中興奮嘶鳴,刀刃上仍有剛纔斬破洛川脖頸帶來的血跡,彼岸之血滲透刀鋒,散發着幽幽的神性。
年年歲歲,場景依舊。妖女就在身後,身上的香氣一如往昔。
其實這並不是一個真實存在的場景……當初確確實實在做夢,是夜無名以神魂入侵識海,在識海之中構建出來的場面。所謂混戰中的多方,實則都是不同武道的入門水準,一則用來測試選中者的的不同武道天賦適性,二則測試選中者的戰鬥嗅覺與堅韌不拔的意志。
看似簡單的測試,其實篩掉了很多人。天賦這東西,本來就是萬中無一,意志這玩意更是知易行難。
地上的兵刃也是任意類型都有,看被選中的人會選哪一種,也是測算氣運與觀測武道的一個環節,如同給孩子抓鬮。
趙長河選擇的是最粗暴的類型,直接掄圓了力破千軍。正如其人豪邁勇烈。
這種打法很容易受傷,也很容易受到來自身後的傷害。她每次背刺偷襲,其實都是在提醒趙長河這麼打不行。
同樣也正如其人,過於剛烈又重情義,一旦遭遇背刺則可能全線崩盤。
然而他的運氣很好……從頭到尾,那種背叛都沒有出現在他身上。也或許不僅僅是運氣使然,而是他待人以誠,所以朋友滿天下、紅顏遍江湖,終究承擔起三界之重,讓綿延兩個紀元的戰爭落下帷幕。
不過這些雖是夜無名搞的,但夜無名並沒心情去構建場面是荒野還是山林還是城市戰,更不會去安排白天還是黑夜、山有多高水有多深。這些是依託於趙長河自己的夢境而生,他夢到什麼就是什麼。
以之前夜無名的能力,也不能使夢中這虛幻的場景具現成實物,如今才堪堪可以辦到……但想要具現,也需要趙長河自己配合,追溯提取出曾經自己夢中的幻景,把它還原出來。
於是兩人同時使力,完成了一個小小的“創世”之舉,這是一個新創的小空間。
看趙長河轉頭環顧的樣子,夜無名輕嘆了口氣。
剛剛趙長河還在說“你和我有過什麼默契?”你說有沒有默契……兩人根本沒說過要換什麼地方戰鬥,卻不約而同地完成了一個小型創世。夜無名都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和趙長河有這樣的心意相通,竟如此不約而同……但很明顯,這纔是兩人的初見之地、恩怨之始。
趙長河始終背對着她,看了好久才輕聲問:“當時你爲什麼會選擇學生?按理應該去軍隊找人。”
夜無名道:“當然是找少年,可塑性強……但一直都不太滿意。第一次嘗試找大學生,就找到了你。”
趙長河忽然笑了:“算不算緣法?”
夜無名平靜卻肯定地迴應:“當然算。”
趙長河終於轉頭看她,夜無名平靜對視。
深邃的眼瞳中,似乎沒有趙長河的影。
趙長河眼眸微動,終於擡起闊刀:“我所謂的受傷其實已經好了……本來我的恢復力就強,剛纔遲遲一直在暗中給我治療。”
夜無名道:“爲什麼不繼續裝了?示敵以弱,暴起殺之,不是你慣用的伎倆?就在剛纔還在用。”
趙長河道:“江湖爭勝,只論生死……不管用什麼方法,活下來纔是第一位的。亂世書也認的,不是嗎?”
夜無名不語。
趙長河笑了笑:“但你我之間,不講這個。”
夜無名面無表情:“你我之間有什麼特別?”
趙長河笑道:“至少我若是用手段捉了別人,可不會輕易放了。”
夜無名心中一跳,臉上有點發燒。
之前被壓在下面當牀墊,哪哪都被摸過去甚至親吻,都沒有剛剛兩度被擒獲的丟人與羞惱。畢竟那時候自己不能動,大把的藉口說服自己,而剛纔是真的全盛狀態被擒。
雖然自己留了力……雖然他有人幫。被擒就是被擒,真是敵人的話,俘虜就是俘虜,早已經被弄了。
心神正自恍惚,前方風聲呼嘯,闊刀已經掄圓了狂斬而來:“注意了……此地只有你我。”
此地只有伱我,一旦戰敗,再無理由。
“鐺!”夜無名收拾心神,不知從哪摸出了一柄匕首,斜斜架住了刀鋒。
匕首架闊刀,穩穩地架住了,卻終究不可能震掉。
趙長河眼裡閃過異樣的光,忍住問這匕首哪來的衝動,龍雀揮舞,瞬間斬出了千萬刀,猶如狂風暴雨侵襲而下。
夜無名倒持匕首,身形穿梭在狂風暴雨之中,如鬼似魅。
若有外人旁觀,估計連人影和刀光都看不見,只能聽見珠落玉盤般的聲響連綿不絕。
兩人不約而同地沒有再去動用什麼星辰之力、什麼因果之能、什麼時空之斬。只是最純粹的力量與速度,武道之技的對決。
因爲那是大家的初始,也當在這初見之地做出了結。
趙長河所見的夜無名從來都很玄幻,但這一刻也發現,便是純論武技,夜無名也是所見之中最強的一檔。她是書靈……曾經天書演化出來教他的一切,事實上都可以視爲是夜無名在推演、在慢放了教他。
他會的一切,夜無名都會。曾經沉浸在天書VR裡的點點滴滴,都化成了這一刻的戰局,曾經每一招模擬,都像是爲了今天。
“叮叮叮……”闊刀匕首不知幾萬擊,趙長河橫刀而斬,夜無名凌空而起,玉足輕點刀側,姿態優美絕倫。
刀裡的雙馬尾蘿莉感覺腦袋被人踩了一腳,憤怒地從刀中伸出小手去捉她腳踝,卻捉了個空。
連趙長河的肉眼都一時失去了夜無名的蹤跡,她的速度太快了。龍雀再是靈便,物理特性決定了闊刀不可能和匕首一樣輕巧靈動,適才的戰局之中已經開始有了點遲滯感。
但同樣的物理特性決定了,靈動不足,暴力彌補。夜無名需要玩弄無數花活,他只需要一刀斬過去,力破萬巧。
左側勁風襲來。趙長河爆喝一聲,龍雀橫掃。
狂暴的刀氣呼嘯而出,千軍皆破。無論臭妖女在玩什麼花活,都必須避開這一斬之威。
然而一刀斬出,那襲來的勁風卻不見了,香風隱約在右側彌散。這一刀橫掃帶得身軀也向左轉動,右側便是空門,若有若無的尖銳直抵右肋,尚未臨身,雞皮疙瘩已經起了一身。
多麼熟悉的場景。
兩個人心中都泛起了同樣的感受,好像這一場對決就只爲了這一刻。
趙長河左揮的刀完全違背規律似的,忽地頓在半空,扭身回斬。 標準的回身斬……穿越以來所練的第一招。力不用盡,餘裕無窮。
這一刻夜無名心中閃過很多想法。
她當然知道趙長河會這麼回身一斬,這本來就是見招拆招的基本反應。作爲本在預計之中的反應,標準處理當然是算準提前量,再度換個方位拉扯,把這種闊刀蠻子拉扯得左右失據,逐步積累勝勢。
但還有一種處理,就是走險。因爲這一刀回斬本身就會略慢一線,如果她願意弄險,完全可以在闊刀斬到之前先把對方捅個透心涼,再灑脫地飄然離去,復刻當年之景。
明明知道如今的趙長河實力不是鬧着玩的,選擇前一種才穩妥,但這一刻夜無名心中無法按捺地涌起了選擇後一種的衝動。
你要了卻當年因果,我非要讓你以當年一樣的場面落敗。
那才能重新在他面前恢復心理優勢,把之前這些時日的所有屈辱盡數抵消。
動作比心念閃得更快,夜無名的匕首已經紮在了趙長河右側後肋。
那闊刀也已經掃到她脖頸邊上,只差數寸即至。
夜無名這一次沒有打算留手。只要這匕首捅進去,這刀鋒的數寸距離便是天塹,她完全可以閃得無影無蹤,勝負便分。
但在匕首捅進肋下的剎那,夜無名心中忽地跳了一下。
趙長河不閃不避,反而身子一拱,往她身上直撞過來。匕首結結實實地扎進肋下,血流如注,連帶着她的身軀也同時像是被坦克撞了一下,向後倒退。
這一撞把她預想的閃身給撞沒了,趙長河的回身一斬可沒收刀呢……闊刀長度在那,她倒退之中都沒能避開闊刀囊括的範圍,刀尖部分正抵脖頸。
空氣一時安靜。
夜無名怔怔看着趙長河鮮血狂涌的右肋,又看看眼前的闊刀,腦子一時空白。
趙長河這是已經預計到了她會弄險,不會按部就班地拉扯……這回身斬就是等着她來捅呢,早就準備好了自己撞匕首的,就爲了把龍雀架在她的脖子上……
如今非要說勝負的話,怎麼說呢……
理論上她先擊中趙長河,並且在大家這個層面上早已沒有什麼要害之分,她的勁氣肆虐在趙長河體內一樣是能要命的。但趙長河同樣能在被要命的同時斷了她的脖子,同歸於盡。
當然她不可能催動勁氣,趙長河也不可能劃斷她的脖子。場面看着就是一個受傷,一個被刀架在脖子上。
如果有外人做裁判,多半要判她輸……最微妙的是,在大家自己內心的認知上,也似乎只要他把龍雀架在她的脖子上,就證明了什麼。
他的一切行爲都奔着:我要你。
而這一刀只不過爲了告訴她,我有資格。
“事實上,我從來沒想過我能完全贏你……你不是單挑能贏的,連洛川都不行。”兩人對視半晌,趙長河慢慢開口:“二擒二縱,動搖你的戰心,我的氣勢反倒在最巔峰。此消彼長,所有人都認爲我有信心,或許連你自己都這麼認爲……可我依然不認爲能贏你。”
夜無名靜靜地看着他,沒有迴應。
趙長河低聲道:“我想要的,從來都只是復現這一場背刺……在你認爲得手的時候,把刀架在你的脖子上。然後問一問你,今日的我,你怎麼看?”
夜無名還是沒有迴應。
趙長河挪開龍雀,大步踏前一步。夜無名本能地後退半步,卻依然近在咫尺。他雄偉的身軀如山一般立於面前,低頭而視,她需要微微仰首才能和他對視,忽地就感覺弱氣三分。
趙長河重重把龍雀插在地上:“你用兩個紀元告訴洛川,被天道掌控的生靈早晚有一天要掀翻了他。我在三十三載之內,站在你的面前,告訴你相同的一件事。”
夜無名終於開口:“你要我認錯麼?”
“沒什麼意義。”趙長河伸手挑起她的下巴。夜無名擡頭看着他,沒有掙扎。
趙長河看着她的眼睛,慢慢道:“你說你淡漠如夜,眼中不會有任何人……我在想,曾經我的身軀裡有你的眼睛,如今你的眼睛裡有我麼?”
那秋水般的眼瞳微微閃動,裡面清晰倒映着趙長河的臉。
“好像是有的。”趙長河終於笑了起來,伸手指了指周邊:“你我心意相通,同時構建此地,到了這裡……你是否認爲,只是圓你我初始的緣法,了我曾經的夢?”
夜無名道:“難道不是?”
“不僅僅是。”趙長河低聲道:“之前你說,要我給你下聘……我思來想去,不知道應該給你什麼聘禮。你富有三界,什麼都有,連域外諸天你都見識得比我們多,我給不了你任何特殊的東西。若說以擊敗洛川爲禮,這似乎也不算,那畢竟是大家共同的大敵,九幽對他的怨氣可比誰都大,哪好意思腆着臉說那是送你的聘禮?”
夜無名張了張嘴,又閉上了。
這時候還說那情書不是我寫的,還有什麼意義?
“思來想去,我覺得這裡不錯。”趙長河指着周邊:“這是我的夢,你沒經我同意,闖進了我的夢裡。如今我把它化爲現實,你也從夢中走到了我身邊。你我共同構建此天地,創造屬於你我的夢中世界,算不算一個說得過去的聘禮?”
夜無名心跳忽然加快了。
之前什麼霸總語錄,土味情話,在這一句面前都被擊了個粉碎。
趙長河繼續道:“你不說話,我就當你認可這個聘禮了。”
夜無名很想說話,卻實在不知道怎麼說,從被龍雀架在脖子上那一刻開始,她的思維就是空白的。
這一刀,似乎給之前的所有輕薄提供了法理,也給之後的聘禮提供了三媒。
憋了好一陣子夜無名才終於有些無力地說着:“你就從頭到尾只有這麼點主題?我們之間難道就不能談點其他關係?”
趙長河倒被這話說愣了:“什麼關係?師徒嗎?”
按天書的所有演示都是她的意志來說,那確實是師父,孫教習都沒有這麼標準。
夜無名擡頭想了想,忽地笑了:“難道你沒想過,你是我姐夫?”
趙長河目瞪口呆。
夜無名的笑容變得有些妖媚:“怎麼,是不是覺得迭起來了?”
“……你說這個難道是在勾引我?”
“不知道怎樣的人才會把這種話當成勾引。”夜無名轉身揹着手,悠然走向山嶺之畔:“聽在正常人耳朵裡,這難道不是拒絕?哪有姐夫給小姨子送聘禮的。”
趙長河一把從後面攬住了她:“我什麼時候說過我是正常人了……難道你不知道我出了名的匪類?”
夜無名掙了一下,趙長河肋下傷口吃痛,悶哼了一聲。
夜無名終於沒有再掙,安靜地站在那裡任他抱着。
氣氛一時靜謐,只是空間無風,也無月。
兩人的心慢慢平靜下去一切恩怨一切慾望一切糾結,終究走到了終點。
夜無名出神地看着遠方天際,低聲道:“此界簡陋,無月無風……你送我諸天星辰,我就認了這個聘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