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霞之中,西邊千里。
負傷的鐵木爾在三娘與嬴五的追逐之中一路北逃,漸漸接近他的金狼王庭。
王庭顯然並不可能傾巢而出,其中還是會有強者留守,以免被人揹刺。強者之中還有隱藏的地榜實力,如果得到接應,鐵木爾至少有時間喘口氣,甩脫牛皮糖一樣纏着的三娘與嬴五。
屆時再做計較。
前方遙遙已經可見王庭所在,可以感知到軍備依然嚴整,沒有被前方的潰亂影響。這很正常,他們御境之戰跑路多快,前方的敗局都還沒傳到這邊來呢……
正這麼想着,長生天崩。
風雲大變,氣脈流轉,幾乎整個草原都看見了聖山之狼轉成巨龍翱翔的那一剎那,趙長河的傳音傳遍了每一個人的耳朵裡。
王庭瞬間大亂。
鐵木爾心中咯噔一跳,就這麼一緩,前方空間再度有了遲滯之感。
嬴五又在偷偷摸摸施術,阻礙他的退路。
一道淒厲無比的劍光不知從哪冒了出來,直貫鐵木爾後心!
實則一旦真被纏實了,幾條命也沒了。
三娘嘆了口氣:“我就知道,你不安好心。”
總之那效果可比干坤一擲不遑多讓,鐵木爾自命戰士,還真沒有見過這種莫名其妙的特殊性質,明明看着比自己弱的力量,卻毫無阻礙地破入自己那無堅不摧的罡氣裡,“鐺”地一聲,錢眼恰好套在矛頭尖端。瞬間有一種奇特的力量箍住了戰矛,所有的罡氣被憋在一個束縛空間裡面,竟然突不出去!
鐵木爾完全莫名其妙,你他媽就算是雪梟的埋伏也有跡可循吧,這是什麼玩意兒?就像天邊的落日陽光,正好灑在了這裡,如此自然,無痕無跡,卻含着致命的殺機。
那是她預埋在王庭附近的劍氣,本來以爲沒有任何作用,卻意外地在這裡看見了如此激烈的戰局。
他甚至能感受到,如果自己要取代長生天神、成爲草原的信仰,應該怎麼做……路徑非常明確。
他剛剛被三娘震飛噴血,哪裡有能力防禦這樣莫名的突襲!
劍氣直接貫穿後心,直入心臟,從前胸透了出來飛散不見。
“這是怎麼說話的,我對他一直是投資,投資自當是要有回報的……”
這是他的絕學,錢能通神、財可破氣,其實也是結合着空間之力使用的……要是趙長河在這看,多半又要喊一聲“臥槽幹坤一擲”了……
“轟!”兩拳對衝,三娘嘴角溢出鮮血。鐵木爾卻明顯更慘,他本來就受傷了,更想不到的是單論拳勁之烈,這看似只會纏人磨人各種守禦的女人竟然比自己還剛猛!
玄武之拳,剛猛第二!
能量狂暴對衝,雙方各自拋跌,數道長矛同時戳在了三娘身上,隱隱龜甲之影從身周泛起,竟沒有一矛能傷到她半點汗毛。
趙長河站在祭臺上,看着上空風雲變幻。
落日西斜,劍芒暴起。
下一刻金光大盛,漫天金錢呼嘯而出,破入罡氣之中,直抵戰矛尖端。
然則鐵木爾那邊明明什麼都沒有,噴血飛跌之中心頭警兆卻是大起,連汗毛都悚然立了起來。
可以清晰地感受到一種關內關外的氣脈正在匯聚一體的感受,看不見摸不着,趨勢終究只是一種趨勢,還需要去引導和把握……但反饋十分明顯。
這也是趙長河第一次在看不見瞎子的時候明確知道她到底在不在……捕捉到了她的有與無。
嬴五笑眯眯的神情消失了,手中忽地多了一枚金燦燦的銅錢。
鐵木爾罡氣爆發,震開蛇鞭,玄武重拳再度到了面門,鐵木爾也同樣回以一拳,與三娘對衝再一起。
鐵木爾暴怒狂掃,空間扭曲轟然碎裂:“嬴五,你最多也就有點胡漢之分,既不是趙長河的部下,與本汗也無解不開的大仇,非要如此趕盡殺絕?真要給僞漢做狗不成!”
“你他媽的……”鐵木爾惡狠狠地持矛向後猛刺,貫穿空間的罡氣衝着嬴五直破而去。
趙長河本以爲自己會感受到瞎子的存在,但沒有。
轉頭去看嬴五,嬴五渾身浴血,索性攤開手腳躺在草原上擺爛,見三娘看過來,咧嘴一笑:“沒力氣了,不過沒事,你男人既然控了狼居胥山,氣脈流轉盡在眼底,他會安排,信他就行。”
玄武之防,天下無雙。
三娘辛苦地一屁股坐在遠處:“這次謝了……”
當然並沒有必要去這麼做,如果要做的話,那也不是長生天,應該是讓草原共信夜帝纔對。
戰矛被這麼一限制,三孃的蛇鞭已經重重疊疊地困住了鐵木爾,一副要生擒活捉的模樣。
鐵木爾發出一聲痛苦的嘶吼,踉蹌着轉了個方向,繞開混亂的王庭,往東北遁逃,一路血灑長空。
以及通過這片天穹所關聯到的“道”——世界一體、天道完整的趨勢。
三娘揮鞭把偷襲的王庭強者抽了個稀巴爛,自己也嘔出一口血來,鐵木爾確實無愧於天下第一,她的傷也很重。
但金錢穿透了罡氣卻沒有完全抵消掉罡氣,罡氣依然衝在嬴五身上,他揮手隔了一下,整個人被衝得鮮血淋漓,向後跌退。
瞎子不在身邊,但她存在,在函谷。而所謂天道似乎並不存在……那是分崩離析的、構不成一個具象。但隨着這場封狼居胥,那種四分五裂的感受開始漸漸彌合,有了一種趨於完整的引子。
竟是任由三孃的蛇鞭捲到身上,也不能讓嬴五日子好過!
嬴五微微一笑:“你我自家兄弟,說這個就沒意思了……此事之後,我有事讓趙長河幫忙,他會不會幫?”
當她主體不在身邊時,她就不在……並不是悠悠天道,無所不在。她離這一步還有差距……她確實不是天道。
就在此時,另有數道矛影忽然上衝,也刺向了三孃的側肋。正是王庭最強的幾位壓箱底的強者,見大汗在空中苦戰前來支援。
…………
能在其中隱隱察覺到另一片蒼穹,那是所謂的“長生天”,其實就是天界的一部分。
嬴五差點沒笑出聲:“大汗怎麼說這麼幼稚的話……打蛇不死,反受其害,這個道理大汗比贏某更明白。贏某此番做都做了,一旦日後被大汗騰出手來,我兄弟會在西域可沒什麼關城之防,第一個要被大汗煎皮拆骨。所以大汗不死,贏某寢食難安。”
長生天秘境中盤坐的嶽紅翎猛地睜開了眼睛,眼中劍芒乍現。
回過神來,轉頭看看漫山遍野拜倒的草原精銳,趙長河長長吁了口氣。
他看得見鐵木爾被紅翎預埋的劍氣千里刺傷,這真特麼天命之女,差一點點就可以叫千里之外取敵酋首級了……現在也勉強能算,鐵木爾的氣在這一刻完完全全被趙長河觀測捕捉,只要仍在漠北,就逃不過他的追索。
還可以看見,金狼軍在巴圖和武維揚的追逐之下死傷狼藉,皇甫永先大部隊推進,前鋒已經可以看見王庭。
馳騁草原三十多年的金帳汗國宣告滅亡,再也沒有懸念,剩下的是怎麼收尾的問題了。
不得不說這一刻的感覺真是成就感爆炸,比什麼單打獨鬥的勝利都要振奮人心,那是一個民族的征服,千秋功業,青史不朽。
無怪乎多少帝王致力於擴土開疆。
“情兒。”
“嗯?”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對他喊情兒已經如此習慣,皇甫情立於身後看着他的背影,總覺得他越來越高大,讓人心動神馳。 真氣人,明明這一仗的佈置是自己安排得多,怎麼總感覺還是他做的核心?誰是三軍主帥啊……
趙長河正在說:“剛纔話是放出去了,這些神殿護衛軍我倒是感覺氣散了的樣子,但我很清晰地感受到外在很多部族並不服氣、乃至蠢蠢欲動,四方雲氣都是亂的。”
皇甫情失笑:“可以想象……長期以來,受限於交通等等各方面因素,中土即使擊敗了草原也無法統治,最多隻能羈縻宣慰,比苗疆的形態更散。在他們心裡,我們終將要回去的,回去之後,他們就會有新的汗王。說不定我們擊敗了一直壓在腦袋上的鐵木爾,對有些人來說是好事,比如禿鷲獵牙。”
趙長河低聲道:“所以可能要再辛苦你一陣子,率衆挑幾個不服的,殺雞儆猴……也比如禿鷲獵牙。”
皇甫情微微一笑:“本來就有此意。其實他們沒明白一件事……”
“嗯?”
“這次我們的戰爭,最關鍵的東西並非火炮,也不是你我的戰爭謀劃或者所謂氣脈之流……真正最關鍵的是運輸的變化,打破了他們的戰爭慣例,因此處處誤判。”
“嗯。”
“但這東西不僅僅反映於戰爭。”皇甫情道:“在儲物盒的支持之下,我們應該是可以辦到在這裡築城修路,把草原直接納入統治範疇。此前薛蒼海還在說要不要轉移人口去關內,我看關外人口現在就可以役使了用,不用挪來挪去了。也就是說,往常無法直接統治草原的慣例思維,也不一樣了。”
趙長河點了點頭:“這些我不太內行,伱看着做就好。”
皇甫情舉槍抱拳行了個很認真的軍禮:“此地周邊,讓薛蒼海替你戍守。我率紹宗等輕騎西進,我需要去配合父親圍剿鐵木爾的殘部……如果按你所言真要有什麼大部族會起幺蛾子,也只會是在那一邊,這裡已經廢了。”
說完嘆了口氣,伸手整了整他染血的衣襟:“你好好在這療傷,就不要太費神了……這一戰最傷的是厲神通,第二傷的就是你自己,再不好好療養,怕要傷到根基了。”
趙長河道:“你也帶傷……”
皇甫情微微一笑:“我那點震傷沒什麼的……你要幫我療傷的話,那就……”
她轉頭四周看了一眼,看見一羣呆愣愣的血神教徒,和漫山遍野的神殿護衛軍。鳳目裡有了些睥睨的驕傲,忽地伸手擁着趙長河的脖子:“吻我一下。”
趙長河從善如流地擁着她的纖腰,冰冷的戰甲觸感在此刻給了更奇特的體驗,惡狠狠地吻了下去。
在狼居胥的山巔,落日西斜,風起雲動。
主帥沒戴頭盔,隨意扎的馬尾高揚着,與心愛的男人在這座被征服的山巔擁吻。風吹高了她的馬尾,也吹拂着她的火紅披風,冰冷的戰甲勾勒着美好的曲線,一柄長槍立在身邊,槍頭紅纓如火飄拂。
雙方兵馬擡頭仰望,各自心中五味雜陳。
良久,皇甫情推開男人,拔出了長槍,轉頭下山:“你們神殿,誰能說話?”
有老薩滿輕輕擡首:“大帥……”
“不用多言,若是願降,傷者療養,能動的隨我出征,本帥需要你們薩滿隨行宣慰勸告。”
“……是。”
“血神教部留守聖山,看押俘虜,守護你們的聖子……其餘三軍,隨我西行!”
趙長河目送皇甫情率衆下山。薛蒼海的大嗓門在驅使神殿傷患,趕到山腰搭帳篷駐紮,山巔之上再度變得冷清,嶽紅翎此時才慢慢從秘境裡走了出來,站在身邊歪頭看他。
趙長河道:“千里之外取敵酋首級的感覺如何?”
“沒成功呢。”嶽紅翎有些遺憾。
“差不多了……”趙長河失笑:“你還說預埋劍氣沒用上,我就覺得你簡直是上蒼氣運之所鍾。”
“這說的難道不是你?”
“我啊?我的氣運集中體現於,得到了你。”
嶽紅翎啞然失笑。
趙長河道:“剛纔怎麼躲裡面不出來?”
“朱雀姐姐是主帥,我就不出來和她搶戲了。”嶽紅翎促狹地笑笑:“現在多好,你我並肩。”
趙長河一時沒說什麼,兩人並肩站在山巔看向遠方的雲海。
黃昏的雲海,橙紅蒼茫,很是壯觀。落日的餘暉從雲層中透出來,灑在他們身上,映得有些朦朧的光暈。遠處有河,落日晚霞映照其中,一片粼粼,孤鶩掠過,轉瞬渺然。
山下的薛蒼海舉頭望去,迎光只能看見兩個黑影,舉目燦然,景色很好看。
兩個人影越靠越近,嶽紅翎輕輕靠在趙長河的肩頭,低聲道:“這晚霞,就是我出嫁的霞帔。”
趙長河轉頭看她。
嶽紅翎沒有擡頭,臉上難得地有了點紅暈:“你之前說了的……你不找我師父提親,就該在這狼居胥山巔向天地提親。你我仗劍攜手、策馬黃沙的緣法,就在這一刻結成了畫帶。這落霞孤鶩映照長河的盛景,便是你我的花燭。敵酋之血,便是你我的合巹酒。”
趙長河轉身挑起她的下巴,低聲問:“那……你要叫我什麼?”
他日江湖相遇,你要叫我什麼?
嶽紅翎擡頭看了他好久好久,眼裡波光粼粼:“夫君。”
在這次襄陽重逢之後,嶽紅翎一直沒有再提離開獨闖天涯的事情,始終跟在趙長河身邊。但從那時候開始,她的光芒似乎就開始漸漸消退,從天際那一抹最燦爛的霞光,收入雲層之中,溶於長空之內,默默地注視着世間的變化,揮出的都是輔助的劍,成爲陣法之中的一環。
世上很多人、包括趙長河與嶽紅翎自己在內,都會在想,這是否並不適合她,是不是早晚有一天,她還會自己出於天涯。
然而並沒有。
她終究是她,便是隻做陣法的一環,依然能發揮出最不一樣的作用,身雖有限,而此劍無涯。
區別只是,當時劍光璀璨,卻禹禹獨行在大漠風沙,此刻劍光斂於鞘中,卻心境寧和,如此安詳。
那是遊子有了家。
“總是要有個家的。”她很是大方地拉着趙長河的手,轉身向秘境走去:“雖然我早被你吃幹抹淨了……但我仍然覺得,這纔是你我的洞房。”
趙長河也道:“我也覺得,雖然好像什麼都做過,可直到現在,我纔得到了你。”
嶽紅翎輕笑:“是夫君應得的。”
長生天神的聚靈陣法,雖然被挑走了一枚血煞寶石,那只是磨礪氣血與殺機之用,整體的聚靈效果還在,略作修繕就能用。
四處寶光璀璨,構建成了一個雲蒸霧繞的獨立空間。
嶽紅翎拉着趙長河的手款款入內,周邊雲霞遮蔽,猶如紗簾。
太陽徹底落山,山巔一片寂然。
她第一次主動地解開趙長河的衣裳,輕輕撫摸着雷霆烙印在上面的傷痕,低聲道:“我助夫君療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