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的初冬,空氣總是有些粘稠的感覺。衣服也像是,洗了沒幹透似的,粘在身上潮兮兮的難受。北方人到南方,最不習慣的就是這點。
黃興邁着有些疲乏的腳步,朝着軍營的方向走去。
軍營設在城北的操場上,城中沒有多少能容下部隊的住房。大部分士兵,還是住在行軍帳篷裡。
拐過一個窄巷,黃興看見了平時常來喝酒吃麪的小飯館。他正猶豫着,是先向團長報到,還是先填飽了肚子再說時。只見一排長王長貴,風風火火地迎着自己走來。
黃興忙趕幾步,正要招呼。卻見王長貴,神色凝重的二話不說,拽着黃興的袖子,就朝沒人的背巷裡走。
來到一處死衚衕裡,王長貴未開口,已是淚如雨下。黃興見狀,急切的搖着王長貴的肩膀,憋紅着臉問道:“咋得了?這是咋得了?”
王長貴擡手抹了把淚,哽咽道:“咱團長出事了!”
黃興一聽團長有事,更是急火攻心,鐵鉗般有力的大手,捏得王長貴不由得貓下了身子,用喘息般的聲音說:“他們把團長給殺了。”
黃興一聽,整個身子震得搖晃了幾下。手一鬆,王長貴本就不壯的身子,已被推出兩米開外。黃興發瘋似的趕上一步,抓起王長貴,瞪着將要噴出鮮血的雙眼,臉上的表情僵硬得嚇人,腮幫鼓着肉棱,從牙縫裡硬是擠出了幾個字:“誰幹的?”
王長貴此時,也已從悲痛轉成了義憤。他強忍着內心的火焰,忿忿道:“是南京來的特派員,說咱團長是共產黨。”
黃興嘴裡罵着娘,扭身就要走。王長貴一把從後腰抱住,急聲問道:“你要幹啥?”
黃興恨恨地說:“我去殺了那幫狗日的。”
王長貴依然死死的抱住黃興不鬆手,聲音急切的嚷道:“我在營房外守了六天,就怕你這個火爆脾氣會生事,仇要報,但不能硬來。”
黃興畢竟跟隨張志強幾年,經歷過大大小小不少事,已不再是從前那個,不諳世事的毛頭小子了。他迅速調整了情緒,冷靜了下來。轉身說道:“找個僻靜處再說。”
於是,二人順着巷子向左一拐,來到了另一條街,這裡很少有當兵的出沒。他們在一處茶舍,進了雅間要了一壺茶。王長貴小心的關上了門,神情依然有些忿忿地說;“你走的第二天,從南京來了一幫人,爲首的是個姓許的特派員。
人一到,就找團長去問話,團長自從那天走後,就沒見再出來過。我和一營長去問過幾次,人家說,團長有**嫌疑,需要接受調查,任何人都不能見。
第三天,郭師長來了咱團,說咱團長有重大**嫌疑,要送南京接受進一步調查。團長一職,暫由許特派員兼任,等張團長的問題調查清楚後,再作調整。
三天後,團長和高營長,一同被壓送出了城。我和一營長還偷偷到城門口送了團長。團長當時坐在一輛敞篷的吉普車上,還朝我們點了點頭。可是沒想到......”
王長貴哽咽得說不下去,黃興起身,給他添了茶水,聲音有些僵硬的問道:“後來咋得了?”
王長貴用力抹了把淚水,抽泣道:“那幫狗日的,車到城南的那片樹林,就把團長和三營長給槍斃了。”
黃興聽了,牙根咬得咯咯作響,碗大的拳頭,重重地擊在了茶桌上,目光裡噴射着憤怒的火焰。弓起身,死魚般的眼睛,盯着王長貴。聲音有些沙啞的說:“團長的屍首呢?”
王長貴被盯得打了個激靈,將目光閃到一旁,說:“出事的第二天,我們才知道。我和一營長還有我排的三個兄弟,尋着路在樹林裡找了半天,纔在一處洪水衝出的溝裡,找到了團長和三營長的屍首。和三營的幾個兄弟商量了一下,湊錢買了兩口棺材,就葬在了樹林裡。”
黃興無比痛苦地狠狠抓了把,濃密但不長的頭髮,壓抑着滿腔的怒火,低聲說:“你現在僱輛帶蓬的馬車,在西門外等我。”
黃興買了些祭祀用品和酒肉,便繞道出西門,朝着城南的樹林走去。
太陽只有一杆子高了,紅黃色的光芒,穿透雜亂生長着楊樹和一些不知名的樹木,在難得的幾塊積滿厚厚爛樹葉的空地上,灑下密集而又斑駁的亮點。幾隻吃飽了腐屍的烏鴉,“嘎嘎”地叫着,朝着一棵粗壯的老楊樹飛去。
這片樹林,是自然長成的,但凡能成材的,都被貪心的人們變成了樹樁。說是林子,也不過是些從被砍伐後的木樁上,生出的一簇簇,戀着樹幹的新枝,在努力遮掩着裸露的地面。那棵老楊樹,所以像個老爺爺似的,依然生機盎然的活在那裡,是因爲它身上,蜿蜒曲折得,根本找不出一尺能用的材料。
黃興和王長貴喝着說着,說着吃着。不知不覺,西邊的太陽,已變成巨大的火球,重重地砸在了地平線上。只留下一絲紅色的光芒,將樹林和他們的臉上都染上了一層薄薄的顏色。
黃興將瓶中最後一口酒,灑在張志強的墳頭。神色凝重而又**地說:“大哥!一路走好,我一定提着姓許的人頭來祭拜你。”
王長貴再次提醒說:“姓許的已經知道你去了上海,你要想好了,咋應付他。”
黃興拍打着身上的灰土,聲音平靜地說;“放心吧,我心裡有數。”
剛吃過早飯,黃興便被兩名頭戴白色鋼盔,手端美式湯姆***的憲兵帶走了。
許特派員,是個體態微胖的中等個,大約三十幾歲。藏在近視眼睛片後的,那雙糢糊的小眼睛,忽閃着懷疑一切的光芒。像是長在臉上的一抹微笑,更是朦朧得讓人無法猜透,他此刻的心情。見黃興進來,他滿臉滾着笑浪迎了過來。
“是黃連長吧?”
“報告長官!直屬警衛連連長黃興。”
“你前些日子去了上海?”
“是。”
“去幹嘛?”
“給張團長,不!給張志強送信。”
“送啥信?”
“卑職不敢看,不知內容。”
“送給誰?”
“送給碼頭一個買香菸的年輕人,頭戴草帽,腳穿一新一舊的草鞋。我問,有加長駱駝牌香菸嗎?他說,只有這一種。我就把信交給了他。”
“那他有回信交給你嗎?”
“有。”
“信在那裡?”
“只讓俺帶了句話。”
“啥話?”
“風大,蟄伏待命。”
“你去了這麼多天,就再沒見過別的啥人嗎?”
“張團長,不!張志強讓俺在上海多轉幾天,說是讓俺看看花花世界是個啥樣子。結果,還和日本人打了一架,差點沒被抓進巡捕房。”
“怎麼回事?”
“有三個日本人,想欺負中國女娃,讓俺三拳兩腳打倒了日本人,拽着女娃就跑。日本人可笑死人哩,他們腳上都穿着個木板子,嘩啦嘩啦的跑不快,見攆不上俺,急得嘰裡呱啦地亂叫喚。”
“聽說,你跟張志強關係不錯?”
“當兵前,他是地主兒子,俺是他家佃農兒子。當兵後,他是當官的,俺是當兵的。在家,俺對他不好,他扣俺租子。當兵,俺對他不好,他扣俺的響。”
“你可是他的警衛連長啊。”
“這連長,俺是拿命換來的,俺救過他的命,俺不欠他啥。”
“願意跟着我幹嗎?”
“俺是當兵的,長官讓俺幹啥,俺就幹啥。”
“你可以走了,最近不要離開軍營,我隨時有事找你。”
“是!長官。”
許特派員對黃興的第一次問話,就這樣,在輕鬆而又自然的氛圍中結束。黃興走後,許特派員倒揹着手,在屋內渡來渡去,嘴裡自言自語道:“這小子還算老實。”
對於黃興這個人,許特派員的內心是矛盾的。據他這段時間,對黃興的側面瞭解,黃興是個忠厚人,而且身手不錯,若能爲自己所用,可比那羣廢物強多了。然而,忠厚人往往又非常念舊,就怕不好收服黃興的心。於是,他衝門外喊了聲“來人!”
一個憲兵應聲衝了進來,許特派員壓低聲音說:“這幾天,你不用幹別的,只要給我暗中盯着黃興就行,看他都去哪裡,和哪些人見面,每天早晚給我各報一次。”
“是!長官。”
黃興這些日子,除上早操和日常訓練外,白天大部分時間,都是和手下的兄弟們喝酒打牌,可以說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只是夜晚的崗,比以前查得更勤了。
早飯後,黃興又被許特派員叫去了。許特派員依然是那麼的客氣,臉上還是堆着那種,永遠不知疲倦的笑容。
許特派員,讓黃興坐在了對面的沙發上,幽幻的目光在黃興臉上掃了一陣。悠然的點燃了一支雪茄煙,深深地吸了一口,目光盯着手中轉動的雪茄煙,像是在尋找着什麼似的。又像是透過煙霧的幔帳,用心觀察着黃興的內心世界。
一團青煙,軟軟的纏繞着許特派員的臉。他輕輕磕了磕並不長的菸灰,一副漫不經心的樣子,問道:“最近,都在忙些啥呢?”
黃興立刻起身回答:“部隊正在休整訓練。”
許特派員輕輕擺擺手,示意黃興坐下說話,不必拘束。
“張志強是**,你事先知道嗎?”許特派員推了推滑下鼻樑的眼鏡,聲調依然平和地問道。
黃興剛要站起身,又被許特派員制止了。於是,便坐下道:“報告長官,張志強是不是**俺不清楚,他從來不和俺說這些。再說,啥是**,俺也不清楚。”
許特派員輕嘆了一聲,說:“那你都清楚些啥呢?”
黃興提高了聲音,說:“俺只知道,軍人以服從命令爲天職。長官讓俺幹啥,俺就幹啥。”
許特派員用讚許的目光,瞅了眼黃興,神情略顯興奮地說:“不錯!像個軍人,跟着我幹吧。我保你官升兩級。你回去交接一下,三天後,來我這裡報道。”
黃興立刻行個軍禮:“感謝長官栽培,卑職一定不負長官厚望!”
跑早操時,黃興裝作貓腰繫鞋帶,等到了跑在後面的王長貴。他依然貓着腰,壓低聲音說:“你從這裡進樹林,拐到西頭等我。”
王長貴會意,裝作要解手的樣子,晃晃悠悠的進了前邊的小樹林,迅速繞到林子西頭隱了起來。
黃興呵喊着讓人加快速度。等隊伍到了盡頭,又扯着嗓子罵了幾句掉隊的士兵,便漫不經心的朝林子走去。見到王長貴,黃興閃電般掃了眼周圍,壓低聲音快速說:“今晚三點二十分動手,下午你去弄兩身老百姓的衣服,藏在團長的墳旁,晚上只帶短傢伙。”
說完,黃興裝作繫褲子,又從樹林西頭出來,而王長貴卻迅速的繞到樹林的中段,才悠閒的吹着,像風吹尿壺般難聽的口哨,從林子晃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