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興像是發現了可以下溝的地方,他迅速下馬,俯身朝溝下看了看,說:“這地方,稍微整整,馬就能下去。”
祥子聽說,滾鞍下馬,在黃興的指點下,在一處坍塌的地方,將大塊的土方用手推平。形成一個,較爲平緩的斜坡。然後,接過黃興手中的馬繮繩,在前面拽着,黃興在馬屁股後面推着搡着,好不容易送下了第一匹馬。看着前面的馬,順利下到了溝底。剩下的這匹馬,就聽話了許多,未等黃興推搡,就歡快地溜下了坡。
黃興在溝底觀察了一番,發現這條幹溝,是由春季山洪經年沖刷而成。雖然常年無水,但溝底的溼氣,卻養育了不少可貴的青草。於是,黃興找一處乾燥的半坡地,從馬上卸下行李褡褳,絆好了馬腿,就放馬去盡情地享受一片片一叢叢,在荒漠戈壁中,極難碰到的青草。在斜坡鋪好了羊皮褥子,取出吃喝。這時,祥子撿來了大捆乾柴。寂冷多年的溝底,頓時有了暖暖的活氣。
兩人吃得差不多了,黃興拿出酒壺喝了一口,又遞給了祥子。祥子剛要推辭,只見黃興用力把酒壺朝祥子懷裡一杵,說:“喝上幾口啥也別想,今晚好好睡一覺,明天還要走路哩。”
說着,從行李中,抽出一雙羊皮腳套子道:“記得把它套上,腳熱了,人就不冷。”
祥子看着師父如此細心地照顧自己,藉着酒力,一股溫暖便迅速瀰漫了全身。伴隨着柴火燃燒時,發出陣陣“噼噼啪啪”的響聲,祥子幸福地蜷縮在肥大的白板皮襖裡甜甜的睡去。
祥子終於被紅紅的太陽和歡騰跳躍的火苗給烤醒,緊接著,一股燒烤風乾馬肉,和烤油饢的氣息,便爭先恐後地竄進了鼻子。沉睡在肚子裡的饞蟲們,便立刻蠢蠢地活躍了起來。
祥子趕忙翻身站起,抓起鞋子朝腳上一套。頓時,一股暖流涌遍了全身--鞋子是熱的。望着師父的背影,祥子感到了格外的親切。
吃飽喝足了,祥子便順着溝底,努力攪動着對當年的記憶朝前走。黃興則牽着馬,一腳高一腳低的,遠遠地跟在後面。
此時的太陽,已完全變成了赤亮的白色。將寂靜而又蜿蜒的溝底悽美地分成了陰陽兩半。
祥子走走停停。像是在極力搜尋着記憶裡的痕跡。黃興則不緊不慢,遇到比較茂盛的草地,便停下來,讓馬大嚼一會。他和祥子始終拉開一段距離。就是不想讓祥子有太大的壓力,好讓他能夠靜心竭力地去完成心中的夢想。
其實,黃興明白。祥子心中的夢想,恐怕只能成爲,一個美好而又很難實現的願望。因爲經驗告訴他,這條幹涸的河溝,每年都在發生着變化。缺乏水分更沒有植被掩護的黃土,每經一次洪水的洗禮,河岸的黃土,都會被粗暴而又多情的洪水引誘得紛紛融化到滾滾的激流中,一去不復返。因此,它們不但改變着河溝的形狀,也在改變着河底的模樣。
快響午了,太陽已經像個火球似地直射在了溝頂。祥子的腳步像是慢了下來,一種無形而又沉重的東西,壓得他有些喘不過氣來。閃電般掃視的目光,開始變得有些酸澀和迷茫。就在他極盡絕望時,像是突然發現了什麼似的,急衝幾步,在被旋渦堆起的泥沙中拽出了一根白骨。他用興奮而又悲蒼的目光端詳了一會,又朝黃興投去了詢問的一眸。
黃興緊趕兩步,接過白骨看了看,又遞給祥子說:“這是大腿上的骨頭,你放到腿上比比看。”
祥子順從地將白骨放在大腿部比劃了一下,結果,白骨比自己的大腿要略長一些。看着祥子狐疑的眼神,黃興輕輕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說:“這是男人的骨頭,而且個頭比你大。”
見祥子有些氣餒的樣子,黃興關切而又婉轉地說:“這都幾年了,溝裡的變化很大的。不着急,再往前走走看。”祥子默然地轉過身,腳步有些踉蹌地慢慢朝前走去。
太陽已經漸漸地躲開了溝底,只把東邊的溝沿,染成了一綹蜿蜒的金色。兩隻早歸的麻雀,愕然地停落在溝沿,點頭哈腰地議論着溝底少見的人馬,嘰嘰喳喳的叫聲,給沉寂的乾溝帶來了不少的活氣。
黃興緊趕幾步,在顯得氣餒沮喪的祥子肩膀輕輕地拍了一下,說:“天不早了,我估摸着早過了那地方。”
祥子的身子微微地顫了一下,醉漢般的朝前踉蹌幾步,便軟軟地撲倒在一片幹黃的泥沙上。黃興正要上前攙扶,卻被一陣像是失去幼崽的母狼般,滲人的嚎哭聲給擋了回來。
黃興酸楚地搖了搖頭,拽轉馬頭,朝不遠的一片青草走去。嘴裡自語道:“這孩子,心頭太沉了。讓他痛痛快快地哭一場吧!難得這番孝心。
祥子撲倒在地的瞬間,感覺有股壓力很足的力量,由胸部洶涌地向上翻滾了過來。隨即壓迫得喉嚨,發出了狼一般的嚎叫。兩眼的淚水,像倒豆子般滾落了下來,乾涸的沙土上,瞬間升騰出縷縷的泥香,那股翻騰的力量,足足持續了一袋煙的功夫。
那裡麪包含的東西太多:壓抑了六年的悲痛;盡孝夢的徹底破滅和絕望;寄人籬下六年的酸甜苦辣;十三歲後就再沒在人前,撒過嬌,任過性的委屈;自母親走後,就再沒享受過被人疼愛地摟在懷裡的感覺;舉目無情的孤單和無助......
種種的情愫,瞬間演繹成一種柔斷肝腸的悲蒼與絕望。
祥子的哭聲,漸漸地弱了下來,最後,變成了長短不定的抽泣。匍匐的身子隨着抽泣,時緩時急地抖動着。乾澀的雙眼,已被潮水般的淚水燙成了令人痛憐的赤紅。
過了一會兒,祥子像是卸下了身上的重負似的。動作敏捷地翻身跪起,朝着乾溝延伸的方向,重重地磕下三個頭。爾後,輕快地站起身,朝黃興緊走幾步,“噗通”一聲,跪倒在黃興面前,又重重地磕下三個頭。
這突如其來的變化,倒弄得黃興有些不知所措。他忙俯身攙起祥子,嘴裡嚷道:“有話好說麼,你這是幹啥哩?”
祥子站起身,神情懇切地說:“師父,這幾天讓您受苦咧。”
黃興嗔眼瞪着祥子,說:“說啥哩,都是自家的事。”
頓了一下,黃興放緩了聲音,關切地說:“我聽老家人說,在寺院裡,給亡人立個往生牌位。再請法師做場超度法會。不管亡人在哪裡,靈魂都會被招請到寺院常住修行。據說,這麼做是冥陽兩利。回家我給你拿點錢,你去趟南山寺,也算了了這番孝心。”
聽了師父的一席話,祥子乾澀的雙眼,開始溼潤了起來。一股暖暖的東西,又軟軟地哽在了滾燙的喉頭。
等祥子他們上了溝,太陽,已經膨脹成了迷人的紅色。大地像是灑上了金子似的,到處都閃耀着迷人的光芒。順着蜿蜒的道路望去,在路的盡頭,已能望見駱駝店殘破的輪廓。
二人揚鞭催馬,眼看到了駱駝店。突然,西邊的土山後,傳來一聲清脆的槍響。黃興立刻勒住馬頭,仔細觀察,見山頭上已擺出了十幾號人馬。個個手裡舉着長槍正虎視着他們。黃興讓祥子躲在馬後,將自己的馬交給祥子。動作敏捷地抽出長槍,衝上幾步隱在了路邊的一個土包後。
這時,只見土山上的人馬中,擠出三匹馬。騎馬人晃動着手裡的長槍,便一溜煙地朝這邊衝來。黃興“嘩啦”一聲,子彈上膛。
他心裡清楚,這夥人,要是一起衝過來,憑他一杆槍,也難以招架。必須先發制人,讓他們知難而退。當衝在前面的人馬,離自己約二百米處,黃興扣動了扳機,“呯”地一聲槍響,那人的牛皮大沿帽,便應聲飛落在地上。那人驚愕地慌忙收住了馬,後面的一匹馬,還未及收蹄。黃興又是一槍,那人手中的長槍,便跌落在地上。三人驚愣了一下,急促的馬蹄在原地雜亂地轉了兩圈,便撒開蹄子,像是被狼羣追趕似的朝山頭奔去。
此時,黃興立刻招呼祥子上馬,二人便飛馬朝前奔去。以黃興的經驗,憑他那兩槍的威力,土匪是不敢貿然追趕的。果然,那夥人只是騷動不安地朝他們探頭張望,指指點點的樣子,倒像是在看黃興二人賽馬似的,絲毫沒有參與的衝動。
太陽已經被黃色的土包完全吞沒,大地一時變得陰沉了起來。
祥子雖說是第一次見到土匪但關於土匪的故事,師父倒是沒少給他講。有師父在,祥子心裡一點也不感到害怕,反倒有種刺激的新鮮感。
他這次出行,雖說沒能找到母親的屍骨,但奇怪的是,此刻的他,反倒感覺身心比從前輕快了許多,像是卸下了身上的重負似的。
急促的馬蹄,發出時而一致時而雜亂的響聲。清冷的風,從耳邊迅疾地吹過,像是拖着縷縷無形的冰絲似的,抽得祥子臉上像針扎般的難受,四周的景物,開始模糊了起來,但腳下的馬路,卻依然頑強地散發着隱隱的灰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