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實的殘酷無情,讓黃興,再次墮入了痛苦的深淵。
如果說,張志強的不幸遇難,讓他一時失去了人生的方向。這次飛來的橫禍,卻讓他完全迷茫在了一片混沌之中。
徹骨的悲痛,讓他的身心失去了原有的靈光。他甚至不清楚,自己爲什麼活着,究竟是爲誰活着。
經過一番蛻皮換鱗般的痛苦掙扎,黃興的內心,終於射進一束微細但卻強烈的光芒。在不斷地喚 醒着他強壓在內心深處唯一的念頭--報仇!
黃興強忍着內心的悲痛,將英子孃兒倆,葬在後山一處安靜的地方。此時,去蘭州送貨的人手,都已回來。得知悲情,大家羣情激奮,都嚷着要找日本人報仇。黃興嚴肅地安撫住了大夥,並將刀槍全部收起,放入了地窖。
到了頭七,黃興帶着大夥一起爲英子母女和嘎五子上了墳。大家一起動手,運來黃土,將墳頭高高隆起。在墳的周圍鑲滿了大石頭,又圍着墳的四周,開出一條排水溝。
黃興這才悲慟地跪在墳前,哽咽道:“你們娘倆就安心地上路吧。短時間,我恐怕不能來看你們。這個仇,我一定要報!”
回到鏢局,黃興取出錢櫃,給大夥發足了一年的工錢。然後,神情懇切地說:“眼下家裡出了這麼大的事,鏢局我也無心再幹。大夥跟我這麼久,真是對不住了。”
大夥七嘴八舌,嚷嚷着不走,要和黃興一起殺鬼子,爲英子他們報仇。
黃興神情懇切地說:“謝謝大夥的心意,你們還都年輕,家裡都有老人孩子要養。我不能讓你們再有閃失。日本人既然敢這麼明目張膽地殺人。就不怕你們明刀明搶的跟他們幹。報仇的事,讓我慢慢找機會,就不勞大夥了。你們來快再找個營生,養家餬口要緊。”
黃興安頓走了衆人,又將家託給了隔壁的王老爹。說自己要回趟老家,估計三兩年回不來。然後,背個大揹包出了門。
運城街上,有兩處日本人的買賣。一處是找黃興的日本商社。另一處,是家日本人開的酒樓,叫櫻花樓,兩處都在同一條街。
黃興在部隊時,曾遇到高人教他易容術。每次在完成外出偵查任務中,都發揮着很大作用。他找個沒人處,經過一番裝扮後,便衝運城街上走去。
他躲在日本商社不遠的暗處,觀察了三天,很少見那三個日本人露面。偶爾有一個出門,身後也至少跟着兩三個日本人浪人。看來,短時間很難找到機會下手。
黃興心裡明白,自己只有一次機會。最好是瞅準了,將三個畜生給一勺燴。於是,黃興有了打持久戰的想法。他趁着天還早,便來到了城南的一座破舊的城隍廟。他知道,裡面住着兩個老叫化。
廟門虛掩着,黃興輕輕地推開廟門,一股刺鼻的黴陳味,和柴草的煙燻味便撲面而來。裡面的光線很暗,只有從破窗外射進的一束白色光芒,顯示着廟內飛塵的濃度。
端坐在正面高臺上的泥塑城隍爺,頭頂着厚厚的塵埃,瞪着那雙永遠不知疲倦的眼睛,依然閃爍着洞察一切的光芒。廟裡的凌亂不堪,似乎並沒有減弱他的威嚴,那股攝人心魄的威懾力,不禁讓黃興微微地打了個寒噤。
黃興朝廟內掃了一眼,見西南角的草墊上,蜷縮着一個乾瘦的人影。他輕輕地走過去,微微顫動的身子告訴黃興,那人還活着。於是,黃興彎下腰,在那人的肩上輕輕的拍了拍。只見那人懶懶地翻過身。眼睛依然像是被膠水粘住似的不肯睜開。咧着幹薄的嘴脣嘟囔道:“是誰啊?不見人家在睡覺麼?”
黃興見是位六七十歲的老者。便朝他一欠身,說:“對不起老爹,打擾您睡覺了。”
那人依然緊閉着雙眼。嘴裡像是嚼着肉乾似的,津津有味地蠕動了一番後,夢囈般地說:“燒香還願,城隍老爺在那邊,小心不要點着了地上的草。”
說着,擡手在空中胡亂地指了指。黃興見旁邊有個原木墩,大概是凳子了。便放下包袱,坐了下來。他瞅了眼像是永遠也睡不醒的老者,囁嚅道:“我記得,還有一位老者也住在這裡。”
老者,有些不耐煩地說:“死了!天還沒熱,就死了。”
黃興頓了一下,然後提起精神說:“老爹家是哪裡人呀?”
老者擡手拍拍草墊,說:“這不是我家麼?”
黃興忙解釋說:“我是說,您以前生活的那個家。”
老者愜意地伸了個懶腰,緩緩地坐起身。邊揉着眼睛,邊喃喃道:“看來,覺是沒法睡了。就和你嘮陣子閒話吧。”
黃興此時纔看清。老者雖然清瘦,但卻顯得挺精神。臉頰黝黑紅亮,一雙虎眼炯炯有神。散發着看透一切的光芒。黃興被那道清澈的光波掃過,心裡油然生起一股對老者的敬畏感。他試探性地問道:“老爹家裡有孩子麼?”
老者像是完全醒了,飽滿的精神和愉悅的心情,都毫無掩飾地洋溢在了那張並沒有多少皺紋的臉上。見問,衝黃興哈哈一笑,詭異的目光像閃電般瞅了黃興一眼,說:“有時候,有就像沒有;有時候,沒有卻像是有。你說,我到底是有,還是沒有?”
黃興覺得,老者說話有點意思。便將身子往前湊了湊說:“老爹,我給你二十塊大洋,回家好好過日子去吧,別在這裡受罪了。”
老者聽說,愕然的目光,掃視了黃興一陣。身子本能地朝後挪了挪,說:“我和你無怨無仇的,你可不能害我呀,才過了一陣子的自在日子。”
說着,老者的臉上顯出一幅極不情願的樣子。黃興忙解釋道:“我是看您老人家在這裡怪受罪的,所以......”
老者見說,打斷了黃興的話。孩子般笑着擺擺手,說:“你不懂呀,我比皇帝老兒都快活,我看你倒是在遭罪。”
黃興有些不解地問道:“我遭啥罪?”
老者衝黃興詭秘地笑了笑,說:“你心裡頭肩膀上,滿是糟心的事情。整天吃不香,睡不好的,能不遭罪麼?”
黃興一時語塞,讓悲痛折磨得有些憔悴的臉上,露出信服而又尷尬的微笑。
見黃興沒了聲音,老者像是來了精神。他晃着身子朝黃興挪了挪,瞪着一雙大而有神的眼睛。愉悅中充滿着孩子般的天真。一張略顯骯髒的臉上,洋溢着坦率而又真誠的神情。
他用鮮紅的舌頭舔了一下幹薄的嘴脣,說:“我給你說呀,人的心,原本都是乾乾淨淨,快快樂樂的。後來,每次遇到糟心的事,就都積攢在心裡。這心,就會變得煩躁不痛快。這是心被外面的境緣,給污染了。
心情的好壞,全由外境來左右,這叫作心由境轉。人若想活得樂呵,就要扔掉心裡那些,拉拉雜雜的東西。要是實在扔不掉的,就設法轉境界。把不好的事情,朝好的地方去想。這叫境隨心轉。若能把不好的境界,轉成好的境界。那人,才活得自在樂呵呢。”
黃興用傾佩的目光瞅了老者一眼,神情又變得凝重起來。壓抑在內心的悲痛和仇恨,讓他的雙眼變得更紅。從牙根涌出的兩股暗勁,在他略顯憔悴的臉上,翻滾起幾道顯眼的肉棱。他深深地嘆了口氣,欲言又止。沉重的腦袋,漸漸地垂了下去。
老者見狀,一副蠻不在乎的樣子,一拍膝蓋說:“嘿!有啥不痛快的糟心事,你就痛痛快快地倒出來吧。小老兒沒別的本事,就有一樣,再糟的事,我都能給你找出個好來。”
黃興用悲蒼而又遲疑的目光,瞅了老者一會兒。認爲老人的心,是透明的,也是可以信賴的。
於是,他便強忍着被積壓在內心深處的怒火和悲痛,燃燒得滾燙的喉嚨。緩慢地講述了不久前,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不幸。
老者聽後,臉上的童真,立刻換成了毫不掩飾的憤怒。他擡起一隻手,在空中胡亂地擺動着。恬靜的神情,微微顯得有些激動地說:“這日本人,也不知是從哪個惡道裡爬出來的,簡直連畜生都不如。前些日子,張家麪館的姑娘,就讓幾個日本人給糟蹋了。姑娘耐不住羞辱,當晚就上了吊。”
黃興強壓着內心的激憤。聲音有些顫抖地說:“你說轉境界,我遇到這樣的事,一心就想着報仇。你讓我咋個轉法。”
老者神情又恢復了從前的平靜,他擡手拍了一下黃興的膝蓋。衝他善意地笑笑,說:“你若只想着爲自家親人報仇,內心就免不了充滿了悲傷和煩惱。所謂,冤冤相報何時了。而要是把家仇,提升爲國恨。你心裡就不只是仇恨,而更多的是責任。你想啊,你若是殺了那幾個日本畜生。是不是給更多的國人放生呀?”
黃興像是略微鬆了口氣,一直凝固的身心似乎在慢慢的融化。渾身漸漸充滿了一種,從未有過的力量。他用讚許和感激的目光,瞅着老人點了點頭。老人衝黃興敞亮地笑了笑,說;“這就對了,不用心急,心急只能讓你的腦子變得混亂。一切隨緣,便會一切自然而然。”
說着一扭身,套上破爛的布鞋,站起身。愜意地伸個懶腰,說:“盡顧着和你說話,太陽都偏西了,老叫化要去吃飯了。”
說着,便要朝門外走。黃興忙起身攔住,說:“今天我請您,您老人家稍等片刻,我去去就來。”
說着,也不管老人是否同意。便扔下揹包,大踏步地朝廟門外走去。
不大工夫,只見黃興身上扛了許多東西:兩隻燒雞,幾樣兒小菜,一摞燒餅,一隻燒水的鐵壺,一隻暖瓶,兩隻水杯,兩個酒杯,還有一罈好酒。
看來,他是打算要在這裡過日子。老人也在牆角鋪了一綹新干草,算是給黃興準備的睡覺處。
幾杯酒下肚,老人的話多了起來。
原來,老人家是鄰縣的村民,十年前的秋天,家鄉突然下了場冰雹。棗兒大小的冰疙瘩,把快要成熟的莊稼,和果子打得一個不剩。眼看沒吃的,他只好帶着村裡的幾個男女去縣城討飯。那年,兒子已經十八歲,嫌討飯丟人,就和幾個青年後生去了太原。
熬到了開春,村民都回家種地了。老人卻死活不願回家。他把兩畝旱地託給了村民,自己繼續討飯。在他看來,做乞丐,纔是真正快樂自在的日子,用他的話說,給個皇帝都不換。
一晃五年過去了,兒子在太原遇着了貴人,發了點小財。回家鄉後,翻新了房子,又置了幾畝水澆地,過上了安穩富裕的日子。
兒子日子過好了,就總想爹。於是,就派人四處打聽爹的下落。最後,在一羣乞丐中,找到了幾年未見的爹。
他將爹接回家,好吃好喝伺候着。怕爹悶得慌,還專門請了個老姐姐,陪爹說話解悶。但老人還是整日悶悶不樂,總想着出去。在他看來,眼下的這種日子就像是坐牢。沒自由不說,還要整天聽着看着,家裡家外的一些煩心事,攪得他身心不得清淨。
於是,趁兒子外出辦事,他支走了身邊的人,給兒子留下個紙條就走了。紙條上,只有幾個字:要是真爲我好,就別再來找我!
他一路來到了這裡,一晃都五年了。在他看來,眼下的光景,纔是他最最快樂幸福的日子。
黃興敬了老人一杯酒,試探地問道:“老爹你歲數也不輕了,一人在外面,萬一有個啥事,也得有人照料啊。”
老人,衝黃興暢然一笑,說:“你是擔心我死了,沒人收屍吧?”
黃興未置可否地笑了笑,沒言語。老人抹了把油乎乎的嘴,面帶神秘的樣子,笑着說:“老弟啊,我告訴你個秘密。我將來要去佛國享福哩。”
老人說着,神情詭秘地瞅了眼黃興。擡起油亮的手,在自己乾癟的胸脯上拍了一巴掌說:“留着這幅臭皮囊,幹啥哩?”
黃興被老人的一番話,給震撼了。他以十分恭敬的態度,向老人敬了一杯酒,喉頭哽咽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老人一副滿不在乎,但卻又信心十足地朗聲說:“老弟你就放心吧,時候到了,我會叫那幫弟子們來收屍的,不會髒了這地方。”
直到此時,黃興才清楚地認識到,老人是完全生活在一種高深莫測的精神世界。而在那個世界,有着普通人無法感受到的清靜愉悅和正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