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家的敗落,就像是一座美麗的土丘,突然遭遇奔騰而來的洪流一樣。頃刻間,便土崩瓦解成一片慘不忍睹的泥濘。
孔老爺子本來身體不好,當聽到兒子被當作紅幫反革命,投進大牢的消息,鬍子一撅跌過去,就再沒緩過來。
弟弟孔慶武一心鑽研醫道,平時就不問家裡的生意。老爺子一倒,裡裡外外的擔子,全都落在了孔慶文的老婆身上。
一個婦道人家,平日裡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慣了。如今事情壓在了頭上,也不得不拋頭露面的四處奔走,曲意應酬。
孔老爺子的百天才過,就看到了槍斃孔慶文的佈告。
晴天霹靂般的驚愕與悲痛,還未及稍息,送走孔慶文的第二天,**便來人清點查封了整個孔府,和所有店鋪。只留下東關街的一處,前店後院的空鋪子,用於孃兒幾個居住生活。
孔夫人這段日子,只忙於店鋪生意和四處託人解救丈夫,從沒想過有人會查沒孔家財產。一個突然襲擊,孔夫人除身上的首飾外,一樣值錢的東西和財物都沒留下。
好在孔老爺子,平日裡爲人和善,街坊誰家有事,都肯出手幫一把。
如今見孃兒幾個落到這步田地,實在於心不忍。便東家送來幾件傢俱,西家送來幾樣鍋碗。東拼西湊,雖說有了個家的樣子,可孃兒幾個日後的生計,卻依然沒個着落。
自打草草安葬了孔慶文,孃兒幾個便整日蜷縮在炕上哭泣,好心的鄰居們,他送幾個饅頭,我送點菜,孃兒幾個,勉強維持着。
孔夫人感到眼前一片黑暗,幾次萌生短見。然而,回頭望着三個可憐的孩子,又將準備好的繩子,偷偷的收了起來。
祥子從王書記那裡,聽說了孔家大嫂的情況後。也顧不上和淑珍打個照面,便匆匆去了東關街。
店門開着兩塊門板,陰暗的前屋,空蕩蕩的擺放着一張破舊的飯桌。裡屋深夜般靜悄悄的沒有一點聲息,破了紙的門,半掩着。
祥子側耳聽了聽,見沒個動靜,便試探般的叫道:“大嫂,大嫂,屋裡有人麼?”
隨着一陣輕微的聲音,孔夫人慢慢露出了半個身子。看到蒼老了許多的大嫂,祥子心裡不由的一陣難忍的酸楚。
此時的孔夫人,反倒顯得異常的平靜。她衝祥子慘然一笑,嘟囔般地說:“大兄弟來咧?”
那聲音,弱的像是從胸腔裡飄出似的,沒一點兒力氣。祥子鼻子一酸,淚水情不自禁的落了下來。
他伸手扶住虛弱得像是踩着冰塊似的孔夫人,慢慢坐回炕沿。小窗發出昏黃的光亮,把屋子勉強照得四壁清楚,物件分明。炕角處,三個孩子扯着一牀單薄的被子,旁若無人的熟睡着。
祥子木然的掃視了一眼屋內的陳設,聲音哽咽道:“大嫂對不起,我回來晚咧,沒能救得了大哥。”
孔夫人輕嘆一聲,說:“這都是命,不怨你,已經盡力咧。想不到你大哥的事情,把你也給牽扯咧,他們沒太爲難你吧?”
祥子輕嘆一聲,說:“沒事,他們還不會把我咋地。”
頓了一下,祥子試探的問道:“大嫂今後有啥打算麼?”
孔夫人輕嘆一聲,搖搖頭,有氣無力的嘟囔道:“身無分文,還能有啥打算哩。”
祥子忙從腰間取下錢袋,塞到孔夫人手裡,說:“這是我路上用剩下的,你先給娃娃買些吃的。我那裡還有點錢,把鋪子開起來,先解決一家人的吃喝問題。後面的事情,咱走一步看一步,總得讓人有條活路麼。”
孔夫人,不知從哪裡擠出點力氣,慌忙擺手說:“不成,不成。我不能再拖累你咧,你現在也不容易。”
祥子“唿”的站起身,聲音懇切而又堅決地說:“都是自家人,說啥拖累不拖累的。正好,我這幾天閒着沒事,我們先把鋪子拾掇出來。”
說話聲吵醒了昏睡的孩子,當炕角的三個小腦袋,確認了是祥子後,屋內頓時瀰漫成一片悲怯而又無力的哭聲。
不知啥時候,淑珍的身影已悄然的立在了虛掩的門前。聽到裡面緊一陣慢一陣,撕心裂肺的哭泣聲,心裡像刀絞般的難受。她腳步遲緩了一下,還是慢慢的進了屋。
見淑珍拎着一桶胡麻油和半袋面進來,祥子先是楞了一下,繼而慘然一笑,低聲道:“你咋來咧?我才從王書記那裡出來。”
淑珍面顯沉痛的嘟囔道:“纔在街上遇着秘書小王咧,他說大搜住在這裡,你來看她。我就尋思着帶些吃的來。”
兩個女人雖然不是很熟,但悲楚難忍的樣子卻幾近相同。潸然而下的淚水,已經淹沒了多餘的話語,兩雙略顯溫差的手,緊緊握在了一起,目光裡交匯着各自的安慰。
淑珍悽然瞅了眼屋內的陳設和用具,又悲憫掃了眼依然蹴在炕角的娃,一股酸楚再次涌上了心頭。她默默的衝祥子點了點頭,便擰身出了門。
望着吃相香甜的娃,淑珍心裡一酸,見大嫂勉強撐着單薄的身子,兩眼含淚的瞅着娃吃飯。嘴角的那絲隱隱的微笑和臉上悲滄的陰影,並不和諧的融匯在了一起。淑珍不由得暗暗咬緊了牙關。
聽說孔家大搜要開店,又是祥子給親自辦貨。那些批發大戶門都紛紛主動上門聯繫,都願以成本價供貨。小店在祥子和淑珍的親力親爲下,很快就開張了,而且還幹得像模像樣。
祥子敘說着一路尋師的艱辛與曲折,感嘆世事的無常和不盡人意。言語中,隱含着些許自責和惋惜。
淑珍目光弱弱的瞅着祥子,聲音溫軟的說:“事情已經這樣咧,你也不必太自責,一切都是主的安排。日後,孔家大搜還少不了我們照顧哩。”
見祥子臉上的表情稍微活泛了一些,淑珍溫和一笑說:“這些日子在外面,把肚子都考壞咧吧?我做咧辣皮子滾肉拌麪。”
望着淑珍溫婉乖巧的樣子,祥子心裡莫名的升起一股暖暖的感覺。他默默地伸手握住淑珍的手放在懷裡,神情略顯輕鬆的說:“這些日子,兩個娃沒給你添亂吧?”
淑珍欣然一笑說:“虎子可懂事哩,不但乖順還幫我幹活哩。倒是蘭花搗蛋,打小就讓你給慣的要頭不敢給腳的。不但手懶還儘想着法子欺負虎子。”
見祥子面含祥和,笑而不語。淑珍詭秘一笑:道“說也怪,不管蘭花咋鬧,從沒見虎子黑過臉。還變着法子,哄蘭花高興哩。”
祥子嘿嘿一笑說:“這就叫滷水點豆腐,一物降一物。”
淑珍神秘一笑,朝祥子跟前湊了湊,小聲說:“我看兩個娃有戲哩,會不會......”
祥子睏乏的打了個哈欠說:“娃還小哩,這叫兩小無猜。”
轉而又像是突然想起什麼似的嘟囔到:“大嫂那邊你就多跑跑,有啥事順手幫一把,可別讓兩個娃去繞達。現在的事情看不透,別再給娃惹上一溝子的騷。”
淑珍嘴裡應着,輕嘆一聲,擰身朝廚房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