娟子,安頓好了寨子留守的男女老少。只帶了明月和秋紅,踏上了那條,令她心酸而又忐忑的回故鄉之路。
不止一日,隨着微風中,夾帶着沙棗花的幽香,娟子已經遠遠的望見了迪化城的輪廓。
從一路的情形來看,天山南北,像是籠罩在一種,大戰前夕的緊張而又騷亂的氛圍之中。
過往的商客不多,倒是部隊的軍車不少。沿途盤查得很嚴,好在娟子三人,裝扮成回家探親的女眷,三個村姑一輛馬車,倒也顯得自然。
拐進熟悉的街道,一切景物依舊。就連樹上的麻雀,也似曾相識。
不知怎地,越是臨近家門,娟子的心越是慌亂的按都按不住。
馬車,停在了那扇,熟悉得連門板上的劃痕和脫落漆塊的故事,都記憶猶新的門前。
娟子木然的站立了一會,腦海裡魔咒般的顯現出一個,瘦弱佝僂的身子,臉上吊副就要滑下鼻樑的眼鏡的老人。
娟子心頭猛的一熱,乾燥的嘴脣蠕動了一下,剛要撲上去喊一聲“爹”。卻見門道里,探頭探腦的走出一個,體態雍容卻面含高傲的中年女子。
娟子微微一愣,忙狐疑的上前一步,客氣的問道:“請問大姐您是?”
那女子傲然地瞅了娟子一眼,厭煩地吐掉嘴裡的棗核,操着一口南方口音,反問道:“你是誰呀?站在我家門口乾什麼?”
娟子心頭猛地一震,慌忙道:“你家?這明明是我家麼,咋就成你家了?”
那女子,收回了剛要放進嘴裡的金絲小棗,支棱着眼睛,狐疑地瞅着娟子嚷道:“噢喲,大白天能說夢話哎,我家咋就變成你家來。”
兩人正天上一句,地下一句地吵吵着,屋門響處,一個大腹便便,像是官府人模樣的半拉老頭子,一邊扣着衣釦,一邊嘴裡不耐煩的嚷嚷道:“啥事呀?吵吵得讓人連個午覺都睡不成。”
擡頭見門口站着三個,雖說是村姑打扮,但依然洋溢着清秀美麗風采的女子。頓時堆出一副臃腫的笑臉,極度熱情地湊過來,柔聲道:“請問你們要找誰?”
娟子狐疑不安地瞅着他,說:“我找這家的主人姚掌櫃,我是她閨女。”
那人先是微微楞了一下,繼而,沉思般地說:“這人我倒是聽說過,他三年前就死了。因爲生前涉嫌私藏大煙,所以,死後**就查沒了他的房產,我是今年才調來省府工作的。”
娟子聽了,像是頭頂被木棍重重擊了一下,身子踉蹌了兩步,牙關一咬,冷聲道:“他是咋死的?”
那人作出一副無辜的樣子,說:“哎呀,這個倒是不清楚,不過我可以幫你問問。”
娟子木然的站了一會,悲蒼的瞅了眼院內熟悉的景物,黯然轉身離去。
娟子來到了隔壁的王嬸家,王嬸老了許多,頭髮白了一大半,眼神也像是不大好。
她盯着娟子瞅了好一會,都沒認出來。在娟子忍不住,哭着撲到她懷裡時,才悲喜交加地驚呼道:“娟子!真是娟子,你可總算回來咧。”
娟子伸手抹了把臉上的淚水,神情急切地問道:“我爹是咋死的?”
王嬸悲蒼的輕嘆一聲,說:“到屋吧,到屋再慢慢給你說。”
娟子接過王嬸遞來的茶水,一口氣喝乾。便急切的盯視着王嬸,屋子裡一時靜得讓人心慌。
王嬸理了把花白的頭髮,長嘆一聲,紅着眼圈說:“自打你出嫁,那個當兵的就賴在你家不走。
日子長咧,也不見你回來,我見你爹整天悶着個頭不高興,就瞅空問,咋沒見你回來過。哪知你爹,臭洶洶歪咧我一句:關你屁事哩!自那以後,我再沒敢和他搭過話。只當你跟着部隊走咧。
一晃兩年過去咧,一天大清早,聽見你爹在院子裡哭天嗆地的罵人哩,就湊着牆根瞅了一眼。見你爹坐在地上,連哭帶罵,掄着柺杖朝地上亂抽打。我尋思是出啥事咧,就硬拽着玉兒爹,過去看個究竟。
你也知道,我家那個倔戶頭,一向和你爹不對鉚。問咧半天,才弄明白,桃子夜裡,把你爹哄灌醉,卷咧家裡的錢財,和那個當兵的跑咧。嗨!真是作孽啊。”
王嬸頓了一下,悲楚的揉了揉乾澀的眼睛,接着說:“自那以後,你爹就抽上大煙咧。先是把綢緞鋪賣咧,又把門前的鋪子盤給咧別人。自個,就成天價貓在屋裡抽大煙。
三年前的一個早晨,我想弄點麪皮吃,借你家的同涮鍋用,可咋敲門,都沒個動靜。我怕你爹有個啥事,就讓玉兒爹爬着梯子翻過牆,推開門湊近炕一看,人都硬咧。
玉兒爹心裡害怕,慌忙打開院門朝外跑,正好一頭撞在巡警懷裡。巡警纏着玉兒爹,前前後後盤問了兩天才鬆手。後來,警局見家裡沒啥人,就丟給我們幾個錢,讓把你爹埋咧。”
娟子雙眼盈滿了淚水,神情木然地瞅着王嬸說:“我爹埋在哪裡?”
王嬸輕嘆一聲,說:“都是鄰里鄰居的,看你爹也怪可憐的,臨死跟前都莫個人。玉兒爹就找人把你爹,拉倒南樑坡,和你娘和葬咧。”
娟子聽了,一直旋在眼窩的淚水,終於忍不住,排山倒海般的涌了出來。雙腿一軟,跪伏在王嬸面前,泣不成聲。
娟子神情木然的來到父母墳前,望着蒿草蔓延,鼠洞肆虐的墳頭,娟子的心像油煎般的難受。踩着鬆軟的浮土,身子無力的晃動了幾下,便軟軟的倒在了墳前。
太陽,已經斜斜的染在了西邊的林稍,大地,開始有了輕微的顏色。兩隻機敏的老鼠,閃着烏黑晶亮的豆眼,盯視了供品一會,又狡猾的縮回了洞裡。想不到,時隔經年,娟子第一口聞到家鄉泥土的味道,竟然是在父母的墳前。
娟子在南山寺靜養了兩天,剛剛能下牀,就請寺院的主持,爲父母連作了兩場三時繫念法會。而後,請求廣智和尚,爲她剃度出家。一連多次,都被和尚拒絕,只好住在後山的庵堂,帶髮修行。
想不到這一住,便成與世隔絕。